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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权与革命:政治权力的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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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27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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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葛兆光教授

编者按

本文为葛兆光教授《什么是中日传统政治文化的结构性差异?》(《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2期,第1-39页)一文的“引言”“上篇”,以该文“上篇”的标题“皇权与革命:政治权力的合法性”为题。

本文篇幅较长,“独立精神”微信公众平台将分三次先后发布,以飨读者。

特此说明。

摘要

这是一篇通过比较中日传统政治文化,来分析中日政治文化结构性差异的历史学论文。论文从三个角度讨论这些结构性差异及其带来的影响。上篇《皇权与革命》从儒家“汤武革命”的理论说起,以历史上中国不断“改朝换代”与日本所谓“万世一系”,来分析传统中日政治权力合法性来源与政治权力结构上的差异,政治伦理中绝对性与相对性的不同,以及政治变革的路径究竟只能依赖改朝换代的“革命”还是可以依赖“维新”;在中篇《郡县与封建》里,则指出传统中国与日本在国家与地方关系上的差异,秦汉以后大一统的中国国家权力,借助郡县制、由科举提供的官僚制度,如毛细管全面管控地方,但日本尽管也有“公家”与“武家”,古代日本也曾试图建立律令制国家,但地方上却始终有着类似诸侯的强大势力,那么,这种国家结构的差异在中日走向近代过程中,导致了什么样的命运差异;在下篇《王权与神佛》中,则借用两国历史上的宗教资料,讨论传统中国与日本在政教关系上的差异,指出中国政治权力高于一切,无论是佛教还是道教,都只能是“方外”,而日本宗教则在历史中形成势力极大的“寺家”,并且对政治影响极大,从这一点继续延伸,文章进一步讨论走向近代过程中,这种有差异的政教关系,如何影响日本、中国以及欧洲的各自走向,并且型塑了现代日本、中国以及欧洲政治合法性的不同基础。

关键词

传统中国;传统日本;皇权;革命;封建制;郡县制;政教关系

引言:“同中求异”:寻找中日传统政治文化的差异及其影响

2020年春天我在东京,和日本政治思想史学者、日本学士院院士渡边浩教授(わたなべ ひろし,1946—)有几次交谈。他有一个说法相当有趣,他说,人们都熟悉日本明治维新初期两个重要的举措,一个是“大政归还”(1867年,又,1868年“王政复古”,即重新确立天皇权力,强化统一国家的中央集权),一个是“撤藩置县”(1871年,1869年有“版籍奉还”,即从封建制转向郡县制),表面上是日本在追求“近代/西方化”,实际上也是日本走向“古代/中国化”。他认为,虽然在目标上是为了实现“近代/西方化”,但在路径上却是把日本传统的帝国体制和社会结构,往古代中国化的方向转。

渡边浩

这个说法半是比喻,半是玩笑,但我觉得很有深意。为什么?因为这个说法提醒我们三点:第一,明治以前(至少镰仓、室町和德川时代)的传统日本政治文化和传统中国不一样,所以,走向近代的日本才要“尊王攘夷”和“撤藩置县”,把原来日本的“天皇与幕府”双重体制和“天皇—幕府—大名”的重层结构,往传统中国高度集中的皇权和中央直接控制的郡县制上靠;第二,如果这是日本“走向近(现)代”的制度基础,那么就要追问,为什么日本转向类似传统中国的制度,明治维新后走向了现代化(当然也走向帝国主义和军国主义),而中国本来就有这种制度,却不能在晚清顺利完成现代转型?第三,如果这说明所谓“一衣带水”“同文同种”的日本,在传统政治文化上和中国并不一样,那么,究竟在什么地方两国有差异,为什么会有差异而且是“结构性的”差异?在这篇文章里,我想探讨的就是这些问题。

关于传统中日之间政治文化的比较,很长时间以来被“一衣带水”“同文同种”这些感觉带到沟里,也因为所谓“儒家文化圈”“汉字文化圈”这类概念产生很多误解,总觉得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东方人,而且认为古代日本文化大半来自中国,甚至日本人种都来自中国,所以,中国常常习惯于说,“咱们的”东亚文化。至于说到传统中日政治文化,很多人马上会想到的,可能是古代日本从隋唐中国学去的,如《宪法十七条》建构的“律令制国家”,如“官阶十二等”仿效隋唐的职官和服色,如《见在书目》中所见遣隋使和遣唐使带回去的各种书籍。可是,如果你往深处看,就像丸山真男(まるやま まさお,1914—1996)那个著名比喻中说的,其实,传统中国和古代日本各有各的“执拗的持续低音”,在修饰并且改变着这些宏大的“主旋律”,这使得中日之间传统政治文化(当然也包括制度、宗教和观念)的差异,未必就比东西之间(如中美、中法、中英、中德、中俄)的差异要来得小。

丸山真男

学术研究,尤其是比较政治史、思想史和文化史的研究,如果你总是想“异中求同”,像钱钟书先生说的,寻求“东海西海,心同理同”,也不是不可以,那往往是哲学家和文学家的事情,因为它的指向是寻找人类共同的价值、感情和道理,这当然是高尚的。但是,作为历史学者,可能更需要的是“同中求异”,也就是顺着历史,找到各个国家与族群的差异,说明它的渊源和流变。然后解释清楚在一个看似同一的文明区域,为什么有不同的政治文化和不同的族群认同,而且这种种不同,最终又怎样影响了走向近代的不同路径?

