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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诗词曲赋的艺术价值
论《红楼梦》诗词曲赋的艺术价值
发布时间: 2007-8-7 11:48:09       来源: 中国文学网
 
 
 
 
 
整体看价值
    就象一座大观园,如果不走遍全园,只盘桓于某一处,那么虽然有潇湘馆之清雅、蘅芜院之幽冷、怡红院之明丽、稻香村之野趣,也只是一处一景而已,很难看出园之“大观”,看出整体的妙处。《红楼梦》的诗词曲赋,如果不是着眼于《红楼梦》这部书的艺术整体去探讨,如果不是联系书中具体的人物、情节、事件去考察,而孤立地去评判它的艺术优劣、价值高低,那只能是舍本求末,谈其艺术价值也就失之依据而成为多余之举了。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呕心沥血,在中国文学史上耸立了一座艺术丰碑。《红楼梦》诗词曲赋作为这部文学巨著十分重要的有机部分,同样渗透着作者的心血,作者卓越的思想艺术,熔铸、锤炼了这些诗词曲赋。
    《红楼梦》诗词曲赋在书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首先,许多重要篇章见诸回目,作者是把这些诗词曲赋作为小说的重要内容加以安排的。其次,它的数量是巨大的。前八十回各种诗词曲赋共有一百九十七首(高鹗续的后四十回有四十首)。再次,它的艺术形式多种多样,文备众体。如诗、词、曲、歌、谣、谚、赞、诔、偈语、辞赋、楹联、匾额、书启、灯谜等,应有尽有。以诗而论,有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排律、歌行、骚体;有咏怀诗、咏物诗、怀古诗、即事诗、即景诗、谜语诗、打油诗;有限题的、限韵的、限诗体的、同题分咏的、分题合咏的;有应制体、联句体、拟古体;有拟初唐《春江花月夜》之格的;有仿中晚唐《长恨歌》、《击瓯歌》之体的;有师楚人《离骚》、《招魂》等作而大胆创新的,真是千姿百态,丰富多彩,充分显示了作者伟大的艺术才能。第四,它在深化作品的主题思想、突出结构主线、暗示故事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命运结局、塑造典型形象等方面,都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
    “任何东西,假使不是一个完整体就不会美”(狄德罗《论戏剧艺术》)。《红楼梦》艺术结构的特色就是具有整体美。《红楼梦》诗词曲赋只有结合整个作品的艺术结构才能发现美、认识美。曹雪芹是在写小说,写诗词曲赋正是为了表现人物的性格、脾气、气质、命运,正是为了写情节,写事件,写典型环境。如果我们硬要离开作品的艺术整体去孤立地论诗谈词,或者说这些诗如何高明而讽吟不已,或者得出“红楼梦中劣诗多”的结论而大加排斥,都是偏颇的甚至是荒唐可笑的。《红楼梦》诗词曲赋的艺术价值、艺术生命存在于整体之中,表现在整体之中,离开这个艺术整体,就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人物,从诗中站起
    前八十回中,书中人物作的诗词曲赋共一百二十八首,占诗歌总数的百分之六十五。书中的人物由于各自性格、爱好、修养、境遇、志向的不同,写出来的诗也就“迥乎不同”。什么人写什么诗,“潇湘子稿”绝不同于“蘅芜之体”。人的个性化,在诗的个性化里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诗的个性化,又为人的个性化提供了依据。我们可以通过每个人各自的诗作,洞悉其心灵深处。因此,书中那些通过人物之口作的诗词曲赋,就成为塑造个性化典型形象一个重要艺术手段。周汝昌先生在谈到这一点时说:“过去小说里的诗词,多属‘附加物’的性质,出自旁人或者说书者的口吻,到了《红楼梦》里,诗才正式成为小说的内容有机组成部分,用诗来帮助刻画人物性格自然是目的之一”(《曹雪芹》)。
    曹雪芹往往通过人物的一二首诗词,就把人物形象的本质特征浮雕般地凸现出来。如开卷第一回安排贾雨村出场时,只用极少笔墨简单地介绍了他的姓氏、籍贯,然后就让读者听他吟咏。书中写--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丫环曾回顾他两次,自谓是个知己,便时刻
    放在心上,今又值中秋,为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末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又高吟
    一联云: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士隐、雨村)……二人归坐,先是款酌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独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极!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
