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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彭小莲:认识钟叔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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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13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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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彭小莲(1953年~2019年),曾在江西插队9年。1978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后分配到上海电影制片厂。作品在国内外获得多项嘉奖,其中《上海纪事》曾获华表奖最佳故事片,《美丽上海》获第24届金鸡奖最佳导演。


原题

认识钟叔河先生

作者:彭小莲

我想象中的钟先生,就是这样强大、刚正不阿且善良的老人。他的坚强和感伤,总是不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想读明白他,真不是那么容易……

2018年,长沙,钟叔河在家中书房抄录诗词。汪剑摄

01
  《走向世界丛书》是钟叔河先生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主编的一套丛书。他把晚清最早走出国门的人写的游记、日记、随笔汇编成丛书出版,以至于像李普这样的老学人、大记者,都会写一封读者来信寄给晚辈编者钟叔河。那是1981年的夏天,他在信的末尾写道:“八月十八晨三时,半夜醒来,不复成寐,乃写此信。”他如此急切地写信,是因为看了钟先生编辑的这套丛书,每一本都有一篇长长的叙论作为正文的补充和导读。
  为了这些文字,钟先生甚至得罪了不少人。他白天在出版社编书,晚上回家查资料,把那些难以理解的历史背景、人物简介写给读者。他太“努力”了,于是遭人讨厌!钟先生说:“长沙就像巴尔扎克小说里的'外省人’,格局小,是小地方出来的人;所以随便你想做点什么事都极其费力,得费力去说服。”这一写,最短的一万字,最长的四万字。他古文底子厚实,惜字如金,几行字里就蕴含了大量的信息。那时也拿不到稿费,他不计较。因为他实在是在写作中找到了一种乐趣,不仅是知识的乐趣,是因思考而悟、修炼而觉的乐趣。
  但是,有的主管和领导就不高兴了:“我们不赞成搭车发表编辑自己的文章。”可是不写,现在的读者怎么读得懂这些旧文啊!要想赶紧把书出版,又不能跟他们有争议,钟先生会动他的小脑筋,把每一篇的叙论以笔名发表:谷及世(古籍室)、何守中(钟叔河倒转)、金又可(钟叔河之半),他实在不想制造“搭便车”的嫌疑。钟先生说:“我从来不习惯跟在领导屁股后面察言观色,先意承志。领导想要出什么书我就出什么书,那我办不到。”于是就有了特例,钟先生自己选题,自己找书,自己编辑,自己加工,自己写前言后记,自己设计付印。他大声地告诉所有人:“一句话,这是借前人的书讲我自己的话,是我自己的编辑作品。”
  当《走向世界丛书》要推出的时候,有的人又有意见,说是“一年最多让你出四本”——听听,“让你”,显然是不喜欢他的积极态度,让你出书,已经恩赐你了,怎么还想多出?钟先生是否表现得有点“出人头地”了,他这是在干什么?可是在钟先生看来,一下不推出十本以上,还叫什么“丛书”啊!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书还是陆陆续续出版了,成了那个年代的大事。著名学者李一氓说:“这确实是我近年来所见到的整理古文献中最富有思想性、科学性和创造性的一套丛书。”在完成张德彝注的《三述奇》后,在石家庄市第十五中学任教的张德彝的孙子张祖铭,充满感激地写信对钟先生说:“先祖遗物,除送交国家者外,由于众所周知之原因,业已荡然⋯⋯若无先生之努力,先祖遗作恐亦无人能知,湮没于世矣!”