因此,有关中日传统政治文化的结构性差异及其影响,我打算从三个维度来分析和讨论。在上篇《皇权与革命》中,我会讨论传统中日政治权力合法性来源与政治权力结构的差异,政治伦理绝对性与相对性的不同,以及政治变化的路径究竟只能依赖改朝换代的“革命”还是可以依赖“维新”;中篇《郡县与封建》里,将要分析传统中国与日本国家与地方的关系,以及在走向近代的过程中,这两种国家形态的命运差异;在下篇《王权与神佛》中,我想借用宗教史资料,讨论传统中国与日本在政教关系上的差异,因为这涉及走向近代过程中,这种有差异的政教关系,会如何影响日本、中国以及欧洲的各自走向。

鲁恂·W.派伊《政治发展面面观》

上篇:皇权与革命:政治权力的合法性

先讲一个故事。北宋初期,日本禅僧奝然来中国,向刚刚建国的宋代第二个皇帝宋太宗(赵匡义,939—997)介绍日本天皇世世相承、大臣代代传袭的历史,也就是现在所谓的“万世一系”。宋太宗听后很震惊,也很感慨。《宋史》里说,“上闻其国王一姓传继,臣下皆世官,因叹息谓宰相曰:'此岛夷耳,乃世祚遐久,其臣亦继袭不绝,此盖古之道也。中国自唐季之乱,宇县分裂,梁、周五代享历尤促,大臣世胄,鲜能嗣续。朕虽德惭往圣,常夙夜寅畏,讲求治本,不敢暇逸。建无穷之业,垂可久之范,亦以为子孙之计,使大臣之后世袭禄位,此朕之心焉’”。

宋太宗像

也许这里的道理,宋太宗是装作不知道。据说,他刚刚经由斧声烛影,拿下了哥哥的皇位,心里也许还有什么秘密。当然,也许宋太宗是真不知道。因为中国做不到“一姓传继”,是因为古代中国的政治文化里,始终有“改朝换代”的革命传统。我无法揣测宋太宗的心理,不过,中国不可能像日本一样“万世一系”,从政治史和思想史的角度看,却是有必然性的。

为什么?因为古代中国儒家有“汤武革命”一说。儒家虽然也强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级制度神圣不可侵犯,但它偏偏画蛇添足,觉得天子还要以“德”配“天”。如果你没有德,就有人要取代你,这个时候,以下犯上的反叛就是合理的。这一点,读《孟子》就可以知道。历史上每一个试图夺取政权的人,大抵都会宣称自己是“汤武革命”,所以,后来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才对《孟子》很不满意,觉得孟子是悖谬乱说,要让人搞个《孟子节文》出来,把这些文字删去。大家知道,商汤取代夏桀,周武征讨商纣,按理说本来是篡夺王位,那么,你怎样证明他有合法性?于是儒家就说,夏桀和商纣失“德”,所以,原本的犯上作乱,在古代是“大逆不道”,但因为商汤和周武有“德”,所以“造反有理”,革命就是正义的,这就叫“替天行道”。

孟子像

这里本来有一个很难解决的悖论,既然皇权与等级是神圣的,那么犯上作乱或革命造反有没有理?在儒家还没取得一统天下的崇高地位时,曾经有很多争论。大家最熟悉的一个故事,就是汉景帝时代的一场争论。汉初文景之时,黄老之学很吃香,据说,汉景帝的母亲窦太后就喜欢黄老之学。那时候,辕固生(儒者)和黄生(黄老)辩论“汤武究竟是篡弑还是革命”,双方争得很激烈。黄生强调不能以下犯上,君臣是绝对的,汤武就是非法篡位。辕固生情急之下,口无遮拦地说,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汉高祖取代秦朝难道就是不对的吗?话说到这儿就僵住了。汉景帝只好抹稀泥,留下一句有关“不争论”的历史名言,叫作“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学者不说汤武革命,也不算是无知。

不过大家都知道,汉景帝之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此后,阳儒阴法或者外儒内法,就成了传统中国主流意识形态。所以,在政治权力合法性这个问题上,儒家的“以德配天”和“汤武革命”就成了真理,尽管理路上包含着深刻的矛盾。不过,这个观念在古代日本却没有生根,日本并不像中国,对于他们的天皇,并没有很强烈的“以德配天”的意识,也从来没有尝试过“汤武革命”的观念。

周濂著《现代政治的正当性基础》

那么,有没有这个观念,会给中国和日本分别带来什么后果呢?也许,大家觉得这没什么,其实这非同小可,在中日传统政治文化上,它造成的结构性或根本性差异是很严重的。日本杰出的思想家福泽谕吉(ふくざわ ゆきち,1835—1901)曾经敏锐地注意到这个问题,但遗憾的是他把有关“汤武”的争论,只是作为日本的“汉学家”与“皇学家”之间的不同,没有进一步讨论中国政治文化与日本政治文化的结构性差异。

(一) 皇帝和天皇:“天无二日”还是“共享天下”

首先,这一观念差异造成的是日本的“万世一系”和中国的“改朝换代”。换句话说,就是日本顶层权力(天皇)的相对稳定,和中国顶层权力(皇帝)的不断变动。

中国的皇帝虽然号称“天子”,权力超级大,但他的麻烦也大。他必须是政治权力、宗教神圣、知识真理(甚至有时还有“道德楷模”)“集于一身”,即史华慈(Benjamin Schartz)和林毓生所谓的“universal kingship”。它的牢不可破就在于这“三位一体”,但问题是,它的脆弱或软肋也在于这“三位一体”。如果你没有权力当然不行,如果你不再神圣,或者道德有亏也不行,让人看出你是无知无识的傻瓜更不行,人家就会推翻你。因为下一个想当皇帝的人,可以宣称自己代表了民意、代表了真理、代表了道德,可以有充足的理由推翻你。更何况,古代中国还有“五德终始论”,新皇帝在推翻老皇帝,建立另一家另一姓政权的时候,完全可以用火克金、金克木、木克水、水克火这样的理论,来证明改朝换代的合法性。