    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霄之上了。可贺,可贺!”小说中贾雨村一共只作了这一联二诗。这一联二诗便使一个野心勃勃的穷儒形象跃然纸上。读者和士隐一样,从他所吟之句中看到他急于“接履于云霄之上”,为朝廷“护玉栏”的穷急相。后来他一跃“飞腾”为“万姓仰头看”的兵部尚书后,一味贪赃枉法,欺压百姓,草菅人命,这里也已露出消息。
    林黛玉、薛宝钗作为艺术性极高的典型形象,在文学史上将长存不衰。她们的形象为何如此成功?除了作者出色地通过她们的“行”来刻画外,也成功地以她们的“言”来刻画也许是一个重要原因。封建社会的女子的“行”往往会受到很多局限,“言”固然也要受到限制,但作些属于风雅之事的诗词歌赋毕竟会自由一些。因此,封建社会女子那些吟花咏柳的诗句,就成为她们表露心声的一个重要途径,是她们心灵的天窗,展示出她们的心境和禀赋。
    第三十七回,大观园儿女起“海棠诗社”,宝钗、黛玉都写了诗。宝钗的《咏白海棠》: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脂胭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黛玉的《咏白海棠》: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宝钗的诗,活脱脱地画出了她那“不语婷婷”的“珍重芳姿”,画出了一个举止端庄的淑女形象。她的“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不仅是咏白海棠的佳句,也写出了她素朴淡雅,为人寡言罕语,安分守己,遇到旁人见怪的事情也能浑然不觉,因而博得贾府上下夸赞的个性特点。读了黛玉的诗,眼前就浮出一个多愁善感、孤独寂寞的少女形象。“碾冰为土”、“梨蕊白”、“梅花魂”等句,是她喜欢清净爽洁的性格的写照。“秋闺怨女拭啼痕”可以说象征了她一生。“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也是她过早离丧、依人而居悲凉心境的含蓄流露。又如第七十回大观园儿女建“桃花社”,众姐妹都填柳絮词。同样是柳絮,黛玉看是“飘泊亦如人命薄”,宝钗眼里却是“白玉堂前春解舞”,这是性格差异造成的。两人的诗,都透出了心声,展示了个性特征,给人非常清晰的印象。
    曹雪芹真真做到了诗随人出、诗即其人、维妙维肖,而做到这一点绝非易事。作者须先在心中有各人的“声调口气”。黛玉作《桃花行》,“宝玉看了,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宝琴诳他说是自己写的,宝玉说:“这声调口气迥乎不象”,妹妹虽有此才,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伤,作此哀音。”黛玉的《葬花辞》、《题帕诗》、《秋窗风雨夕》等诗篇,都十分细腻地表现了她那种独立又孤立、不屈又不安、热烈而又悲凉的复杂的精神世界。假如没有这些诗篇,读者面前的林妹妹怕不会如此生动鲜明,读者也很难为其悲凉身世和多愁善感的性格所打动,为她担忧、痛苦、流泪。就宝钗来说,如果没有“珍重芳姿昼掩门”、“淡极始知花更艳”、“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些从心底淌出的诗句,哪会有丰满如此的宝姐姐呢!
    曹雪芹把“追踪蹑迹”地忠实撰写生活作为自己写小说的美学理想,因而在小说中,我们常常可以读到一些就本身来说写得很不象样,但从塑造形象来说却是非常成功的诗。第十八回写元妃省亲,命众姐妹各题一匾一诗。迎春缺乏才情,绰号“二木头”,常常猜谜猜不对,行酒令错了韵。她所题的匾额是“旷性怡情”,很符合她的个性,是她凡事不计较得失,听之任之的生活态度的自然流露。她勉强凑成一绝:“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内容空空洞洞,词句拙稚,不过是匾额内容的重复。诗本身是没有多少艺术价值可言的,重要的读诗见人。再如,贾环制的令人捧腹的灯谜,薛蟠的“一个蚊子哼哼哼,二个苍蝇嗡嗡嗡”那样的妙句,其塑造形象的效用,令人绝倒。这些诗本身,是不能以优劣论的。
故事情节的有机部分