钟叔河主编《走向世界丛书》,岳麓书社2008年10月

  我们的时间在日子里常常是被掩埋了,日历也总是缺页的。寒天岁月,为了补上这残缺的一页,1979年底,钟先生跨出洣江劳改农场的第一步,就踩着残雪去北京图书馆寻找资料,终于寻觅到张德彝八部《述奇》的抄本,其中包括了最有价值的《三述奇》。张德彝一生八次出国,每次都完成一部日记体裁的“述奇”,而他的《三述奇》正赶上普法之战与巴黎公社革命。1918年张德彝去世时,他慎重地把自己的稿本交给了次子张仲英。到1951年,张仲英也觉得自己老了,没有能力保存,干脆将它们捐赠给国家。
  北京东北角戏楼胡同1号的柏林寺,寺庙早就不见踪影,没有恢宏的建筑,只有一道旧木门,上面贴着铁皮的小门牌号,它是北京图书馆的古籍阅览室。在北图工作的、西南联大毕业的图书馆员张玄浩老先生的带领下,钟叔河去到了那个地方。仅仅是“西南联大”几个字,就让我们肃然起敬。他看见钟先生寻找卡片时的专注、认真,听说他想出版《走向世界丛书》后,热情帮助,立刻画了路线图,让他赶去柏林寺查找。又怕钟叔河有困难,自己都是上了年纪的人,随后却骑着自行车从老北图赶来。查找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线装78卷本的《述奇》原稿,它们被蓝色布函护封得完整无缺。
  柏林寺的工作人员,都带着老舍笔下老北京人的特点,操着最礼貌的语言:“您走啦,走好嘞,您明儿早来!”屋子里没有空调暖气,工作人员的棉裤脚 扎得紧紧的,穿着老式的黑色蚌壳棉鞋,生煤炉烧开水,弓着腰为钟先生倒水。搪瓷缸上的搪瓷脱落了,可是他们把茶叶放进去,冲进滚烫的热水。当杯子上冒起热气的时候,再寒冷的冬天,都被他们的礼数所温暖着。他们有教养、有礼貌且为人谦虚。北方清晨的寒气,透着干冷的清爽,让钟先生记忆犹新,特别是在那破旧的楼房里,藏着这么多珍贵的古书,让人无法不流连忘返。从月坛的北小街招待所出发,横穿整个老北京城,在那些躺着的线装书里,终于为读者寻找到时间,为我们缺页的日历打上了小小的补丁。大早进门,最后一个离开,真的是恋恋不舍!多少年以后,张玄浩先生早已作古,但是钟先生还与他的女儿保持着联系。
02
  难得的《走向世界丛书》,留下了多少老人付出的心血,钱锺书先生一眼就看见了。当他看到每本书前的叙论时,觉得非常有意思,虽然他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叫“钟叔河”的,他的古文、国学底子是怎么修成的,但还是觉得文章写得好看。于是,钱先生关照《读书》杂志的董秀玉,如果钟叔河什么时候从长沙到北京,带去他家见见。
  这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钱先生不要见人是大名在外,那些描述是非常仔细的。他家的门上,挂着小链条,敲门以后,门是打开了,但是主人隔门缝朝外看,那小铁链就拉开了主人和外人的距离,多数的来者都被拒之门外。怎么就这个刚满五十岁的钟叔河,他的文章、文字会让钱先生产生兴趣?他邀请钟叔河做客不算,见了面还鼓励他,把那些叙论集结单行本,并表示愿为之作序。序言的开头是:“我首次看见《读书》里钟叔河同志为《走向世界丛书》写的文章,就感到惊喜,也起了愿望。”这个愿望就是钱先生给钟叔河的信上说的:“弟素不肯为人作序,世所共知,兹特为兄破例,聊示微意。两周来人事猬集,今急写就呈上,请阅正。”
  在年轻的钟先生面前,信笺上,钱先生按旧式礼貌的习惯,称自己为“弟”,也吓了我一跳。多年以后,杨绛先生收到钟先生寄去他的新书时,钱先生已经去世多年。她在回信里说:“他(钱锺书)生平主动愿为作序者,唯先生一人耳。”在这些“名人”的赞美之下,领导们也不再给钟叔河提要求了,那些笔名也得到转正,正大光明出现著者的名字。
  等到我阅读钱先生的序言和《走向世界:中国人考察西方的历史》时,已经是二十年以后。无地自容,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我在北京读书,却不知道有这样一套丛书,更不知道有一个叫钟叔河的学者。现在,我老老实实地读,读完了以后,又买了好多本送朋友,因为我交的也是一些没有读过这书的朋友,甚至做历史研究的朋友,对于中国历史,我们都缺少基本的认知。真想把微信上的那些小贴图,那个流泪或者是焦虑红脸的形象贴在自己的文章里,一份很深的羞愧感。