林毓生著《思想与人物》

大家都熟悉,“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是《西游记》里孙悟空大闹天宫时说的,虽然是小说家言,但也表现了传统中国的一个常识,皇帝不见得永远是一家一姓。“大丈夫当如此也”和“彼可取而代也”,面对秦朝皇帝,刘邦和项羽虽然一个垂涎三尺,一个跃跃欲试,但都是想掀翻秦始皇,自己当皇帝。当了皇帝的,像刘邦看到底下整整齐齐地跪了一大排官员,就喜滋滋地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没当成皇帝的呢?传说黄巢就愤愤然说,“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或“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有日本学者统计过,且不说改朝换代像走马灯,秦汉隋唐宋元明清,朝代换了多少个,“你方唱罢我登场”,就是历代近两百个皇帝中,篡弑废立,三分之一以上,不是被杀掉的(31人),就是自杀的(6人),还有就是在压力下被迫退位或被废掉的,也占了百分之十七(33人)。相比较而言,日本从推古天皇以下,自杀的只有2人(2.2%),被废立的也只有3人(3.2%),强制退位的是9人(9.8%)。

刘邦像

而日本的天皇呢,虽说“万世一系”多少有些夸张,但他们不像中国那样讲嫡长子系,只讲亲缘关系,不讲政治伦理,只讲血缘神圣,这使得它的连续性很强。按照日本最古老的史书《日本书纪》讲,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后代,也是拥有天照大神亲自赐予三神器的彦火火出见(ひこほほでみ)的子孙。这种血缘上的神圣性和唯一性,是谁也取代不了的,所以,天皇是神性(文化)的象征。不过有意思的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必然拥有政治、军事和文化的全面权力,为什么?因为日本还有很多血统高贵的贵族,像古代的苏我氏、物部氏,以及中世所谓“藤橘源平”四家之类。这当然和日本古代国家形成之初,乃是由各个地方豪强家族整合形成的有关。尽管6世纪到7世纪也就是日本国家形成的时代,天皇一族确实强大,所以,才把天皇作为天照大神的子孙,加以神圣化,所谓《纪》《记》的神代传说就是这样的东西。不过,日本的天皇也必须把权力分配给其他豪强贵族,所以,到《新撰姓氏录》(815)修撰,一方面强调天皇家族的超越性和神圣性,另一方面也得给一千多姓氏确立来源、搭配神祇以及明确等级。这样的结果,就是把想象中的神灵世界和现实中的世俗世界,构造成互相匹配、秩序井然的一个等级社会。

所以在日本历史上,天皇是“贵种”,但不是唯一的“贵种”。特别是镰仓时代幕府掌权以后,天皇主要只是作为文化象征,而政治权力(军事力量)则可能属于另一些传统的老贵族或崛起的新贵族,也就是幕府将军以及守护各地的贵族大名。就像丸山真男所说的,和中华帝国的“一君万民”专制统治比起来,日本“万世一系”强调的只是天皇家是“贵种”中的“贵种”。不过这也好,这个往往并不实际掌握政治权力的天皇,虽然始终是神圣象征,但只要不像13世纪的后鸟羽天皇(ごとばてんのう,1180—1239)那样为了夺回政治权力,要跟幕府干一仗,平常倒也不那么碍眼和碍事。把天皇搁在京都,当作神圣象征,底下的实际政治权力,就由武将们自己去争夺,谁有本事谁当将军。从建久三年(1192)源赖朝(みなもと の よりとも,1147—1199)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从此开创武家政权以来,镰仓时代的北条、室町时代的足利、江户时代的德川,至少在文化上,还是尊奉着天皇,就当你是个永远的神,在京都那个地方养尊处优,写诗画画,接受崇拜,仿佛《庄子》里说的那个被供奉在太庙里的千年之神龟,井水不犯河水。一直到时代巨变,或者有政治上的实际需要,或者出了一个天才的有力天皇,比如像明治维新需要强人的时候,他才会横空出世。

胡炜权著《菊花王朝——两千年日本天皇史》

如果你只从表面上看,传统中国的皇帝和日本的天皇好像一样,中国皇帝诏书中,自称是“奉天承运皇帝”,日本天皇颁布诏书,也自称是“明神御宇天皇”。一个说是“天”,一个说是“神”,但实际的政治里,中国皇帝和日本天皇,还真是千差万别。只要想一想就知道,就说帝国会有两个中心,中国向来“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不可能有一个政治权力中心,又有一个文化权力中心。就算是有,当年我曾经挖空心思在历史里找,像北宋一批退休官员以司马光、程颢为中心住在洛阳,用思想文化批评开封(汴京)的宋神宗、王安石为首的一帮人,用政治权力搞改革,形成所谓两个中心,但是,毕竟洛阳只是退休人士,远远不能和开封的皇权相比;明朝永乐迁都北京,虽然原来的首都南京还有留守的内阁,但是终究也比不上北京,只不过是个影子内阁;清朝的承德和北京,新清史认为一个象征十八省中国的首都,一个象征内亚地区满蒙回藏的中心,但实际上,还是一个皇帝在管着。

