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丽

最近想起小丽。

小丽曾是我们家的保姆。说是保姆也不是特别的合适，她是我生命里曾经短暂停留的一个姐妹。

小丽的母亲是拐来的媳妇，生了4个女儿以后终于生了个儿子，家里安了心，可她母亲终究还是跑掉了。她父亲没得法，只得靠嫁女儿来养剩下的孩子，小丽是老三，上面两个姐姐都嫁了，还是养不活她和剩下的弟弟和妹妹。

爸爸的同事在办公室说起这位远房亲戚的遭遇时，为这位还不满13岁的姑娘唏嘘不已，小丽跟我一般大，我爸爸于心不忍，跟同事说：我老婆正缺个帮忙洗衣做饭的，让这孩子到我家来吧。

于是，比我大三个月的小丽便到我家来当了保姆。

我妈那时确实忙，爸爸生意失败以后，妈妈在家捡起过去的老手艺做鞋子，撑起了家里的生计。小丽名义上是个保姆，但在我家却是半个女儿。在小丽来之前，我们家就说好了，可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小丽来的那天，我妈给小丽和我买了同款不同色的衣服，我一件小丽一件，把我们俩打扮得就像姐妹一样。

我的生活里就这样多了一个伴。

晚上睡觉时，我问小丽：“小丽，你上到几年级？”

“读完小学一年级就没读了。”

“那我每天回来给你补课吧，我把二年级的课本找出来，我来教你好吗？”

“好啊！好啊！”小丽很高兴，拉过被子就开心的睡着了。

每天晚上我就正式当起小丽的小老师，爸爸妈妈也很乐于看着我们两个姑娘每天一吃过晚饭就坐在桌子前学习。

一天中午回家，妈妈跟我说：“你教小丽认认钟吧，她连时间都不会看，今天中午煮饭差点煮过了。”

但事情远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虽然小丽跟我已经是同样的年纪，可她的理解力却好像在退学那一天就停滞了。仅仅是要教会她区别分针和秒针，我就用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而她依然还是分不太清楚。

“琳琳，我还是不学了，我学不会，太笨。”小丽在一旁说着。

我听她这么一说，难过得哭了：“你怎么能说自己笨呢，是我不会教。你得学算术，以后你得买东西得找钱得算账，你得学着认时间，你得知道看钟才行啊。”

“你别哭了，别哭了，都是我笨，我这么笨学了也没用。”

听到她这么说，我把眼泪抹了抹，跟她说：“不行，你必须得学。我一定要把你教会。”

然而小丽却是坚决的放弃了，她说：“你别跟我费劲了，我学了又有什么用呢，你以后要上大学，我在你家待到合适的年纪，就要去嫁人了。我做好饭洗好衣服就好了。”

我的喉咙梗着，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这个小老师没当多久就下马了，每天吃过晚饭小丽不再跟我坐在书桌前学习，而是跟我的妈妈在一旁学点手艺活。

小丽确实不是很灵光，但特别勤快，眼里有活儿，她跟我妈搭把手，妈妈确实轻松不少。

小丽吃饭吃得快，吃完了就帮忙我妈立马收拾起厨房，等大家都吃完，又立马上桌子来收碗。“小丽，你放着，让琳琳来收。她也该吃吃苦，不然觉得好日子过得太轻松。”爸爸放下碗筷对着我说到。

小丽立马从我手里夺过碗，赶紧说到：“叔叔，那怎么行，我来收拾。琳琳一会马上要去上学。”

“上学，有上学的机会要学着感恩，你看看小丽，人家跟你一样的年纪，你看看人家，是父母给了你上学的机会，家里的事没让你做，就更应该好好学习，学着感恩。”爸爸坐在桌边继续对我教育着。

手里没了碗，我坐在一边突然手和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不幸的是进入初中我的班级排名大不如前，随着升学的压力慢慢逼近，父母对我的训诫越来越多。从此，每天的饭桌就慢慢变成了我和小丽的对比台。

“你看小丽吃饭多利索，你吃个饭也吃得这么慢，做什么事情都是磨磨叽叽的。”

“小丽这孩子真不错，你看每天帮着家里做多少事，你一天没让你在家做什么事，就让你好好学习，你都学不好，再这样，让你跟小丽换换，小丽去上学，你在家帮着洗衣做饭。”

“……”

小丽听到这些话，总是尴尬抿着嘴扬一下嘴唇，然后默默的往嘴巴里扒拉饭。而我在一边只能暗暗的自我解嘲的想着：自己人才挨批呢，多批评我夸夸小丽也是应该的，是应该对小丽好一点。

我的课业越来越忙，跟小丽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最关键是，我俩呆在一起做任何事，总也免不了要被评比一番，于是每天晚上我就自觉的窝在一边去看书，小丽就跟我妈在一边，学着画样、剪样、车线。

当我独自在一边做着作业，看着我妈和小丽在一起时，我总觉得看着一个陌生的妈妈，我从来没有与我妈妈那样的在一起过。我妈对我一直很严格，爸爸是长子，长房只生了个女儿，一直是我妈咽不下的一口气，她曾经也怀过一个男孩，可她还是没要。她跟我说：我就是不要，我要把我女儿养得比她们那些养儿子的都要棒。