左图:钱锺书不肯为人作序,世所共知,却愿意为钟叔河破例。右图:为了表达自己的虔诚,钟叔河特意购置了纸笔,给周作人写信

  朋友认真看完书以后,立刻给我打电话,她说:“我不同意钟先生说的,这不是第一次中国人出国对国外的描述和认知,早在中世纪的时候,就有中国人漂洋过海了。”我一听,觉得朋友说得有道理。这就是我们这些缺少常识、看书抓不住重点的人的“思考”。直到很久以后,我问钟先生这个问题时,他只用很简单的一句话就回答了我:“是的,这不是国人第一次漂洋过海;但这是第一次,国人用文字记录下了他们到欧美后的所见所闻!”
  看完这本书,我开始把钟先生出版的书一本一本买回家阅读。每次放下书,抬头看去,总是看见那个身材魁梧的人,站立在你面前。他踩着左右左的步子,有力坚定,跟随着队伍中一个个挺胸阔步的战士朝前走。我窝在台阶上看书,操场上列队整齐的年轻人,加上那响亮的口号声,让人会不由自主地站立起来,向所有迈着正步的人举手敬礼。人,就是这样被环境感染和改变,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愚蠢,我甚至比走正步的钟先生更有一种仪式感,庄严得匪夷所思。
  只是有一天,我站立在钟先生边上与他合影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不是那么高大,我的个子几乎快和他一般高。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古文底子那么深厚、对历史有着深切理解的人,曾经也是一个激进、天真,甚至单纯得有点愚蠢的阳光少年。
03
  看了太多钟先生的书,实在忍不住想给他写信,因为钟先生不也是那种会给作者写信的读者吗?一次一次跟朋友叙述着,我从他文章里看来的故事。
  被打成“右派”的钟先生在长沙城里拉板车,一天就是那么几毛钱的收入。有一天歇脚的工夫,他在街头的旧书摊上,看见一本书《希腊的神与英雄》,随手拿起来读。读着读着,不仅忘记了劳作的辛苦,那文字的韵律,还有那种境界,竟然读出了仿佛周作人的气息。他把一天拉板车的收入全部付上,买下这本旧书,作者叫周遐寿。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问朋友,朋友也不知道,于是让朋友给出版社写信。出版社很负责,他们把信转给了作者。谁都不会想到,作者回信了,这才知道周遐寿就是周作人。
  我不断跟朋友说这个故事,说得越来越细节化,以至于我甚至看见钟先生拉板车时,满身满脸的汗水,衣衫不整的样子。我自己都被这个故事感动得热泪盈眶,因为谁都没有想到,周先生在天之灵也不会想到,三十年以后,正是这个拉板车的,将周作人的散文集,在1949年以后第一次集结出版。这个板车夫是怎么完成的?我常常会想,如果拍成电影,要下怎么样的功夫,才可以将这个充满戏剧化的故事让观众信服?这灵魂上的交流,会给予观众什么样的冲击啊?当时间、生命和死亡在一条平行线上拉开的时候,远在天上的周作人会有这样的期待吗?生活里,原来并不需要那么多传奇,幸福的生活应该是平庸的,而他们这些大师,为这些传奇付出了残酷的代价。
  直到有一天,我跟钟先生对话的时候,他在电话里说:“你说我有学问,我连周作人的笔名都不知道,我哪里有什么学问啊!”
  跑旧书店是钟先生的一大嗜好。他说,当了“右派”以后,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因为没有人没有单位管了。那个被我描述成用“一天拉板车的钱换来的周作人的书”,是我感动以后杜撰出来的,但也不完全是我瞎编,一定在哪里看见过这情景。直到重读钟先生《小西门集》才知道故事原貌:他不是在马路上歇脚,也不是在地摊上,而是在旧书店,看见了周作人的《苦竹杂记》。那会儿旧书店里的书一般都是三毛钱一本,但是这本书开价竟然是五角。他拿不出,转身就跑到隔壁的旧货店,毫不犹豫地摘下头上惟一像样的呢毡帽,人家说:“这帽子也就值一块钱,回家拿户口簿去吧!”他着急,怕回家以后这本书就被别人买去了。他说:“帽子,就作九毛钱卖给你吧!”因为一元以下的旧货,是不需要户口簿的。书,总算是买到了。
  现在,钟先生手上不仅珍藏着周作人的书,还有他家的地址。于是,距离上次写信五年以后,1963年11月24日,他又给老先生写去了一封长信。那已经不是读书的年代了。钟先生依然在拉完板车以后,灯下读着周作人的书。为了给周作人写信,为了表达自己的虔诚,这个手无寸纸的“劳动人民”,特为跑到家对面的小店,买了几张一面光洁一面粗糙的纸、一小瓶墨汁和一支最低廉的羊毫笔,用老式竖写的格式,给周作人写了一封信,并且得到了先生的回复。
  那时候谁都不会把这些东西保存下来,现在说给人家听,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钟先生没有向周作人做任何解释,只是说自己“迫于生计”,无法购置稍微合适的纸笔。周作人没有询问,而是给他回信。在那个年代,他并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处境,因为这多少是有点危险的;但是在筹备出版《周作人散文全集》时,他和周作人的儿子周丰一常联系,有次周丰一发现了近三十年前的钟先生去信的手迹,复印以后便寄给他了。他在信中写道:

  从三十年代我初读书时起,先生的文章就是我最爱读的中国的文章⋯⋯我一直私心以为,先生的文章的真价值,首先在于它们所反映出来的一种态度,乃是上下数千年来中国读书人所最难得有的态度,那就是诚实的态度——对自己、对生活、对艺术、对人生、对自己和别人的国家、对人类的今天和未来,都能够冷静地,然而又是积极地去看、去讲、去想、去写⋯⋯

  先生对于我们这五千年古国,几十兆人民,妇人小子,爱是深沉的,忧愤是强烈的,病根是看得清的,药方也是开得对的。二十余年来,中国充满了各种事变,先生的经历自是坎坷。然而公道自在人心,即使不读乙酉诸文,我也从来不敢对先生有何怨责,不幸的只是先生数十万言为之剀切陈词的那些事物罢了。

  一封长信,在那样的年代,给这样一个被认为是汉奸的,写了如此深情的信,他就不惧怕?这让我困惑了很久。
  有一天,在我父亲彭柏山留下来的旧书里,发现一张读书卡片,日期也是上世纪60年代初期,在第20页上,他同样是抄下周作人的句子:

  我所说的人道主义,并非世间所谓“悲天悯人”或“博施济众”的慈善主义,而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用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学,便谓之人的文学。

  当我看见这卡片时,背脊同样发凉,手上却湿漉漉地冒着汗水,虽然已经远离那个年代,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一种惧怕。我记忆里的青海,总是那样穷困和黯淡,黑夜茫茫之中站立着父亲,看不见他的脸,因为对他我没有清晰的记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在青海的日子里,依然认定了“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为什么他和拖板车的钟先生,在那样的年代,都阅读着周作人的书?那时父亲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可是钟先生才三十刚出头,这些落入人间底层的庶人,怎么都在思考一个共同的课题?他们到底在寻找什么?
  周作人果然将蔼理斯的话抄写给钟先生了:

  在一个短时间内,如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们路程周围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炬竞走——这在路克勒丢斯(Lucretius)看来,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征——里一样:我们手里持炬,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从后面来,追上我们,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的将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递在他的手内,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

