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我接受了看不清自己的北京 —— 《北京:城与年》序言:我与北京

【序言】

一、我与北京

城市意味着记忆、成长、开始、结束,或重新开始,总之,城市是时间的容器(乡村就不是,乡村是时间本身)。

1957年一艘小火轮穿过白洋淀,经天津转乘火车,把我们一家从乡村带到北京。小火轮上坐着我城里人的父亲,乡下母亲,大哥,二哥,姐姐。我没在船上,更不在火车上,我还没有出生。哥哥姐姐分别是12岁、10岁、6岁,两年后,我出生时他们还在挨北京人的欺负,因为乡音还未改尽。我的出生,使这个乘着火轮与火车来北京的家渐渐融入了北京。

北京,那时如果从空中看,就是一大片深灰色的四合院,一大片灰色房顶。屋顶空旷,是另一个平坦的北京,上面通常是猫、鸽子的世界。猫看着鸽子飞,一动不动,一般没什么办法,甚至永远没有办法。但还是看着。有时头跟着转动一下,更多时已视而不见。偶尔会有小孩爬上屋顶,探头探脑,与猫、鸽子构成另一种关系,事实上仍是毫无关系的关系。这当然是比较罕见的情况,你坐多少回飞机也未必能看见一次这三者的关系。那时飞机少,自然看见的情况就更少,现在飞机多了,但也基本上甚至看不见北京了。

现在无论什么时候一想起自己小时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顶上,对猫和鸽子视而不见,就觉得有一个梦始终没做完,就总想回到屋顶,看看一片遥远的北京。某种意义上说,我比现在的北京老,而童年北京是多么自然的古老啊。

一般说来,一个北京人,平时很难意识到自己是北京人,除非有什么特别的缘故。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北京人是在七十年代的中学历史课本上,历史老师讲“北京人”让我既惊奇又自豪,惊讶的是我的老家在周口店?自豪的是觉得自己竟这么古老,好像祖先一下跑到自己身上。稍后才知道此“北京人”非彼“北京人”,或者说简直亮毫无关系。尽管如此,还是亲切,“北京人”重合并烙印在心里。我不知道“北京人”――包括“‘北京人’头盖骨”广为流传的故事,对别的北京人有何种影响,反正对我总有些特别影响。我不想夸大这种影响,但有些东西追溯起来总能感到一种无形的存在。所有特殊的事物都有心理上的投射功能,有时仅仅就是一个词对人都有影响。另外北京人经历的“大”的东西太多了,某种心理镜像、叠加与潜移默化的东西太多了,历史常常在北京非常具体地展开,无论是古代史还是现代史,或是古代与现代交织的历史。这些对人有着怎样的影响?很难说清楚。夸大这种影响无疑是形而上学,但无视也同样不智,特别有时被忽然提起。

2010年我的近四十万字的长篇《天·藏》问世,虽然一望而知写的是西藏,是我熟悉的雪山、河流、天空、寺院、救赎……但责任编辑王德领先生有一天对我说他在《天·藏》里读出了北京。我非常意外,完全没想到,北京与西藏地理上完全不同,或者说西藏与任何地方都完全不同;我曾在那里生活,青春期在那儿定型,我被西藏改变。但北京依然存在?在字里行间?这是迄为止对《天·藏》最神秘的评价,我珍视这个评价,它让我感到一种无所不在的存在,如同我无论到哪儿都是中国人的存在?

我觉得一个人就该这样,无论他写不写他的出生地,都应该体现出他的出生地,体现出他的成长、血液,以及血液里的水土。反过来寻找一个人的成长痕迹也可以从中寻找出一个地域的水文。我没问王德领读出了北京什么,我心里明白,王德领也明白,但这是无法简单说出的明白,我与北京或者北京与我,能简单说出吗?

(电影《城南旧事》里展现的老北京生活场景)

二、北京与我

我不知道是不是北京的关系,我喜欢巨大、神秘又敞开的事物,喜欢大的事物给人带来的说不清的心理镜像。我经常回忆早年一个人坐在房顶上的情景,回忆猫,鸽子,哨音,快速流动的云。我记得最迷惘的青春期的某段时光曾经一个人去故宫走动,不是喜欢故宫的历史,无论明史清史,事实我那时无视历史。我不走进任何大殿,不想知道任何有关故宫的知识掌故,就是喜欢那里的空间,一个人和一种巨大的空间,和荒草、颓砖、几何形的道路、门、夹角,以及天空。在故宫布满黄昏的阴影中,在空旷中,在台阶上或高大的门下,我从不觉得自己渺小,仅就空间而非历史而言,故宫神秘的未知的东西太多了,一如那时我自身躁动的未知。

2000年,我刚刚写完长篇《蒙面之城》不久,就迫不及待着手第二部长篇《沉默之门》的写作。那种“迫不及待”有没有我年轻时故宫的神秘原因呢?我倾向有,但不能确定。心理上有许多东西都是这样的不确定,你不确定它还存在,一确定就消失了,就是说,在一些模糊的精神地带,一定存在着人类不能确切抵达的地方。《沉默之门》有一种极其苍老的风格,按理说我的《蒙面之城》以“青春气息”获得巨大成功,我应沿着这种回望青春的成功继续,但我却迫不及待一掉头便转向了苍老,我真不知为了什么。