    鲁迅先生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被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我国古典小说传统写法之一是在散文中间搀入韵文,和散文相比,韵文不过是一种点缀,一直保持着宋元话本以来“能诗者即为清品”这种仰攀风雅的痕迹。在多数情况下,这些韵文是可有可无的闲文。如李卓吾所评的一百回本《明容与堂刻本水浒传》中诗和骈体赞文要比后来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或七十回本多。其中一些被评者认为是多余的,标了“可删”字样。删去这些附加文字,并不影响内容的完整表达。有些诗词赞赋虽然在形容人物、叙述情节、渲染环境、描绘景象上有一定作用,但读者不耐看时就跳过去,也没多大影响。《红楼梦》则不然。它的极大多数的诗词曲赋都溶合在小说的故事情节中,是整个艺术结构的一部分,对叙述文字起着补充、映照作用。如果删去,全书的思想艺术就会为之减色。比如大观园历次诗会作的诗,本身就是“情节链”中的一个环节,既然封建贵族青年吟花赏月是闲逸生活中的重要内容,那么描写他们生活就不能不写吟花赏月,否则就等于武断地把他们的生活剥夺了一部分。
    《红楼梦》第十七回写大观园工程告竣,恭迎元春。如果没有“大观园诸景题对额”,那么宝玉、贾政和一班清客也就不用走进大观园,读者也就不能随着他们的足迹将大观园浏览一遍,对园的规模、方位、建筑布局、山水特色以极“太奢华过费”的情形也就无从知晓。我们当然不知道潇湘馆何以成为潇湘馆,怡红院何以成为怡红院,不知道作者为什么要让“潇湘妃子”住在潇湘馆;让“怡红公子”住在怡红院;让“稻香老农”住进稻香村……,看不出作者精心安排的“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之间的联系。从人物描写看,如果没有这一段吟花咏柳,那么贾政的迂腐可笑、清客附庸风雅的俗态、宝玉的风流倜傥也无以表现出来。再从题咏本身的表现作用看,尽管作者对大观园景色描绘很出色,但如果没有这些题咏文字,读者对大观园不会有如此清晰的印象。这也是为什么前一时期北京兴建大观园,从这些题额对联中得到启发和借鉴的道理所在了。
    由于《红楼梦》诗词曲赋融于小说有机体之中,因此如果舍去不看,常常不能把前后意义弄明白,或者等于没有看那一部分情节。比如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写警幻仙姑带领贾宝玉来到“薄命司”看十二钗册子判词和演曲子。倘若对那些判词和曲子跳过不看,或者也象宝玉那样“看了不解”“无甚趣味”,那么我们最多是知道宝玉做了一个荒唐的梦,甚至我们自己也象在梦中。读第二十二回,如果不看那些灯谜,或者把它当成猜谜游戏一眼扫过,那么我们连这回的回目“制灯谜贾政悲谶语”的意思也不懂。
谶语细探寓深意
    《红楼梦》诗词曲赋中有一部分是谶语式的。它在书中的艺术作用,就是暗示着情节的发展和人物命运的结局。
    这里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比较明显的带有预言性质的诗歌。它又可区分为二:一是作者把事先安排好的人物命运结局,直接暗示给读者的那些诗。如《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是结构严密、内容相连的“系列诗”。书中那些薄命儿女都能在这里找到归宿。正如鲁迅先生说的:人物命运“则早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读者即小有不安,也终于奈何不得。”(《坟·论睁了眼睛看》)正册中王熙凤的判词“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就象一张履历表划出了她的一生。一从二令三人木:脂砚斋评注“拆字法”,清代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二令’‘冷’也;‘人木’‘休’也。”把“二令”理解为“冷”字,可能是误解。吴恩裕先生《有关曹雪芹十种·考稗小记》:“凤姐对贾琏最初是言听计‘从’,继则对贾琏可以发号施‘令’,最后事败终不免于‘休’之”。其实,从前八十回来看,与其说是凤姐对贾琏态度的三个变化,莫如说是贾琏对王熙凤态度变化的三个阶段更为合宜:一“从”,最初是听,二“令”,然后就下令,三“休”,最后休弃王熙凤。
    二是回目上写明是“谶语”的。如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写贾府众人制做灯谜。除贾环一首外,其余都隐括着各人自己后来的遭遇。贾母的“猴子身轻站树梢”,谜底荔枝。“荔枝”谐音“离枝”,暗示将来“树倒猢狲散”。又如“原(元)应(迎)叹(探)息(惜)”的四姐妹做灯谜,正是自己日后归宿的写照。“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一响而散的爆竹,用来隐喻元春富贵荣华、瞬息即逝、不幸早死的命运,可以说恰到好处。迎春的“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是用拨乱如麻的算盘,暗喻嫁给中山狼孙绍祖横遭摧残。“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是以断线的风筝暗示探春在清明节远嫁不归。惜春的“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暗,性中自有大光明”,谜底“佛前海灯”。脂砚斋读此谜时禁不住叹息:“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