可是在日本呢?还真是“天有二日,民有二主”。近世日本为什么会有京都作为天皇的王城,而江户作为幕府将军的实际重心(中世是镰仓)?渡边浩教授曾举了一个例子说,东京的上野叫做“东叡山”,与京都的“比叡山”相对;东京上野有宽永寺,京都东山有延历寺,都是用年号作寺庙的名称;德川家康死后,不仅日光有东照宫,也称作“东照大权现”,居然也和京都的天皇,是“天照大御神”子孙一样。本来照理说,幕府将军乃是代天皇执政,象征的只是政治和军事力量,天皇则是名义的最高领袖,象征的是神圣和文化。但是这样一来,实际上文化权威和政治权力却分化了,这成了日本特别的政治文化传统。就算天皇不服气,想重新掌握大权,像前面我们提到的13世纪(1221)后鸟羽上皇,他不甘心大权旁落,想掀翻当时的幕府,造成所谓“承久(三年)之乱”,那也不行,甚至《平家物语》中,居然把天皇举兵说成是“当今(今天皇的)御谋反”。“御谋反”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当时人们甚至有这样的看法,天皇不代表公权力,毋宁是私权力,你要翻过来夺权,就成了“谋反”,尽管你是天皇,“谋反”之前要加上一个“御”字。到了关原之战(1600)后,德川家康成为征夷大将军、关白、太政大臣,他利用天皇的权威,除了形式上对将军的任命之外,已经掌握了几乎全部公权力,这个公权力叫作“公仪”(こうぎ),战国时代各地大名有“公仪”,但江户幕府更加强有力,所以叫作“大公仪”(おおこうぎ),但他仍然没有与公家彻底分离,天皇还是名义上的日本地位最高的人物。

德川家康像

当然,这种文化神圣性与政治权威性的分离,也造成一些历史和现实问题,这就是最终谁才是真正的“神”?谁才是真正的“天”?没有内忧外患的时候还好办,但是一旦出现危机,就得重新调整。1853年“黑船事件”之后,这个矛盾就出现了,西南边缘的萨(摩)、长(洲)、土(佐)、肥(后)等藩,就借了机会“尊王攘夷”,把幕府推翻,推天皇出来,这才开始了明治维新。我想,这里可能隐含了一个很现代的政治意识——我并不是说,这就是现代政治意识,而是说这可能是现代政治意识的日本资源——即领袖、国家和政府,在理念上应当分开。就像当代的日本,权力当然掌握在政党竞争出来的内阁总理大臣手上,但国家的象征则是天皇。天皇不那么有权,这没关系,他只需要神圣,总理大臣不那么神圣,也没关系,他只需要有权。这种结构的好处是,一旦某一极出现真空或失落,另一极就会填补上去,像幕末时期将军不灵光,就把天皇拱出来掌权,重新收拾山河一片。当然,这种结构的弊端也在这里,有可能导致谁也不负责任,谁都可以推卸责任。丸山真男《日本の思想》曾经指出,日本这种没有绝对坐标的思想和没有统一构造的传统,导致日本(包括天皇与官僚、民众)政治文化中,缺乏主体责任心,形成所谓“无责任体系”:一方面,“天皇/帝国”至上的所谓“国体”,构成所谓爱国主义情感,支持着一切价值,使得每个人都没有应当负责的道德、良知和责任,所以,一切以“爱国”为名的行为,都被认为是正义的。另一方面,天皇、幕府(或官僚)、民众三者,各有理由对政治行为不负责任,处于顶端的天皇,可以认为这一切是下面推动的,并不是自己的意愿,所以没有责任;官僚则认为,所有政治举措都只是服从上面的旨意,我不过是履行职责,也与个人的伦理、道德和责任无关;而民众则认为,自己没有进入国家统治体系,自己只是跟随爱国主义情感,所以也无需承担政治责任。

这就是日本政治文化中的所谓“无责任状态”,它使得日本政治有时候就像一艘没有舵的船。

2015年电影《日本最长的一天》海报

(二) 忠诚与叛逆:政治伦理的绝对与相对

其次,中国和日本的这种政治权力合法性差异,导致了政治伦理原则的绝对化和相对化。

怎么说呢?政治上的忠诚与叛逆,在中国和日本是很不相同的。丸山真男曾经专门写了一篇长文《忠诚と反逆》,就是在讨论日本政治和法律中有关忠诚与叛逆的难题,以及这种政治伦理在日本历史上的变迁。我的理解是,在日本,由于“政出多门”即权力结构是重层的,而不是一元的,因此在日本传统政治文化中,政治伦理往往不像中国那么清晰、严格和绝对。你如果注意到日本所谓“忠诚”,实际上有对天皇的忠诚(文化意义上的),有对将军的忠诚(政治意义上的),还有对主人的忠诚(日常社会中的),就知道这种忠诚是多元,甚至是冲突的,反过来,这也导致了“叛逆”难以界定。丸山真男引用有贺长雄(ありが ながお,1860—1921)《日本古代法释义》中的疑问,举出承久之乱、南北朝内乱和明治维新三个历史事件为例,说明日本的忠诚和叛逆相当复杂。像前面提到“承久之乱”中的后鸟羽上皇,他是不言而喻的天皇(甚至是三位天皇的父亲或祖父),可是,由于起兵讨伐幕府,却成了“天皇御谋反”,也就是“叛逆”。可是,幕府将军挑战天皇,像北条义时(ほうじょう よしとき,1163—1224)打败后鸟羽上皇,把老天皇流放隐歧岛,自行拥立茂仁王为新天皇(后堀河天皇),在日本却又不算“叛逆”。所以,丸山真男无奈地说,有时候“对朝廷而言是谋反,但从幕府角度看,又不算谋反”。

