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对朋友决定今天去领结婚证，他们相恋一年多，克服了种种障碍，决定结婚了。从恋爱一开始，他就对她说，“你是自由的”，亲密关系并不意味着情感与性的独占。而她从来没有行使过这项“权利”，她很珍惜彼此的感情，不想它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在她看来，理性的同意不代表情感上真的不介意。
恋爱过程中，她也曾感受到两个人之外的诱惑，也因此向他确认过“权利”。她说，如果你要求，我愿意做出不出轨的承诺。他并没有要求。在决定领证前的几天，她再次问他，“我要是约炮是否在你愿意接受的范围？”他说，“不知道”。
两年前，我曾经在腾讯·大家发表过两篇文章，一篇《出轨，天下男女都易犯的错》，谈到人类并不是“忠诚”的物种，移情别恋是人性的一种自然反应。另一篇《为什么要对伴侣忠诚》则谈到了尽管从生物性而言，人类并不“忠诚”，但在伴侣关系中，选择“忠诚”却会给大多数个体带来犒赏：更积极的情感共享，以及晚年的相濡以沫。
在传统价值观里，人们会倾向于认同对伴侣的“忠诚”是一种美德，这无可厚非。因为在传统社会里，对“忠诚”的道德加持具有显见的积极意义，一方面，能促使和保障夫妇俩齐心协力共同抚养孩子。因为对男性而言，他们只有在确保所抚养孩子是自己的基因传承时才更愿意参与到抚养中来，这在哺乳动物中具有普遍性。另一方面，能维护和稳定有序的繁育秩序。传统社会里，人口就是最重要和核心的资源，而人口的有序繁衍能有助一个社会的稳定和竞争力。
不过，传统价值观所强调和弘扬的“忠诚”搁置在现代社会就不那么理所当然。这既与现代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发展，早已超越了传统社会的资源匮乏以及打破了对人的禁锢有关，也与相关学科的发展使人类对于人性有了更丰富和细微的了解和认识有关。
心理学和生物学的研究不断地揭示出，道德忠诚对于一些人而言，是一种对人性的压制甚至戕害。例如，我在两年前文章所提到的，男人体内的一组基因片段，控制脑中血管加压素的RS3-334基因片断，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甚至决定了他能否以及多大程度上能保持对伴侣的忠诚。所以这组基因片段又被称为“忠诚／花心基因”。
一个拥有一组乃至多组RS3-334基因片段的男人，相比于没有这组基因的另一个男人，他要保持对固定伴侣的“忠诚”需要付出额外的、巨大的意志努力；而且即便是付出了巨大的意志努力，他们的“忠诚”也是不稳定的，面对诱惑的时候仍然难以自持。相对地，没有这组基因的男人他们会很容易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一如既往对固定伴侣的“忠诚”，对婚外的诱惑似乎有着天然的“免疫力”。
不过，拥有RS3-334基因片段的男人，他们通常并没有结婚意愿，在伴侣关系中表现出明显的疏离特质，从其本性而言并不愿意与另一个人结成一对一的固定伴侣关系。
不难想见，当传统的强调道德忠诚的价值观下面，没有这组基因片段的男人几乎不会感受到道德压力，因为这合乎他们的本性；而拥有这组基因片段的男人则不可避免会感受和承受着巨大的道德压力，并且很容易因为触犯道德戒律而遭受惩罚。
不仅如此，随着人类性学以及性心理学的研究进展，发现人类个体的性欲取向与性取向，以及性别取向一样，是一个连续的谱系。
性取向和性别取向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们熟知。前者反映了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喜欢异性还是同性的倾向性。从单一的异性恋，到单一的同性恋之间是一个连续的谱系，大多数人并不是纯粹的异性恋或者同性恋。后者反映了一个人因为种种原因而自然而然地接受或者排斥自己出生性别的倾向，从本性别（cisgender）到变性者（transsexual），大体上也是一个连续的谱系，相当比例的人居于二者之间。
（资料图：金赛性取向连续谱，反映了大多数人并不是完全单一的同性恋或异性恋，而是不同程度的二者之间，包括中间一部分双性恋）
（资料图：人们的性别取向也反映了类似于性取向连续谱的一个连续谱系来。大多数人可能反映为本性别，但相对的跨性别者表现了不同的程度来。所以，在facebook的英文注册页面上，对于“性别”一栏，给处了56种不同的选项）
事实上，除了性取向和性别取向，性欲取向是另一个同样重要的，所能标识一个人的性维度。性欲取向反映了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境下能够表现出性唤起的倾向性。一些人表现出无性恋（asexual）的特点来，他们似乎没有性欲，即使他们与其他人一样也渴望和拥有浪漫关系，但却没有性欲。另一些人则表现出相反的特点，性欲亢进（hypersexuality），他们很容易就对他人，无论是否建立了感情关系，表现出强烈的性欲来。
