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我知道胡一刀这个人物，很偶然。
小时候，我爸有一阵子老喜欢去找朋友下象棋，一下就是大半天，不管我了。
那位朋友是开旅店的，员工们没事就围在一起看《雪山飞狐》。我爸为了安顿我，好让自己安心下棋，就糊弄我去看，胡乱说：很好看的！次次如此。我就傻傻地去看。
一开始都没觉得好，直到荧幕上出现一片冰天雪地，走来一位白袍大汉，提着飘带像火一样红的刀，说：
“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恶的，立时一刀杀了，所以名字叫做胡一刀。”
他的眼神那么骄傲，所有敌人都不放在眼里，仿佛这雪国都是他家的花园。
我被震到了，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是谁？他是最厉害的吗？
员工们笑着，又有点不耐烦地说：是啊，他是第一高手，最厉害的！
我从此就记住了那个人物。后来有机会搞到了一本《雪山飞狐》，一秒就喜欢了这个人。我觉得金庸简直是为我写了这么个人的。
换句话说，一个瘦弱、胆小的少年有什么病，胡一刀就有什么药。
二
第一，这个人不怕别人骂。
胡一刀睡觉有个特点，“鼾声惊天动地”。他那么多仇人，居然也敢睡那么死。
河北沧州道上，胡一刀带着老婆、孩子住店。睡到二更时分，无数鼠辈包围了他的小旅馆，房顶上、门外面都是人，喊：
“胡一刀，快滚出来领死！”
可是胡一刀呢？好像没听见一样，仍然是鼾声大作。
金庸说，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草泥马之类的问候不断传来。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是沉睡。”
“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管打呼。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一片。”最帅的是，胡一刀的夫人明明醒着，却只低声哼儿歌哄孩子，对外面的鼠辈骂人也好想听不见。
等吵了半个多时辰，胡夫人忽然说：孩子，外面野狗吵死了，妈给你出去赶走吧！
胡夫人说完就从窗户跳出去了，没错，是窗子！就听劈劈啪啪、唉呀草尼玛各种打脸声传来，一群人全被打翻了。
老婆在外面打人，可胡一刀呢？还是在睡觉！
第二天，大侠苗人凤来问：听说昨晚有些兔崽子来吵你？胡一刀一脸懵逼：有么？我睡着了，我不知道啊！
你说这个逼装得是高级还是高级还是高级呢？
这个事，让我深受启发——当鼠辈们半夜围着骂的时候，你有没有胡一刀打呼噜的底气？
三
第二，该杀的人，一刀杀了。
胡一刀不是只会打呼噜，也会杀人的！也是快意恩仇的！
金庸写了很多报仇的故事，但是我觉得最惊心动魄、最牛叉的一次报仇，就是胡一刀。
当时他和苗人凤在沧州决战。比武之前，苗人凤说起自己有个大仇人，叫做山东八卦刀商剑鸣。
这个商剑鸣有多么鸡贼呢？他跑去找苗人凤比武，老苗不在家，他就把苗人凤的弟弟、妹妹、弟媳妇都杀了。
胡一刀听在耳里，没有作声。
哪知道第二天，五更时分，在呼啸的北风中，胡一刀居然提了商剑鸣的头来。
这什么情况？
他一夜之间，从直隶沧州到山东武定，风雪中来回六百里，跑废了五匹马，割了一个武林大豪的首级。
更可怕的是，他不是用胡家刀法杀的人，而是用现学的苗家剑法杀的，以表明自己是替苗家报仇。这是什么样的武功！
要杀，就杀得惊天动地，杀出行为艺术。这就是胡一刀。
白居易有一首诗，叫做《答箭镞》，是写一枚箭头的，最后有这么几句：
何不向西射，西天有狼星。
何不向东射，东海有长鲸。
胡为射小盗，此用无乃轻。
徒沾一点血，虚污箭头腥。
那些堵在门口的小贼，胡一刀大爷不是不杀你，是瞧不起你。要杀，起手也是商剑鸣。
四
第三，他也会害怕。
是的，你没看错，这样一个男人，天下第一的刀法，他也会害怕。
那是在决战前一刻，他带着老婆孩子，第一次见到强大的对手苗人凤的时候。
小酒馆里，苗人凤走进来，坐在他对面，蒲扇般的大手放在桌上，端碗喝酒。
胡一刀起初神态自若，并不看苗人凤，也自顾喝酒。但忽然，房中胡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孩子听到声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书上说，胡一刀手一颤，呛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
后来，他承认他在害怕。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著孩子，见到金面佛进来……我就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所以，什么都不怕的男人，是没有。如果什么都不怕，说明他还没长大。
胡一刀怕苗人凤伤害家人，怕孩子不安全。或者，这不叫怕，这叫敬畏。自己武功再高，刀法再好，也有放不下的、牵挂的东西，在一些事情面前，也有敬畏之心，然后直面自己的恐惧，抽刀上前。
所以，他才这么独特，成为了金庸写的无数用剑的高手里，唯一一把绝顶的刀，也成了金庸笔下最有古龙气息的一个侠客。
看《雪山飞狐》已经很久了，还总是记得那幅画面，冰天雪地里，他迈着大步走着，那么凝重，似乎藏着无数秘密，牵挂着很多人，但又是那么自如，心里一片坦荡。
你可能会问，今天，在我们生活的平凡世界里，还有这样气质的冰雪上的侠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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