丸山真男著《忠诚与反逆:日本转型期的精神史状况》

神圣性和权威性的多元,造成政治伦理价值的分化。按照丸山真男的说法,日本封建性主从关系中,接受“御恩”的从者,就是要向主君“奉公”,也就是要有为主君“献身”的忠诚,但这只是法律秩序崩坏时代,依赖人格的忠诚而形成互相依赖的私人关系,但对武士来说,武士和藩主之间,好像也是一种儒家所谓大义、名分的君臣关系,感觉上就是“生死的命运共同体”。也许,大家听过《忠臣藏》的故事,就是德川纲吉时代(1701),46武士(原本有47人)为藩主浅野长矩报仇,杀死导致浅野之死的另一个藩主吉良义央,最后被幕府裁定,全部剖腹自杀。这46人在日本被认为是“义士”,而这一事件呈现了日本“法”与“忠”,也就是政治与法律、伦理与制度之间的冲突。这一故事是真事,这46个人的“忠”,只是对主人的,没什么特别的是非,要按照中国的说法,它就是“愚忠”。

汪鹏著《袖海编》(又名《日本碎语》)

什么是中国人说的“愚忠”?就是不识大体。那么,什么是“大体”?在中国就是三纲六纪,最要紧的就是忠于王朝和皇帝的“道德”和“伦理”。中国传统政治伦理中,忠诚只能奉献给正统王朝和绝对皇权。所谓“孝”,只能对你的生身“父亲”,对其他人就有问题;所谓“忠”,只能对本朝的“皇帝”,而忠于其他人(像诸侯王、藩镇)就不行。这是绝对的和严格的。也许,这和中国的“父系制度”相关。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说,西周的制度改革对于中国绝对重要,其中第一重要的,就是确立了直系“父子”的继承制度,“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并由是而又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诸侯之制”。这种“立子立嫡”的单线血亲制度,决定了生父只有一个,皇帝制度决定了君主也只有一个。“天无二日”,所以在中国的伦理价值上只有一,没有二。这形成了古代中国政治伦理的几个特点:第一,是有所谓“正统”之争,天下只有一个是“正统”,其他都是“异端”,不可能并存;第二,古代中国才会发生所谓尊生父还是尊皇父的争论,宋代的“濮议”、明代的“大礼议”,就是引人瞩目的大事件,因为无论是父子还是君臣,都必须占据血缘和政治上的第一优位;第三,由于王朝与君主的政治伦理,是绝对的严格的和清晰的,所以古代中国又有所谓“贰臣”和“遗民”问题,“贰臣”就是在政治伦理上都绝对忠诚,朝秦暮楚,“遗民”就是政治上不是根据是非、根据强弱,而是根据“旧朝”还是“新朝”,决定自己的绝对认同。当然在特别的时代,还有一点即统治者究竟是来自哪一族群,这决定自己是认同文明还是服从野蛮。这本来也是“愚忠”,但它的“忠”是绑在“国/朝廷/皇帝”身上,因此,从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立场看来,这就是大是大非。如果从传统中国的角度看,日本武士把“忠”绑在“主人”身上,似乎只是小是小非,好像和中国政治伦理有点儿不太一样。当然,中国政治伦理的“忠”,也还是附着于某一张“皮”上的,也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所以,后来顾炎武看到这一点,就说究竟是“亡国”还是“亡天下”,“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你不能因为一家一姓的“国”亡了,就觉得绝望了,要是天下也就是文化亡了,那才是真正的绝望。这当然是后话。

可是在日本,正是由于天皇、将军、大名,都不能绝对拥有道德的权威性和政治的制高点,甚至血缘意义上的父母,也并不一定是绝对忠诚的第一对象。日本天皇和贵族的继承,有男性也有女性,有兄弟、儿子甚至还有妻子,甚至还有养子、赘婿。按照日本学者所说,中国的“父系制”和日本的“双系制”差别很大。所以,有关“忠诚”与“叛逆”的政治伦理就会分化,远远不是那么清晰。不仅如此,政治、文化、道德也可以“分化”,他的“忠”,不必只是对“予一人”的天皇,忠诚可以对幕府将军,也可以对地方上的守护大名,甚至也可以对直接的主人。“只知有藩主,不知有将军,只知有将军,不知有朝廷”,似乎在传统日本是很常见的。日本的学者荻生徂徕(おぎゅう そらい,1666—1728)就曾表示,比起京都的天皇来,江户的将军才是国家的真正君主。而各地的大名也一样有舍命效忠的死士,福泽谕吉说,明治维新前日本三百多个诸侯各设一个政府,“定下君臣上下之分,掌握生死与夺的大权,其政权之巩固,大有可以传之子孙万代之势”。所以,很多行为不见得在政治伦理上,就一定是你死我活、此是彼非,不是忠臣就是奸臣,不是好人就是坏人。但是在中国,一个王朝一个皇帝总是拥有绝对的、完整的、排他的政治合法性,只有对皇帝的忠诚,才是有正当性和道德性,皇帝是最高道德和神圣象征,你就得“忠”,你也得“孝”。反过来,如果你叛变某个王朝,就是“贰臣”(比如,洪承畴为清朝立大功,但仍是“贰臣”),反对某个皇帝,就是“大逆”(如方孝孺之诛十族)。