    另一种是小说中人物平时吟花咏柳的诗词,常常也是象征性的。这种象征、暗示意义往往比较晦涩,就象“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字里行间,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似见非见。
    以林黛玉的作品为例。
    林黛玉的《葬花辞》是她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作,也是作者借以塑造林黛玉艺术形象,表现其性格特征的重要作品。这首诗仿佛无意之中预先道出了黛玉自己将来的结局,为探索曹雪芹笔下的宝黛爱情悲剧提供了重要线索。这一点,从与作者同时,读过《红楼梦》钞本的明义的《题红楼梦》中可得到印证。诗曰:
      伤心一首葬花辞,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似谶成真”,这只有知道了作者所写的黛玉之死具体情节的人才会这样说。以此看来,曹雪芹笔下的黛玉之死,与续书所写的不同。有的研究者综合多种资料的研究后,匡出个大概是:八十回后,贾府发生重要变故。宝玉遭祸离家,吉凶未卜。黛玉日夜悲啼而“泪尽夭亡”。宝玉回来后已经是离家一年后的秋天。潇湘馆、绛芸轩都已“蛛丝儿结满雕梁”。人去楼空,红颜已归黄土陇中;无边香丘,唯有冷月埋葬花魂。宝玉沉痛不已,亦如“诔晴雯”一样“对景悼颦儿”……
    黛玉的《桃花行》,写得是“泪干春尽花憔悴”的情景。薄命桃花也是她最后不幸夭亡命运的象征。戚本此回前有脂评诗曰:
      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飘风散艳花。
      一片精神传佳句,题成谶语任吁嗟。
    是说虽然宝玉后来弃宝钗、麝月为僧,皈依佛门,以报答黛玉对自己生死不渝的爱情,但这也是徒然而已。因为黛玉早如桃花,被风雨打落而飘散无踪了。这里可以看出,批者必然知道后来黛玉是怎样死的。否则何出此言?其它如咏海棠、菊花、柳絮、五美诸作,以及中秋夜与湘云的即景联句等等,也都在隐约之间通过某一二句诗,巧妙地寄寓她的将来。
    另外书中象一些酒席行令、拟联题额等,看来似乎是信手拈来,随意为之,不过是书中人物逢场作戏而已,其实作者也是煞费苦心,寓下深意的。
    二十八回中,写宝玉等人在冯紫英家喝酒行令,规定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并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有“席上生风”的句子。宝玉作的酒令是: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席上生风”,是“雨打梨花深闭门”。细看一下,其义自嘲。首句“青春已大守空闺”成了后来他出家,宝钗守寡的预言。“悔教夫婿觅封侯”,看似随便,不过是信手用了一句唐诗,其实,却非常贴切地暗示了宝玉弃钗为僧的原因--因为宝钗尽说些劝他“仕途经济”的“混帐话”。“雨打梨花深闭门”,是宋人秦观《忆王孙》中的诗句。这首诗本身是一首怀人不归的感伤诗。王孙不归,春草空绿,门掩黄昏,雨打梨花,境界寂寞凄凉。这是宝玉走后宝钗空闺闭门、庭院寂寞的写照。又“梨”在民间常作“离”的谐音。用来说“女儿”--宝钗,其寓意不是很明白吗?与宝玉相反,蒋玉菡酒令中说的“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花气袭人知昼暖”是他后来娶袭人为妻的吉谶。
    再如六十三回写宝玉与众姐妹在怡红院夜宴,大家抽花签为令,花签上所刻古人诗句的含义,与掣签人命运有关。书中写袭人抽签--
    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枝出来,即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写着旧诗,道是
               桃花又见一年春
    语出宋人谢枋得《庆全庵桃花》诗: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袭人所得的签,是一句引出全诗的,寓意在这首诗中。首句说,贾府没落时,她怕自己跟着倒霉,就另去找安乐窝。第二句讥她嫁蒋玉菡好比两度春风。第三句也是杜诗中“轻薄桃花逐水流”的意思,自然是有所讥讽了。末句中如果把“渔郎”换成“优伶”,诗就象是专为袭人而写的了。
和谐的美学境界
    我国小说是直接从民间“说话”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此擅长于叙事,擅长于在人物的行动中来刻划人物形象。《红楼梦》不仅直接继承了这个民族传统,而且全面地吸收了我国诗、词、绘画等艺术经验,把在人物行动中刻划人物形象同直接用诗词刻划人物形象相结合,把叙事性同抒情性相结合,从而赋于典型形象和典型环境以诗情画意般的美感,使作品具有浓郁的抒情性。从艺术结构来看,由于作者在叙事中恰到好处地安排了一些诗词曲赋,使得全书行云流水、舒卷自如而又跌宕起伏,节奏上具有一唱三叹之妙,达到了和谐、稳定的美学境界。