性欲取向与性取向、性别取向一样，也反映了一个人与生俱来的特质。无性恋并不像性冷淡或者性厌恶那样是因为后天糟糕的性经历带来的某种障碍倾向，无性恋者身心完全健康，也没有任何促使他们“失去”性欲的生活事件或童年经历，他们就是没有性欲，与生俱来就这样。无性恋者常常会令他们的伴侣感到苦恼。
性欲亢进也一样，并不是一个人自己选择或者经历了什么而成为性欲亢进者，他们与生俱来就对性充满着欲求，随时都很容易被他人所性唤起。性欲亢进者也很容易因为其高亢的性欲而陷入到麻烦之中，成为性道德打击的对象。
性欲取向在人类性学中是一个比较新的研究领域，至少在半个多世纪前著名的金赛（Alfred Kinsey）调查研究中并没有提到过类似“无性恋”这样的概念。而迄今的研究至少区分了几种不同的性欲类型：微性（graysexual），只对建立了相当深厚感情基础的对象产生性欲；半性（demisexual），只对具有感情基础的对象产生性欲。大多数人，爱与性其实是可以分离的。
不言而喻，无性恋者，微性者，要恪守“忠诚”的性道德要求轻轻松松，因为这与他们天性没有任何冲突，因此他们也更容易认同并持有传统的、保守的“忠诚”的性价值观。半性者就没那么轻松，他们对喜欢的对象都可能产生性欲，而不仅仅是伴侣。当他们不爱伴侣，爱上别人时，要求他们恪守“忠诚”的性道德多少就有些强人所难。最糟糕的是性欲亢进者，“忠诚”的性道德对他们不啻是泯灭人性的性禁锢。在性欲取向的维度上越是倾向于性欲亢进一端，个体也就越排斥“忠诚”的性道德，而更可能认同并持有自由的性价值观。
由此观之，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因为他们不同的性欲取向，不同的性价值观以及不同的依恋类型，“忠诚”对他们意味着截然不同甚至大相径庭的意蕴。一个性价值观保守的无性或者微性者，要求天下男女都跟他一样恪守“忠诚”的性道德教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不合时宜的。正如一个性价值观自由、开放的性欲亢进者，蛊惑天下男女都跟他一样摒弃掉陈腐的“忠诚”，也同样是不合时宜的。
所以，对于一对伴侣而言，“忠诚”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彼此的契约，其他人置喙根本上只能算是闲得蛋疼。正如开头我的那一对朋友，他们在结婚前约定了是否承诺伴侣关系中情感与性的独占，他们遵循彼此的约定，并承担违背契约的后果，这与其他人还真没任何关系。还有些伴侣在建立婚姻关系时约定双方可以自由地“约炮”，那也是夫妇两个人之间的私事。
再进一步地，由于大多数时候，彼此吸引并成为伴侣关系的两个人，他们未必在性欲取向、性价值观以及依恋类型上就完全同步，那么到底以谁的尺度为两个人共有的尺度？例如，一个无性恋者与一个性欲正常者的婚姻，无性恋者要求伴侣对自己绝对“忠诚”，绝无法容忍对方的“出轨”，因为自己就能轻松地做到“绝对忠诚”合理吗？如果性欲正常的一方愿意为了维系双方的关系而克制自己，当然无可厚非；但如果无性恋的一方以道德忠诚来要求对方与自己一样就不妥当了。
因此，忠诚本质上应该是对自己的要求。当你觉得为了维系彼此之间积极的情感分享和高质量的伴侣关系，而选择克制自己的欲望，保持对伴侣的忠诚，那么这当然是积极的，也是善的。这种基于个人自觉选择的忠诚被社会学家迈克尔·约翰逊（Michael Johnson）称为“个人忠诚”（personal commitment）。个人忠诚使伴侣双方更自由，也更能感受到隽永的幸福。
相对地，如果离开关系的代价过高，人们害怕结束伴侣关系之后所带来的经济和社会后果而保持忠诚以避免关系破裂，这被称为“强迫忠诚”（constrait commitment）。强迫忠诚往往建立在一方或双方隐忍的基础上，而隐忍决不是幸福。
至于那种基于道德责任感而维系的对伴侣的道德忠诚（moral commitment），仅仅因为是婚姻的延续或者是伴侣关系就应该无条件地保持对伴侣的忠诚，只要双方达成共识当然他人不便置喙，只是这种道德忠诚很容易使伴侣中的一方或双方感受到压抑。而那些仅仅依靠道德忠诚维系的婚姻也在无形中成为了伴侣一方或双方的桎梏。
在我看来，人类之所以比动物更智慧和文明，就在于人类有选择，而并非人类有道德。对伴侣的忠诚在现时代就应该是个人的一种选择，无论是基于爱情，经济还是道德；是个人对自己的要求，以及在共识基础上伴侣双方共同的恪守。
如果只是把忠诚当作一种道德要求，那么人类将的“道德”将远远比不上那些“单偶制”的哺乳动物物种：北美郊狼、阿氏夜猴以及草原田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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