吉川幸次郎著《仁斋、徂徕、宣长》

直到明治维新时期,在“尊王攘夷”口号下实现了“大政归还”,表面上权力与权威都集中到了天皇身上,这个时候,忠诚与叛逆的绝对界限才转移到对“天皇”“皇国”和“天朝”身上。正如飞鸟井雅道(1934—2000)指出的,明治政府一方面接过了推进维新的权力,但另一方面也负载了普罗大众与维新志士们的忠诚,当他们接受“尊王”的时候,他们确实拥有了极大的权威,但是当他们为了日本近代化而开国,这又与“攘夷”的立场对立,就带来了很多很多的问题。如果你看所谓“明治三杰”的命运,例如长洲藩士对大村益次郎(おおむら ますじろう,1824—1869)的刺杀,西乡隆盛(さいごう たかもり,1828—1877)的叛乱与自杀,纪尾井坂之变中士族对大久保利通(おおくぼ としみち,1830—1878)的刺杀,其实正反映了明治时代国家权力从“双重体制”和“重层结构”转换为一元化集权(“古代中国化”)时期,“忠诚”与“叛逆”也就是政治伦理的复杂性。

我曾提醒说,中国历史研究,往往忽略明朝一件大事,这就是15世纪,当明朝的皇帝(英宗)由于“土木堡之变”被瓦剌俘虏(1449),大臣于谦(1398—1457)居然可以另立新皇帝(代宗),而且还以“社稷为重,君为轻”为理由,这是政治史上很重要的事情。当然,古代儒家总是宣称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但因为权力来源都是皇帝,所以传统时代的君主其实并不轻。可明朝由大臣另立皇帝,所谓“君为轻”,其实已经瓦解了皇帝的神圣性和绝对性。但是,这在中国那么长的历史上,似乎只是绝无仅有的一例。通常,中国皇帝还是绝对权威,于谦做了这件事情,后来在英宗复辟后,也得被杀死。对于一个皇帝的忠诚与反叛,对于一个王朝的捍卫和谋反,在中国常常成为判断绝对是非的尺度和界限,除了前面提及的“贰臣”之外,口语里面的“叛徒”“三姓家奴”“汉奸”“反复小人”这些词汇,就让你知道这种政治伦理的绝对性和严厉性,在中国是何等厉害。

入什么祠堂,进什么庙,被冷猪肉供奉,还是跪在门前让人吐唾沫。其实,我们已经习惯了依据某个似乎神圣的合法性政治权力来划线。

于谦像

(三) 革命与改良:“改朝换代”还是“咸与维新”

再次,这种政治合法性基础的差异,也许就影响到中国和日本走向现代过程中的不同路径。

中国皇帝垄断了全部权力、合法性和权威性,所以,大凡要作大改变,必须整个推翻。也许,这就决定了中国的革命也好、改革也好,总是需要“改朝换代”。这也就是我们说的“换人做做看”,而无法真的“咸与维新”。在古代中国,儒家表面上很崇尚“禅让”,觉得尧舜真是伟大,可以选贤任能,其实这种可能性根本上是很小很小的。有的学者从文献记载上研究,觉得中国改朝换代有好多是“禅让”,像曹魏取代后汉,西晋取代曹魏,还有像南朝的宋齐梁陈。但是,实际上所有的让位和推辞,都是做做样子的,因为权力就是一切,它不仅仅意味着财富,甚至还联结着身家性命。所以,一旦某人掌握了全部权力,手下的人就会全部180度大转弯,赶快上“劝进表”,使了劲儿说明你伟大,不光是权力应当归你,文化也是你高明,道德也是你完善,所以你就应当是皇帝。然后呢?这个掌握实权的人谦让一下就当了皇帝了。像后来的宋朝取代后周,黄袍加身,陈桥兵变,好像不得已被推上了这个位子,其实也是做做样子,本质上还是打下来的江山,终究还是换了新天地。然后,大臣和史家就开始塑造伟大光辉的皇帝形象,把原来政治文化宗教三合一的皇帝的光荣,全部转移到新皇帝身上,再加上编造出身的神话,不是说皇帝他妈妈梦见什么龙附身,就是说生他的时候红光闪现,天降祥瑞。

曹操像

把全部的政治合法性赋予一家一姓一个皇帝的这一传统,决定了要促成大变化必然要彻底推翻旧王朝,建立新王朝。更何况中国历史上,皇帝不光有血缘和姓氏的差异,不能让给外姓,让给外姓,就彻底改朝换代了。特别是,还有族群的差异,一旦皇帝从汉族变成异族,或者从异族变成汉族,不是“以夷变夏”就是“以夏变夷”。按照前面引用顾炎武的说法,就不仅仅是“亡国”而且是“亡天下”了。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晚清不能“君主立宪”,而非得“种族革命”的缘故?余英时曾经说到,晚清的自我变革,变不出太多的花样,就是因为大清的天下,比中国的天下更重要,亡中国可以,亡大清不行。满清皇室其实心底想的,就是一家一族的权力很重要,你不推翻他,他根本不会自愿“逊位”,那份《清帝逊位诏书》自愿交出权力的背后,其实是对移交权力的满心不自愿。