  这里有太多伤心的体验,似乎父亲也是隐没在我的生活里的火炬手,他消失了,走得悄然无声,我没有看见他的遗容。他去世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世上,他最后被发配去河南农学院,不知道是一个什么身份。我太小了,不懂政治,不懂父亲。他被置放在楼梯下,一个在生理上就不能抬起头的空间里,面前放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改锥和剪刀,他躬着背坐下,整日修补着图书馆里的旧书。不久,他浑身是伤和瘀青,尸体泡浸在福尔马林的药水里一百天了。1968年7月,我的大姐被通知去认领尸体,我没有机会给他送终。
  回头看去,在黑夜里,只有父亲留下的书橱。这成了他传递下来的火炬,没有遗嘱,没有训导,只能再次上路寻找。而此刻,我不愿意看见钟先生的消失,他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怎么会落入生活最黑暗的地方?我想知道他们在黑暗中的体验,他们为什么要接过那个火炬?他们看见了什么,为什么还想在黑暗中举着火炬,朝前走向哪里?
04
  我也给钟先生写了一封信,没有寄到出版社,请求朱正先生将信转去。
  很快,我接到了钟先生的电话,在话筒的那一头,是我熟悉的湖南话。他叫我“捧(彭)笑(小)脸(莲)”,他说我跟你是半个老乡啊,你祖籍是茶陵人,“文革”中我在茶陵服刑九年啊!隔着电话,看不见钟先生的模样,难以想象一个遥远陌生人说话的样子,但是我忍不住对乡音有一份感动,那种突然冲进我生活里的湖南口音,在提示我父亲的存在;那里蕴含着家庭温暖的气息,同时又散发出那种失去乡音以后的恐惧和陌生,它们混杂在一起,让我有一份倾听的渴望。
  钟先生说话是不动声色的,但是幽默得让你接不上话题,他的第一句“认老乡”,就拉近了我和他的关系。我想象中的钟先生,就是这样强大、刚正不阿且善良的老人。他的坚强和感伤,总是不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想读明白他,真不是那么容易。

2017年,钟叔河和彭小莲合影。汪剑供图

  突然,我掉过头去,不再继续写下去,恨不能对着墙壁一头撞去,一种羞辱的感觉。丢人啊!我一下想起了2014年的春天,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竟然冒出一个念头,为自己快要出版的新书,写信请钟先生给书名题签。我得意洋洋,写了很长一封信,完全不了解钟先生,更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庸俗和无聊。没有,一点意识都没有。我就是那么愚蠢地把信发出去了。

  收到回信时,看见钟先生允诺的口气,我就后悔了。他是那么有教养,有礼貌,他并不乐意,但没有拒绝。他说:“不给你写字,显得很矫情,我的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写字的话,就是不要在书名下面题上我的名字,这是你写的书。”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聊,真想回信说:“算了,不用写了。”又让我想到契诃夫的“小公务员”,我变得更加矫情,人家已经答应你了,你什么意思?要和钟先生抬杠?信的末尾,他问我,是横着写还是竖着写。我说,各写一幅吧!很快,钟先生就用上好的宣纸,横排、竖排,各写了两个小条幅用挂号信寄来了。
  出版方坚持要在钟先生书写的书名下题签他的名字,我不同意,这是我答应钟先生的条件,我和他们争执了很久,他们说:“没有他名字的题签,就没有意思了。”“为什么没有意思,那么漂亮的书法!”“字写得好的人多了去了。”“我不认识这些人。”“我们要的是钟先生的名字和名气。”一下就点到了我的死穴,难道我当初不也是带着这样的虚荣去要求的吗?现在,只有一个改正的机会,坚持我对钟先生的承诺。最终题签放在了书的内页。
  书出版了。我让出版社给他寄去两本以表谢意。我再也没有和钟先生提起过这事,我想,在本质上我是虚荣的,尽管我坚持了原则,但是我的起点就是俗不可耐的愿望。我不好意思给钟先生写信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拖住我的搭档汪剑,任何事情都请她帮助,我几乎有点害怕直接跟钟先生在电话里对话,生怕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会流露出我的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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