是的,毫无疑问,《沉默之门》写了故宫的外景,写了那年血与火后筒子河的雪地上一个疯掉的诗人与一位“有九命而不死”文革老人散步,两人相护搀扶,雪中踱步。那几乎就像是我个人的经历,我记得冬日的阳光在那年非常清冽,干净,好像一种自净行为。河岸空无一人,只有我的主人公挽着老馆长的手,或者说事实上是老馆长挽着李慢,两个人并肩走在风后与雪后阳光中。老馆长腰弯得厉害,已老得已不成样子,但仍比李慢个子高,仍然弯曲地昂着头,目光直瞪,几乎如过世之人,如一尊青铜像。是的,筒子河畔始终没放置一些铜像,古老都城少了一种艺术底蕴。石狮子或铜狮子固然是艺术,但究竟还是一种近似图腾崇拜,还是不如人像。

我曾在故宫筒子河畔南长街住过多年,那条街以西华门为界,南至长安街叫南长街,北至北海为北长街,中间分布着中南海、中山公园、福佑寺、西城少年图书馆(《沉默之门》老馆长即在此馆任职)。街上多是青灰色的深宅大院,大门总是紧闭,通常只能看见里面的树和见方的灰砖烟囱,不怎么看得见冒烟,总好像是空宅。

(北京南长街掠影)

街上也有一些如我这样的普通的居民,普通的小院,三五户或七八户人家。同样也有菜店、粮店、垃圾桶、副食店、照相馆、修车铺,一应俱全,构成了南北长街日常生活场景。有两所中学,是南长街头上的北京六中,北长街口上的一六一中学,或许还应该算上长安街上的二十八中,它与六中不过一墙之隔。另有两所小学,下学时街上照例人流如潮,熙熙攘攘,在槐树与红墙之下奔腾着如此年轻的生命常常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尽管如此更多时候这条街仍是安静的,特别到了夜晚,绿树红墙,华灯映照,堪称北京最古的街。我住的院子与中山公园一墙之隔,后窗几乎能看见高高城墙下的筒子河。但是近一些年这条街上的菜店、粮店、照像馆、修车铺、副食店――这些日常生活已完全消失,普通居民已经绝迹,只剩下青灰甚至银灰色的深宅大院,院子簇新全没有时间含量。

没有怨言,一切我都接受,主要是经历得太多了,什么没经历过?包括血与火包括纸醉金迷。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大概就是北京心态吧。当然不止北京如此,只是北京包括了一切。有人不喜欢北京近这些年的“鸟巢”、“巨蛋”、“大裤衩”这样一些时尚的建筑,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一样接受。甚至莫如说有点喜欢。我说过我喜欢巨大的事物,喜欢怪异与超越现实的东西。事实上故宫在“巨大”这一点上在全界也是怪异的,超出想像的,而北京的世界性新潮建筑至少在“超”想象上继承了北京的某种传统的镜像。如果说这以前北京的“大”有着严整性、确定性,如故宫、历史博物馆、天安门广场,大会堂,那么以“鸟巢”“巨蛋”为代表的新建筑又增加了北京的不确定性、不可把握性,甚至无限性;它们昭示北京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甚至是世界之外的。

那么“北京人”呢?我不知这些新的不确定性的巨大建筑,加上古老的确定性的存在,对以后的北京人有何种影响?反正北京在我看来越来越复杂了,越来越不可把握,越来越有立体却不透明的感觉。假如把北京比作一面历史与现实甚至后现代的镜子,那么在这面镜子中我越来越看不清自己。我无法说我喜欢这种看不清,这不是我能选择的。但是有一点我知道:比起那些一眼看清自己的地方(比如风景地,海边,山中,河畔),我还是接受这个看不清自己的北京。

北京给予了我太多无形的东西,如果这不是一种天赐也是一种宿命。无论什么,作为一个作家,我都照单全收,一切都在我的写作范围之内。我不仅仅是一个个人,我为写作而来。当然,我早晚会住到海边的,一个人和大海,和一面澄澈的镜子。在镜子里再看一个更加超现实的北京,而这个北京已经与我无关。

【开篇】

一、记忆之鸟

……实际上……人并不总是向前走的,走到一定程度就开始往回走,就会寻找自己的来路,自己的起点,对起点的好奇超过对未来的好奇。为什么有考古学?因为人类有回望的冲动,个人也一样。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来自哪儿”不是一个由他者如父母回答的问题,也不是科学如染色体的问题,而纯是一个自我意识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说,生命并非始于诞生,而是始于记忆。如果时光可逆,你的记忆的尽头是什么?

