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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片枫叶——潘大林
最后一片枫叶
         潘大林
  多年前的一天,祖母对我说:“阿林,我带你去看看外祖。”
  “外祖?”
  “是的,就是我妈妈。”
  “你的妈妈?你也有妈妈?”我大为惊奇。在我心目中,祖母已是一家的至老至尊,她可从没说过她还有妈妈。
  “傻仔,世界上谁没有妈妈呢?”祖母微笑着拍了我一下。
  于是,我便骑着一根竹马,吊儿郎当地跟在拿着一小袋米面鸡蛋的祖母身后,蹦蹦跳跳向外祖家走去。祖母的母亲,按规范的称呼,应是“外曾祖母”,但在我们当地,却习惯地称为“外祖”。我猜想外祖的相貌,天真地以为,她也应该象祖母那样,丰润的脸上装点着几道皱纹,皱纹中饱含着无限笑意,浅浅一笑,就聚合成一簇盈盈的花朵,把如水般纯净的慈祥散溢开来,沁人心脾。
  那时,我祖母才60来岁,我却没想到,外祖就应该是80好几的人了。
  深秋,田野里一片金黄,灿烂的阳光抚摸下,大地弥漫起一股稔熟的香甜,直透肺腑。迎着不冷不热的风,攀过不高不矮的山,淌过不深不浅的小河,斗折蛇行的小路,把我们引到一棵巨大的枫树下,后面的山坳里,有个不大不小的村子。
  “到了。”祖母的声音很轻很轻,脚步也迈得很慢很慢,似乎身边走过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段很长很长的岁月。
  我抬起头,枫叶已飘落殆尽,合抱粗的枫树把无数铁黑的枝丫,无言地刺向湛蓝的秋空,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阳光,如金币般叮叮当当散落下来,地上俯拾皆是它们那眩目的睁亮。
  “啊,还有一张枫叶!”我惊叫起来。那最后一片枫叶,就在我头顶不远的枝丫上,猩红如血,在阳光和蓝天的映衬下,显得出奇的艳丽鲜亮,透过它那些玲珑剔透的叶脉,分明可以看到有一股顽强的生命汁液在哗啦啦地流淌,那声音,更鼓荡得你满腔的热血也沸腾起来。
  外祖的家,其实只是一个家的一角。她的三个女儿都已做了别人的祖母。没有儿子,她就独自住在一间低矮昏暗的偏房里,既是卧室,又是厨房,还有一只气味浓烈的便桶放在屋角里。其它屋子,成了她侄子、侄孙的居室。
  我的眼睛好一会才适应屋内的光线。“娘──”随着祖母的一声喊,我终于看清了她的妈妈、我的外祖。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老人啊:低矮、瘦小、羸弱、微驼,卷曲地坐在一截圆木上,守着跟前三块砖头拼成的土灶,灶上支着一只瓦锅,随着毕毕剥剥的火焰,瓦锅里响起一串咕噜噜的沸腾。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照着外祖的脸,差点没把我吓一大跳:斑白蓬乱的头发下,几乎已看不清眉眼,只剩一团松树皮般灰黑皲裂的皱纹和几块粗大的老人斑。如果不是皱纹偶尔下意识的蠕动,实难使人相信那就是生命,就是外祖,就是我祖母的妈妈!妈妈,一个多么美好、圣洁和永恒的字眼啊,怎么给人的竟会是这么一个令人心悸的形象?
  “哦,是大妹……”外祖慢慢睁开眼睛,凹陷的眼窝就像渺不可测的深渊,把过去岁月里所拥有过的一切:青春、美丽、爱情以及数不清的艰难困苦,都深深地掩埋住了。
  “娘,我是二妹。”祖母更正说。
  “什么?”外祖费力地侧过脑袋,显然,她的耳朵也不好使了。
  “我──是──二──妹!”祖母俯在外祖的耳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喊起来,眼里闪出了晶亮的泪珠。
  祖母把我拉到外祖跟前,自豪地介绍说:“娘,这是我的大孙子,叫阿林。”外祖抓住了我,她那双手干硬冰冷,索索发抖,令人不禁生出十分恐惧的联想。我暗暗往后退缩,祖母却在身后用暗暗推着我,用不可抗拒的的语气命令道:“阿林,叫外祖,快叫外祖!”──在我印象里,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严厉地对我说话。
  “外祖……”我怯怯地叫了。
  “大声点,外祖听不见。”
  “外祖──!”我可着嗓子叫起来,心中的那份恐惧,似乎随着喊声消散了许多。
  “嗯。”外祖含糊地应了一声。
  “阿林读书了,他还会写字了呢。”祖母兴奋地向她母亲眩耀着我,语气里充满着孩子气般的虔诚。“写个字给外祖看,就写在外祖的手心里──”她把外祖的手摊开,那只手,骨节暴突,筋络纵横,单薄得象纸一般,轻飘飘的,让熠熠的灶火映成一团暗红。
  我忽然想起村头枫树上那最后一片叶子,想起那种把生命之火燃到了极致的艳红。我迟迟疑疑地伸出滚圆嫩白的手指,在外祖的手心一撇一捺写下了学校里学会的第一个字:人。
  外祖的手合上了,抓住我的手轻轻摸娑,我似乎感觉到有一股热流,缓缓传遍了我的全身。外祖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笑意,昏暗的眸子里遽然闪过的光亮,如电光火石般展现了她内心的欣悦和满足。这时候,我感到的已不再是害怕,而是一股小草对大地般的依恋。
  祖母开始为外祖整理房间、拆洗被帐,里里外外一阵风似地奔忙,那活泼轻快的身影,分明就是个向母亲殷勤邀宠的少女。许多年前的外祖,大概也曾这样取悦于她母亲的吧?
  我拿出一只鸡蛋,揭开灶上的瓦锅,想为外祖做一锅香喷喷的鸡蛋粥──就象祖母平时为我做的那样。我拿鸡蛋在锅沿上磕破,掰蛋壳的两笨拙的拇指却啪地插进了蛋黄中,鸡蛋破裂了,蛋清蛋黄溅了一地。
  外祖显然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像孩子般咯咯咯笑起来,嘟哝道: “看你笨的!”一股很年轻的感觉似乎突然回到了她身上。她麻利地拿起另一只鸡蛋,准确地打进了粥锅里。
  夕阳西斜之际,我们要回家了,外祖硬让一位侄孙女搀扶着,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头,颤巍巍地举起了干枯的手。
  “娘,你多保重……”祖母深深地向她母亲鞠下一躬,转身离去,再没回过头来。
  路过枫树下,我抬头一看,却见那片如血的枫叶恰好随风而落,分明带着轰隆隆的声响,飘飘摇摇直晃到我头上。我一把抓住它,悄悄放进了心口里……
  不久,年近九旬的祖母溘然辞世。尽管她身后留下了数十乃至上百个外孙、外曾孙、外重孙,可她自己却连一个简单的姓氏都没能留下,就象人世间从没有过她这个人似的。那次我对她的探望,就永远成了唯一。
多年以后,祖母也在86岁高龄上离开了我们。她去世前一年,我带着两岁多的女儿回去看望她。当女儿闪动着畏怯的目光,白嫩的小手被祖母那枯藤般的双手抓住拉进怀里之际,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站在外祖跟前的那一幕,看到了那片熊熊燃烧的枫叶,在湛蓝的天幕上热烈地书写着生命的箴言。
再过若干年,但愿也会有那么一片枫叶,在秋日里为我熊熊燃烧……
(原载《散文》1996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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