阅读《红楼梦》,粗心一点儿的人,可能会觉得,贾府里最恶毒的女人是王熙凤。平日里骄上凌下,令下人们闻风丧胆;弄权铁槛寺,害死一对有情有义的青年男女;毒设相思局,害死猥琐男贾瑞。细心一点儿的读者,可能会发现,王熙凤的前任、退居幕后的王夫人,其实比凤姐慈善不到哪里去。逼得丫鬟金钏投井自尽,将晴雯置于死地,把四儿、芳官逐出贾府;此外,赵姨娘的心理扭曲,林黛玉的抑郁而终,王夫人都有脱不了干系。王熙凤害的都是贾府之外或本身确有过错之人,而王夫人害的全是身边并无多大过错之人。因此不妨说,王夫人比王熙凤更加恶毒。
根据刘姥姥所说,王夫人出阁之前,是爽快会待人的二小姐。不然,她也做不了贾府管家。到了贾府,待人接物,也称得上大方得体,不是个蛮横之人。总之,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王夫人是个本性阴险、歹毒的女人。
王夫人作恶的根源,跟王熙凤不同:王熙凤主要是因为贪财,好权势;王夫人作恶的根源,说起来挺堂皇:爱儿子贾宝玉。
在封建时代,王夫人要算是一个慈母了。第25回,“(宝玉)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边用手满身满脸去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说短的。”显然,这对母子的感情是非常融洽的。
但是,说出来的理由,主要有两个:一是为了孝敬婆婆,二是为了自己晚年有所依靠。
第33回,因为跟忠顺亲王府的伶人琪官交往并帮助其逃出王府藏匿民间,也因为贾环利用金钏被王夫人逐出贾府后投井而死一事诬陷宝玉(强奸未遂后打了她一顿),愤怒的贾政,恨不得将宝玉置于死地。王夫人赶去搭救,先是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可是,关心丈夫身体,打出孝敬婆婆的大牌,都不起作用,贾政仍执意要置宝玉于死地。“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果然,这一招管用。贾政停住了刑罚动作,不再坚持置宝玉于死地。
王夫人爬在宝玉身上大哭时,因为“苦命儿”三个字,想起了已经死去的长子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原来,王夫人是害怕自己老无所依。贾珠死后,贾宝玉是她唯一的儿子,唯一的指望,唯一的依靠。用今天的话说,王夫人心里怀有失独的恐惧。
王夫人心里当然也很清楚,宝玉是怎样的一个人,清楚宝玉需要管教,需要有人约束。这在她跟袭人的交谈中表现得再清楚不过。袭人对王夫人说:“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一听这话,当时就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情不自禁地冲着袭人喊了一声“我的儿!”称赞袭人懂得自己的心思。但是,她有她的苦衷与无奈:“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五十岁的人,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他。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了。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在管教难以奏效的形势下,王夫人便退而求其次:只要宝玉活着。这是她的最低期望。因此,贾政那种往死里打的管教方法,她是无法接受的;而袭人这种身份,于性命无碍的规劝、约束,则是她的最佳选择。王夫人很快便作出把袭人从月例一两银子的高级丫鬟提升为月例二两银子的妾的决定,原因在此。
为了她唯一的儿子贾宝玉尽可能地活得好一些,有出息一些,王夫人在对袭人表现出极大的好感,大施恩惠之前、同时和之后,都尽她所能,扫除一切可能对儿子贾宝玉有妨碍的因素。
恐惧过于深重,王夫人的心理承受已经接近了崩溃的边缘。因此,她采取的手段是极端的,残酷的。于是,金钏儿、晴雯、四儿、芳官、赵姨娘乃至林黛玉都成了她的牺牲品,其中金钏、晴雯很快便献出了她们年轻的生命。
金钏儿之死,死于几句话。第30回,王夫人午睡,丫鬟金钏儿在给她捶腿。宝玉过去挑逗她,给她嘴里塞了颗香雪润津丹。“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公子挑逗丫鬟,两人打情骂俏,这在贾府本是家常便饭。论起来,责任主要在宝玉这边。但是,王夫人不管这一套。当场便“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一个嘴巴子”,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金钏儿头上,“下作小娼妇!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并且做出决定:将金钏儿扫地出门。任凭金钏儿跪地哀求,她终不为所动。
事后,王夫人跟薛宝钗说起金钏儿,有这样一番话:“…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差不多。”(第30回)王夫人其人固然有些虚伪,但金钏儿是她身边的丫鬟,服侍她多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话还是有真实成分的,不全是谎言。对这样的一个丫鬟,一次小小的过错,王夫人都能毫不手软,将其扫地出门。晴雯、四儿和芳官就更不在话下。
晴雯之死,死于身材相貌。第70回,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因为王善保家的进谗,王夫人想起了自己一次陪贾母进大观园时,晴雯留给她的第一印象: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林黛玉,在那里骂小丫头。王夫人对凤姐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往日的坏印象,王善保家的谗言,加上当时晴雯因身体不适,没有好好化妆打扮,见到王夫人时,“钗亸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使得王夫人“真怒攻心”,几番破口大骂,做出了回过老太太后撵她出门的决定(因为,晴雯原本是贾母身边的丫鬟)。晴雯被逐出贾府后不久,就病死了。她的病,跟王夫人的怒骂和逐出贾府,有直接关系。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