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鱼玄机这个女人是个“迷”。其实，她的身世再清楚不过了，26年，一路碾过去，也并没多么复杂。但至少在我心里，她有万花筒一般的人生。
古代大凡留名下来的女子，大多纠结，就鲜少有一清二白的。但像鱼玄机这么纠结的，也却是少见。她是唐朝四大女诗人之一，跻身古代十大才女行列，三番五次改名，年纪轻轻就隐居道观，又被后世传为千古名妓，莫名被冠上艳尼荡妇之名……
就是搁在这个万事不惊的年代，我们也难以一下子消化这么复杂的信息。
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那般耀眼的才华。十岁初遇温庭筠时她在《卖残牡丹》里这样写道：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多么令人惊讶的女子！虽说古代女子都早熟，但鱼玄机实在是早熟的让人诧异。彼时，温庭筠正值男人黄金时期，史书上都说他是因爱其才而做了她的老师，实际上，我想，一个刚过而立的男人，一生软红香玉，又壮志难酬。遇到这么一个可人儿，心内应该也是极其复杂的。
他们一直亦师亦友，她在成长，他却在衰老。一个鲜脆欲滴，一个静水无声。这一切虽然不影响他们的感情，两颗心的内径却已经昭然若揭了。相识一年的时候，鱼玄机写了《早秋》：
嫩菊含新彩，远山闲夕烟。凉风惊绿树，清韵入朱弦。
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
清新的蓬勃的，甚至淡而又浓的少女体香，少女情怀都力透纸背。可以想见，鱼玄机这样幼年扬名的女子，多少是有些清高的，她肯拜温庭筠为师，并且不忌讳的叫他飞卿，只有师徒之情，朋友之谊，难免有些牵强。我甚至觉得，尾句颇似宝钗写下“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心态。只不过，鱼玄机追逐的是小女儿情态。飞卿天高任飞翔，幼微如鱼得水，天高水阔，但书信能传情，也就够了。多么潇洒恬淡又莹润的情怀。
我真的很难想象，彼时，她只有十一岁。相比之下，温飞卿的和诗就显得惆怅万分。
山近觉寒早，草堂霜气晴。树凋窗有日，池满水无声。
果落见猿过，叶干闻鹿行。素琴机虑静，空伴夜泉清。
唉，句句藏玄机，摧枯拉朽之后而焕然生机，深沉低远，更像柳宗元的小石潭，扔块石头下去，看不见影儿。假如说鱼玄机借尾句表明心志，温庭筠的尾句之答也算是暗合了她的试探。
因此，三年不到，在温庭筠的撮合下，鱼玄机嫁给了李亿。这李亿虽然不如温庭筠有才，但好歹是个状元，又极其仰慕鱼玄机的才华。但我想，这些硬件都不是根本，应该是软件让鱼玄机决定嫁了。依照鱼玄机对温庭筠的依赖和信任，他极力推荐的人，她多半会看得上。再就是，凭借温庭筠和李亿的交情，鱼玄机即使嫁了，也可以和老师光明正大一唱一和诗词传情。
果不其然，婚后的一年内，两人一唱一和至少三来三往。姑且看看鱼玄机给温庭筠都写了什么。《感怀寄人》是这么写的：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
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苍苍松与桂，仍羡世人钦。
月色苔阶净，歌声竹院深。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温庭筠又是怎么回的呢？《鄠郊别墅寄所知》这样写道：
持颐望平绿，万景集所思。南塘遇新雨，百草生容姿。
幽鸟不相识，美人如何期。徒然委摇荡，惆怅春风时。
史载，李亿的原配泼辣不讲理醋劲也大，知道李亿娶了鱼玄机后，跑到鱼玄机所在的林亭别墅不由分说就用鞭子把鱼玄机抽了一顿，完了还不解气，非让李亿写休书，到底是把鱼玄机轰了出去。
不过，依照鱼温二人一唱一和的诗词来看，此时，这事还没发生。鱼玄机应该还在蜜月期，把“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这样的句子写给温庭筠就非常值得琢磨了。要说，十四岁的鱼玄机欲罢不能，少女幽思情怀还可以理解，这温庭筠就有些让人气恼了。这李亿有老婆不说，老婆还这么泼妇彪悍又没气度，就因为怕鱼玄机嫁到山高水远或者是一个与自己不熟悉的人，就从此迢迢无踪，硬是把可人儿鱼玄机撮合给李亿做小妾，不到一年就被休了。
如此误了她也就罢了，偏还要和她鸿雁传情。婚前三年婚后三年，好在十七岁的时候，鱼玄机东游去了，尽管如此，多情的温庭筠还是写了很多诗词相送。一年之后，她回到长安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写词，第二件事就是看他给她写的词。
时光一晃，14年就这么过去了。打着“诗文候教”的旗号，鱼幼微成了鱼玄机，那个天真烂漫的才情少女不见了，那个和温庭筠诗词传情的鱼幼微也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缘何一下子就成了尽享云雨的妇人鱼玄机。品茶谈诗是假，尽享云雨是真。甚至因为一个男人，鱼玄机一怒之下杀了徒弟绿翘。
终于再没有“书信若为传”了，我们不知道是该长吁一口气还是该惆怅。鸿雁传情的美好被两个人演绎了那么多年，就这么藏在了尘埃里。没有人敢去想象，倘若温庭筠娶了鱼幼微，是否还有千古留名饱受争议的鱼玄机。
而她对他的爱，尽在那首《冬夜寄温飞卿》了。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鱼玄机。
值得欣慰的是，他们生未同年，死却同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