    人物形象是以情感人的。而诗词是抒发感情的最强烈的音符。曹雪芹直接以诗词曲赋作为刻划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之一,使典型形象在某种意义上成为相当诗化了的人物,以其强烈的抒情性,给人以不可抗拒的艺术感染力和委婉动人的美感享受。比如林黛玉那以花喻己,以己拟花的《葬花辞》:“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情景交融,使林黛玉在这花团锦簇的映照中,显得更美好,她的命运也被衬托得更凄惨,使人不能不对她寄予热烈的赞美和深切的同情。黛玉在病中有感于自己寄人篱下、命运多舛,“不禁发于章句”,逐成《代别离·秋窗风雨夕》,“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作者以秋灯秋色、秋风秋雨的凄凉景色,创造了一个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的意境,极其深沉、浓烈地渲染了林黛玉那多愁善感的性格特征,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让人为之鼻酸流泪。《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章中,作者写黛玉和湘云月下联诗,由湘云的“寒塘渡鹤影”,引出黛玉的“冷月葬花魂”。不仅把黛玉不幸的命运和高洁的性格描绘的包孕深远,诗情激越,而且也仿佛把读者带入到那个寒塘鹤影、冷月花魂的诗情画意之中。这种以诗抒情的描写,使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产生了极大的艺术魅力。
    艺术结构上,由于作者把叙事与抒情、散文与韵文完美地相结合,使人读起这部书全不觉是在呕心镂骨的“辛苦”中产生出来的。那大大小小、彼此交织的生活画面显得那样地层见叠出,而又从容自如。读者就象坐在一只随风飘去的船上,只见那些山、水、云、树……互相连结而又变态多姿地交映而过。瞬息之间,云淡风清,忽又白雨跳珠,忽又江天日出……一切都显得那样天造地设、浑然天成。如七十六回,写中秋贾府合家赏月,兴尽而散。描写到此似乎要结束了,但忽然由一个丫环引出了此时躲在“凹晶馆”联诗的湘云和黛云,引出一段缠绵悱恻的《中秋夜即景联句三十五韵》;于是中秋团聚的喧闹场面刚过,寒塘月色的清凄景色又比并而来。又如二十七回,写芒种节大观园众姐妹聚在一处“祭饯花神”,大观园内气氛热烈、喜悦。作者写芒种节这天早上“……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者花瓣柳枝编成骄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头,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在这种喜悦气氛中,作者出奇不意地引出了正在葬花的林黛玉,让她唱出如诉如泣、悲凉寒凄的《葬花辞》:“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朴绣帘……”作者总是把人物的所吟所咏安排在最适宜的时候,把反差如此强烈的喜悦悲凉溶为一体,更增强了艺术效果。就情节而言,如果没有这一段悲凉文字,“芒种节”平平淡淡,又有何趣?喜剧的氛围中吹进一段悲凉之风,叙事之中夹入一番抒情,散文之后忽有一段韵文,使得作品大开大合,风去云来,柳暗花明,极为生动感人。
    写到这里,可以做结论说,《红楼梦》诗词曲赋,就小说的艺术整体而言,艺术价值是很高的,它的艺术作用是多方面的。它和小说的叙事内容一起,构成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红楼”的整体美。如果没有这些诗词曲赋,也就没有《红楼梦》。当然,一部分诗词如《好了歌》、《好了歌注》、《红楼梦十二支曲》等,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黯淡的悲观主义和宿命论色彩。此外,也确有一些艺术粗糙之作和极少数游离于情节之外的“闲文”。比如《警幻仙姑赋》,脂评认为“此赋不见长”。就内容而言,主要是把警幻仙姑的美貌描绘一番;就艺术特色而言,遣词造句多留意于曹植的《洛神赋》,模拟成份太多。但这毕竟是白璧微瑕,作为艺术,十全十美也是不可能的。我们完全可以说,在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既然《红楼梦》是不朽的,那么,作为这部文学巨著整体艺术结构有机部分的诗词曲赋,必定也是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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