中国是东亚第一个共和国,这很值得骄傲,但这种从帝制到共和的过程中,其实,有一些激烈革命的历史基因,即所谓“扫帚不到,灰尘自己不会跑掉”,你只有“敢把皇帝拉下马,再踏上一只脚”。毛泽东所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说法,以及流行的“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口号,就是这种激烈革命的思路。由于生存在“改朝换代”就“断子绝孙”的恐惧中,因此,旧政权总是会用极端方式捍卫王朝。而这种激烈革命的基因,中国有,日本却很少,日本的天皇和中国皇帝不同,他没法垄断一切,也因此他不必包揽一切,血缘不能分享,但权力可以分享。所以,日本最终在边藩、武士、改革者,以及外部压力的联合包围之下,还是走上“君主立宪”的道路。中国所谓“虚君共和”,在日本倒是实现了,反正他的天皇未必能垄断一切政治、文化和宗教权力,现代日本有了宪法,有了政教分离,有了议会制度,天皇虽然还是万世一系的神,但是,他还是文化象征上的意义,大于政治权力上的作用。

马国川访谈著《告别皇帝的中国》

所以,你得注意中国和日本政治文化,尤其是顶层权力层面的差异。中国皇帝的权力远大于日本天皇,中国是“绝对性的集权”(予一人、寡人、绝对或普遍王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历史上虽然有东晋的“王与马,共天下”,但按照已故田余庆的看法,这只不过就是历史上偶然的“变态”,常态还是皇权独大,门阀“来自皇权政治,又逐步回归于皇权政治”;已故的刘泽华也说,中国政治的特点就是皇帝独一无二,皇帝是“天下独占,地位独尊,势位独一,权力独操,决事独断”的五独,具有“天盖式的权力”。秦汉以来,最后到清朝,发展到见皇帝要三叩九拜,甚至臣下对皇上要自称“奴才”。很多学者认为,这是传统中国之所以难以走上现代民主政治的重要因素。但是,日本王权的所谓“(朝廷与幕府)双重体制”或“(天皇—将军—大名)重层结构”却不同,天皇也罢,将军也罢、大名也罢,虽然是世世代代传承不绝,但他并没有这么绝对性的权力。日本天皇虽然万世一系血脉绵长,明治时代神道与天皇之结合,也证明了天皇之神圣性与他的血缘谱系相关(这一点在明治宪法中有明文规定)。但是,由于中国的“天授王权”,必须加上有“德”才能获得天命,有了比较强的儒家德治主义,所以,不符合“德”则不能得“天”之护佑。这不仅给“革命造反”或“改朝换代”提供了合法性,也导致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而是“造反有理”,要把皇帝拉下马,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动”。可日本“天皇”却不会被“革命造反”或“改朝换代”,无论幕府将军怎么变化,从源氏到北条,从北条到足利,从足利到德川,走马灯式地转换的是将军,不变的是天皇。山崎闇斋(やまざき あんさあい,1619—1682)曾经说,就算天皇是没有“德”的无道之君,可是因为他被传承了三种神器,那他就是“有德之君”,为什么?因为“此神器与玉体一二无分别故也”。所以,他就是一个象征性的神祇。尽管也有天武系和天智系的不同,持明院系和大觉寺系的争执,但大家乐得拥戴他,因为他无论有没有“德”,他反正是神圣血脉下的子孙,他反正是“神”,但是他又没有实际的巨大的政治权力。

刘泽华著《中国的王权主义》

当然话说回来,这并不意味着天皇一点儿用也没有,只是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其实,尽管法律上天皇没有什么太大的权力,但是因为他在文化上的神圣意味,他在某些方面可以成为调整政治取向的微妙砝码,有的时候也能通过文化影响着政治政策。我们不妨看幕末时期日本从“锁国”到“开国”这一根本性转变的过程。从思想史上看,这时水户学逐渐兴盛,“尊王攘夷”的说法影响了日本上下的观念。恰在这时“黑船来航”(1853),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佩里(Perry,1794—1858)向日本提出“开国”要求,这对“锁国”已经数百年的日本是极大的事情。幕府征求意见,当时各大名提出的意见书约60通,其中赞成开国的也就是“开国论”有22通,不屈服于无理要求不赞成开国,但又希望避免战争的,也就是“避战论”是18通,必须严守锁国体制的“锁国论”是19通。其中,前两种看法占了40通。幕府根据这个意见结果,第二年(安政元年,1854)签订了“日米和亲条约”,给船只提供燃料和食品,开放下田和箱馆两个港口。据日本学者尾藤正英的说法,这并不意味着幕府的权力削弱,而是意味着幕府的政策得到大名的支持,反而增强了幕府的立场。

唐纳德·基恩著《明治天皇:1852—1912》

但是,天皇虽然只是虚位,但也并不完全是聋子的摆设,接下去的事态发展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由于当时中国第二次鸦片战争(1856)发生的消息传来,幕府内部对与美方签订进一步协议有些犹豫,于是,1857年幕府将军派堀田正睦(1810—1864,接替刚刚去世的阿部正弘担任老中首座)去京都征求天皇的意见,但天皇并不表态,堀田正睦空手而归。这时,近江彦根藩的藩主井伊直弼(いい なおすけ,1815—1160)担任大老,大老虽然是虚衔,但掌握实权的井伊却在这一年擅自与美国签定了《日米修好通商条约》。有意思的是,由于这个决定没有得到天皇的批准,使得幕府的立场很尴尬,一方面没有得到天皇之命,则违背了“尊王”的精神,一方面擅自轻易与美国签约,又违背了“攘夷”的精神。于是这来自水户学的“尊王攘夷”,反而成了攻击幕府的“公论”。这一年,在京都的孝明天皇给水户藩送去密件,征询各个大名对于幕府将军此番处置的意见。原本处于虚位的天皇异常举动,这一居然无视幕府的权威,最终使得井伊发动“安政大狱”,严厉处罚反幕府的人士,这导致了第二年(1860)水户藩的脱藩武士在樱田门外刺杀井伊。这一事件之后,幕府再也无法独断专行,不能不与天皇(朝廷公家)和诸大名妥协,并终于形成所谓“大公议所”(类似国会)和“小公议所”(类似地方议会),在这种“公议”下,这才有了后来德川庆喜在二条城召集藩主们决定的“大政归还”,也才有了此后的“明治维新”。