我的记忆的尽头是两只死鸟,三岁或四岁吧,有两只死鸟像化石一样清晰地嵌在早期岩石般的记忆中,等我去发掘,考古。难道两只死鸟之前就没有记忆吗?当然了,但是太渺茫了,那之前只一些零星陶片,很难拼出哪怕相对完整的陶罐,或许更多地质意义。早期记忆接近无明,就像岩石,或史前。探访早期记忆一如古生物学家在岩石中提取生命,如果可能,通过DNA复活生命,但似乎还没做到。那么我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也许还是有所不同吧。

比如为什么记忆的尽是两只死鸟,而不是别的?在类似催眠,记忆考古一种方式中,我进一步深度地问自己,为什么是两只而不是一只?如果仅仅是一只,可能同其他记忆残片没什么不同,那么清楚地记住“两只”在我的记忆中或许具有划时代意义,类似个人的青铜时代。

现在,两只死鸟,穿越五十多年光阴,在我四岁的视窗(如同在冬天霜花玻璃上哈一口气)慢慢显现、复活、还原出了青铜时代,如同觉醒一样两只棕色的小鸟从岩石中飞到我的床前。当然不是自己飞来的,但最初的感觉就是这样。无疑,应该是父母或其他什么人送给我的,而床的出现这时至关重要,它与我如此切后,足以更进一步的呈现:我坐在很大的铺板床上――那时哪儿有小床――一个孩子和一个很大的床,空空荡荡的床,两只(不是一只)棕色小鸟并没放在一起,分别放在了两个纸盒里,我被告知一只属于我,另一只属于别人。别人,在两只鸟上区分了我和别人,这好像是第一次,至少是我记忆的第一次,这对一个四岁孩子来说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是的,我在我那时尚年轻的父母亲宿舍里,因没人照看,我被一条绳子拴着,只能在床上,不能走远,也不会磕着碰着。偶尔放两只鸟。

两只小麻雀。刚长出一些翅膀,还不会飞。一模一样,但我却清楚地知道哪只属于我。特别喜欢属于我的那只,无视另一只,甚至于看也不看另一只――漠不关心。或许因为被捆着,我非常安静,长时间把属于我的小麻雀捧在手里,盯着它看,抚摸它,看褐色的毛,黄色的小嘴,圆圆的眼睛,看完这边眼睛看那边眼睛,我的时间太漫长了,不光是今天,很多时候都是这样被缚的漫长,今天有了鸟算是非常开心的。我在被缚中养成了缓慢仔细的习惯,看什么东西看会看很长时间,习惯了盯视。或许因为盯得太紧,我忘记了什么时候开始小麻雀的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了,过了会儿又闭上,又睁开,然后半睁半闭地颤,闪。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本能感觉不好,同时觉得自己的怎么能不好呢!

就打开了另一个纸盒,瞬间看到里面的鸟眼睛圆圆的,一眨不眨,很精神,很兴奋――事实上很紧张――哪儿区分得出来。反正这只鸟一看就特精神,没有一点犹豫,很自然地就把鸟换过来。没人教我这样,完全是一种天性。或者因为最初的区分才有了换的意识?捧着别人的当然已变自己的鸟心里又亮堂堂的高兴起来。但记忆在这儿出现了一段空白,因为紧接着的记忆是这只鸟开也始眨眼……不是梦境,完全不是,就是因为太久远时间出现了缺省,这只刚换过的鸟也开始打蔫,像上一只鸟一样有一只眼半睁半闭,颤闪,接着另一只眼也开始了……第一次没有难过,这一次心中像有什么觉醒了一样,有一种紧张的费解的难过,赶快又打开别人的盒子,看到自己原来的鸟,又有了一丝高兴!因为这只鸟仍只是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睁得圆圆的,很精神,于是再次换回……

可是,就当我一盖上盒盖,我的鸟的另一只眼又开始颤,闪,惊心动魄地颤闪,这时我明白了这是死的征兆,这时再也没什么无明的障碍,我一下哭出来,眼泪别提多委屈地掉下来。我祈求,虽不知道怎么祈示,但就是祈求,天然地祈求,求它别闭上。我几乎把鸟放在了嘴边,嘴对嘴和它说话,但百思莫解的是它还是闭上了。闭上了还在颤,闪,我只好再打开盒子,看看另一只鸟是不是好一点,结果那只鸟已经躺下,像睡着一样。我把自己这只放到自己的盒子里,它勉强站了一小会儿就开始倾斜,有一刻眼倒是睁开了,甚至倒下时还睁着,但是很快两条腿儿就慢慢伸直了。

在无比费解中四岁视窗中的我,目睹了鸟儿死亡的全过程,看到了被孤单和寂静放大的每一个死亡细节、一点变化,那种悲切、委屈、无为充满了我,说不出来,特别还有换过之后的依然的丧失,太黑暗了,太无明了,太费解了。有人说孩子没有情绪记忆,如悲伤,忧郁,惆怅,自怜,同情,我不太同意,至少有关“悲伤”我不同意,费解也我不同意,还有同情,还有自怜,我都不同意。事实上孩子的心里埋藏着一切,在记忆的尽头,起点,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青铜时代。

(原标题:《我与北京》)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北京最美秋天,这样逛故宫周边,免预约不花钱人少景美
能看懂这些“皇城根儿”的北京人早已搬走了!!
【原创】深秋北京---游皇家园林(中山公园)(3)
杨甲午书法“筒子河”(北京故宫)
北京折叠,故宫记忆
步行三十分钟 看足北京老皇城风景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