我的姨妈们总是心疼的给我买些花衣服，拿衣服来的时候总会嘀咕我妈：“我要是生个这样的女儿，一定每天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你个婆娘哪像个当妈的。”

我妈只是笑笑，照样儿把花花衣服给我收起来，一年只让我穿个两三回。

看着小丽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妈妈居然也会这样，会花心思去打扮一个女孩，会跟女孩一起细碎而温柔的聊天。原来我的妈妈不是不会这样，她只是不会对着我这样。

在这样的夜里，我感到无比落寞。我知道我该努力争气，来争取她对我的爱。可我却突然之间有点厌倦，我一把推开课本，找了一本闲书翻开来看。那一瞬间，我意识到她可能永远不会这样的对待我，不管我多努力。因为从一开始，我和小丽就不一样。

对自己人，当然才会这么严苛。我一边翻书，一边这样默默的想着。

下课回到家的时候，太阳还是依旧的好，我便拿了一本书，坐在堂屋里的余晖里悠闲的翘着腿。我妈在房间里喊小丽进去，然后就听见了她拿钥匙开抽屉的声音，那是她最宝贝的抽屉，装着她的金银首饰和重要证件。她打开来，对着小丽说：“你看看你喜欢哪一个，我送给你。”

我的头皮像被电流过了一道，那里面有外婆在我十岁生日时送我的金项链，我妈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就锁了起来，她说：女孩子不要花心思在这些东西上。如今她居然要随便的送一样给小丽。

我一直认为妈妈对小丽的好是一种同情，是一种怜惜，也理所当然的认为，是要对小丽额外的好一点。可这个额外，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坐在一边，似乎更不像是妈妈的女儿。

小丽走回我们的房间，我合着书本跟着她进去：“妈妈送了你什么吗？”

“没有，我哪敢要。”小丽低着头笑着说到。

这个结果并没有安抚我。我根本想问的就并不是这个，我想问的人不是她，我在乎的也不是这个结果。

晚上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小丽在一旁睡得很沉很香，发出轻轻的鼻息。而这一夜我对这么细琐的声音都感到灼烧不已。为什么，为什么我睡不着你睡得这么香！为什么我这么痛苦，你却完全感觉不到。难道只是我一个人痛苦？我辗转反侧，怒气随着翻滚越来越激烈，为什么你可以像个没事人一样？你在梦见带着我妈妈送你的金项链吗？

我翻到左边，又翻到右边，把被子使劲的往身上卷，直到所有的被子都卷在我的身上。小丽醒了，她推着我：“琳琳，琳琳，我没有被子了。”

我没有吭声，死死的拽着被子，小丽以为我在沉睡，拉了拉被子，拉不动。她继续推我：“琳琳，你把被子都卷跑了。”

“呜呜呜……”我突然坐起来，把脸埋在被子里痛哭起来。这一下，把小丽吓坏了，她摸摸我的额头，慌慌张张的说：“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生病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很想大声喊叫却又找不到出口。我抢走了被子又能如何呢……这难过一释放出来，就让我感到卑鄙与罪恶。我连痛苦都没有痛苦的理由。

小丽在一旁愣愣的抚着我的背：“是不是做噩梦了？”

那一瞬间我真希望她不要是这样一个老实温良的姑娘，你能坏一点吗？好让我能怪责你，你这样好，只让我显得真是无聊透了糟糕透了，却更加难受起来。我怎么如此糟糕！还无法责怪你！还无法出口！还无法声讨！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的心里一片堵塞。

小丽根本安慰不了我，她终于困乏了，“琳琳，别哭了，早点睡吧。”说完，她拉过自己的衣服，合衣睡了。

我看着裹着衣服睡觉的她，感到我和她都同样的可怜。

那夜过去以后，我沉默又漠然了不少。父母再说些什么，我都觉得非常遥远，而小丽跟我说什么，都感到我也没什么反应。日子就这么过去吧，等到我以后长大了就好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夜过了并没有多久，还没等我长大离家，小丽便走了。小丽的父亲生病，她不得不回家去照料父亲和弟妹去了。我没有想到分别来得这样的快，以至于是这样的分离。

我妈又买了两件同款不同色的衣服，小丽一件我一件，同样的年纪，穿着同样的衣服，却是完全不同的命运。

我爸买了不少肉和一堆吃的，这情景就像过年一样。小丽笑着，我却高兴不起来，看着小丽，我心里梗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默默的怨恨自己，真不该抢走小丽的被子。

最近总是想起小丽，大概是即将拥有两个孩子的缘故。

当年的我懵懵懂懂，可我的心里一直没过去这个夜晚。我一直对这个夜晚深怀歉疚，但又不知道歉疚着什么。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嫉妒。

我嫉妒这个可怜的女孩唯一得到的温存，我应该多给她一些温暖，可又忍不住抢走了她的被子。

小丽走了以后，正如我自己明白的，即使没有小丽，我的父母也不会用对待小丽的方式对待我。因为从一开始，我和小丽就不一样。

小丽，这个一无所有的姑娘。

是我唯一真切嫉妒过的姑娘。

也是从此让我再不想去嫉妒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