有趣的是,明治元年(1868)作为新政府方针公布天下的“五箇条の誓文”,第一条就是“广兴会议,以公论决万机”。在这一事件背后,你可以看到幕府、天皇、大名之间的博弈,也让我们看到“政出多门”之后,权力之间就有了移动和制衡的可能性。显然,走向近代过程中的日本政治权力结构,并不是中国皇权那样高度集中的独裁或专制,一人独裁或专制的结果,往往就是皇帝与王朝、统治者与国家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根本不可能有妥协的空间。

井伊直弼像

(四) “革命”还是“放伐”:一个初步讨论

回到“汤武革命”这个起点。

汤武是正当的革命还是叛逆的放伐?万世一系也就是天皇之血缘是必然神圣的吗?天皇和幕府谁应当垄断全部合法性权力?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一手遮天,还是“建诸侯以为藩屏”适当分权更为合理?

到了江户时代,一些日本学者开始意识到“汤武革命”——他们更多地是使用“汤武放伐”这个说法——这一主题在政治文化上的严重性。这是因为一方面,在儒家的思想系统中,“汤武革命”有可能助长以下犯上、改朝换代的革命,这与维护三纲六纪,特别是皇帝绝对神圣性的儒家原则,有难以化解的深刻矛盾。另一方面,来自中国的这种皇权需要“以德配天”的说法,和日本现实中的天皇与“神”相连,因而世世代代延续,也有不可调和的地方。因此,在山崎闇斋门下,就发生了有关“汤武革命”的激烈争论。佐藤直方(さとう なおかた,1650—1719)觉得,汤武革命是对悖逆天道的桀、纣的讨伐,应当是正义的,然而浅见絅斋(あさみ けいさい,1652—1712)则认为,以下犯上的汤武是不合法的。正如学者看到的,这一争论表面上讨论的是古代中国历史,实质上背后意涵都涉及日本现实政治。如果直截了当地说,就是(1)日本能不能彻底改朝换代,也就是“易姓革命”,不再万世一系?(2)更进一步,就是幕府将军能不能废除天皇,自己当名实相副、集大权于一身的“日本国王”或“日本皇帝”,换句话说,就是能不能“换人做做看”?(3)废除或取代天皇,会不会涉及政治伦理上的“忠诚”或“叛逆”,在历史上将如何评价?(4)有力量的人如果取代天皇,成为集政治、宗教、文化权威于一身的集权君主,日本那些贵族与地方豪强能够容忍和接受吗?这在日本几乎是不可能,可是相反,这在中国却可能。

伊藤仁斋著《孟子古义》

我一直觉得,“专制”或者“集权”并不是一个纯粹概念,而是一个历史上的政治文化现象,究竟这个国家是不是“专制”或者“集权”,辨析概念来源以及精确定义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考察历史中的三个现象,并以此作为指标:一是君主与臣下的关系如何?是政治、宗教、知识的权威三位一体,因而乾纲独断、圣上英明,以至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是臣下像日本的幕府一样,可以“另立中央”,把文化、政治、宗教权力适当分化?如果是前者,当然就是专制的皇权;二是帝国与地方的权力关系如何?是帝国权力通过官僚系统像毛细管一样渗透到地方(郡县制),还是地方始终拥有相对的行政、司法、财政独立性(封建制),如果地方官员必须由帝国任命,地方司法必须依据帝国统一法律,地方财税收入随时可能被帝国征收,地方民众都成为帝国的编户齐民,那么,当然这就是帝国的集权;如果地方首长可以世袭,地方民众归属而且认同这些世袭的诸侯或藩主,而且观念中居然是“诸侯,国家之君也”,那么也许这就不能称之为“集权”;三是考察政治权力与宗教权力之间的关系如何,简单地说,在中古中国,从5世纪延绵到7世纪的“沙门不敬王者”之争论,在盛唐时代终于结束之后,古代中国的宗教权力始终是匍匐在政治权力之下,在政治意识形态上也只能充当儒家学说的辅助,甚至连宗教教义也常常要皇帝裁决,就像唐代宫廷的“三教论衡”和清代皇帝的“拣魔辨异”。但日本的佛教寺院却不同,他们与“公家”“武家”并称“寺家”,不仅拥有巨大的财力以及可观的军力,而后来形成的“檀家制度”更使得它与社会各阶层结成紧密的关系。佛教僧人也常常介入实际政治,一方面,禅僧们长期充当精英文化的传播者和国际事务的担当者,另一方面,佛教也会形成对抗中央与地方权力的力量,就像“一向一揆”,净土真宗一向宗以石山本愿寺为核心,形成的圣战自治组织,甚至可以与各地大名们匹敌。这一点,你只要想一想织田信长为什么要火烧延历寺(1571),攻打石山本愿寺(1580),就可以明白。

织田信长像(意大利耶稣会士绘)

总而言之,无论在皇帝与臣下的关系、中央与地方的关系,还是政治与宗教这三大关系上,中国和日本都相差很大,也许,这就是中日政治文化的结构性差异。在这一篇里,讨论的主题就是皇帝(或天皇)与臣下(或者幕府)的关系,至于中央与地方、政治与宗教的关系,我们将在中篇与下篇中接着讨论。

[原文载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2期,作者:葛兆光,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历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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