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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晴雯论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晴雯论

发布时间: 2007-8-10 11:26:30       来源: 河南教育学院学报
 
 
 
 
 
 
【内容提要】
   晴雯在大观园里是公认的最俏丽的丫头,也是曹雪芹所塑造的奴婢群体中最少奴颜媚骨、最不乖觉或说最不守本分的女奴。但在贾宝玉心目中,她却是怡红院中最可信赖的“第一等人”。晴雯的屈枉被逐与惨死,是宝玉心中难以释怀的伤痛,为哀悼她而作的《芙蓉诔》,则寄托着贾宝玉对她的深深地哀思与赞美,更抒发着对摧毁这一美丽生命的横暴之手的愤慨和谴责。

   【关键词】 晴雯;贾宝玉;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晴有林风


    在《红楼梦》所叙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的簿册中,晴雯位居首页,排在花袭人之前。那“满纸乌云浊雾”,象征着她的青春与灵秀被黑暗势力所吞噬的悲惨命运;其判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则写尽了她“薄命红颜”的悲剧人生。
    在大观园里,晴雯是公认的最俏丽的丫头,也是曹雪芹所塑造的奴婢群体中最少奴颜媚骨、最不乖觉或说最不守本分的女奴。但在贾宝玉心目中,她却是怡红院中最可信赖的“第一等人”。晴雯的屈枉被逐与惨死,是宝玉心中难以释怀的伤痛,为哀悼她而作的《芙蓉诔》,则寄托着贾宝玉对她的深深地哀思与赞美,更抒发着对摧毁这一美丽生命的横暴之手的愤慨和谴责。
“风流灵巧招人怨”
    “俏丫鬟”晴雯,并非荣府家奴的家生子,只是一个身世无考的孤苦的被贾府奴才所使唤的奴婢。小说在晴雯被逐后有一段关于她来历的补写:
    ……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第七十七回) ①
    晴雯并不是荣国府那些“得用”的大丫头们一伙的。鸳鸯在与平儿讲到少时伙伴时所说“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 什么事儿不作”的“十来个人”(第四十六回) 中,并不包括她。晴雯10 岁出头,才由赖嬷嬷“孝敬了贾母使唤”,她死时只有16 岁,如此算来,到荣府最多六个年头,贾母把她送到宝玉身边至多不过三四年光景。总之,她的来历和性格,使她成为大丫头群中独往独来、不大合群的人。晴雯受到贾母的赏识,又将她赏给了自己的爱孙。显见得,“老祖宗”在为孙子选“跟前人”时,与媳妇王夫人的眼光是不同的。直到“老祖宗”被告知晴雯“比别人分外淘气”并得了“女儿痨”被“送”出大观园后,也还是甚念晴雯的好处,说“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第七十八回) 。“老祖宗”的择人显然是注意到了晴雯做奴婢的才貌双全,孙子对这选择是满意的,晴雯也因此很快成为宝玉在怡红院中的得用之人。但老祖宗的这一选择,却真真是害了晴雯。因为在王夫人眼里“, 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第七十四回) 。她把儿子身边所有的漂亮丫头都视为“妖精”,在务必清除之列。抄检大观园时,怡红院中被王夫人逐出的丫头是最多的,而且都是最漂亮的,如晴雯、芳官等。
    贾宝玉是荣府同辈人中的“宝塔尖”,怡红院里有一大群侍候他的嬷嬷、婆子、丫头。有名有姓的,就有十几个,如袭人、麝月、晴雯、秋纹、碧痕、媚人、茜雪、春燕、小红、坠儿、绮霞、檀云、佳蕙(即四儿) 、紫绡、篆儿,直到最后分来的小优伶正旦芳官等。袭人、麝月,是贾宝玉身边管生活的两个大丫头,晴雯地位比较特殊,虽不大管宝玉的日常生活,位置却不低,有时甚至排名麝月之前。在这贵族之家中等级森严,丫头自有丫头的严格规矩。怡红院的丫头也分三六九等,多数是在外面侍候,不要说到宝玉身边侍候,甚至连宝玉的房间都进不去。如小红,贾宝玉就不认得她是自己怡红院里的人,小红也说:“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而大丫头们是不容小丫头走近宝二爷的。小红因给宝玉倒了杯茶,便被秋纹、碧痕一通唾骂,就连贾宝玉想使唤小红,也不得不考虑:“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第二十五回)无论是在贾母或是宝玉房里,晴雯都并不是侍候他们饮食起居的贴身奴婢。否则,每日晨昏定省的王夫人,哪能从未见过她的面! 在小说里,晴雯的出场是在宝玉从梨香院探望宝钗归来:
    ……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第八回)
    从这第一次出场,可看出晴雯性格爽朗,言语率直,也可看出怡红院中的这对主仆关系十分融洽。其后,作者通过她跟宝玉闹的一场几乎被“放”出怡红院的“别扭”,突出地刻画了她“嘴尖性大”、对谁也不买账的倔强个性:
    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 将来怎么样? 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呢!”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见了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泪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 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第三十一回)
    这段情节,是曹雪芹对晴雯的一次浓墨重彩的性格特写,情感强烈、心理微妙而又内蕴丰富,也展现出怡红院生活中特有的“人际关系”与矛盾冲突。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尊贵的主子们拿手下的奴才撒气是司空见惯的。像贾宝玉这样“好性儿”的主子,倒是寥若晨星,他很少对丫头们使性儿发脾气。这次气得要“打发晴雯”,是在金钏儿事件之后,心中大不自在,看见扇子摔坏,便奚落了几句。不料晴雯竟毫不顾及他的尊严,夹枪带棒地跟他顶撞起来,还专拣那戳人心窝子的话说,其语言尖刻泼辣确是见了真章!连宝玉和袭人的“隐私”也抖露出来,气得宝玉浑身乱战,袭人难堪得紫涨了脸。通过这次口角,晴雯那“抓尖要强”和单纯率直的本性,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而我们从她含着“酸意”的“冷笑”,含着“泪”的“伤心话”,以及最后“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的真情表白中,可以体会到她对宝玉的真挚的依恋,似也多少带着些对袭人的朦胧的嫉妒的酸涩,孤苦伶仃的她实际上已把怡红院当成了自己的家。而贾宝玉也并非真想撵晴雯出去,只是一时气头上的话。这冲突的结局则是喜剧性的化解———“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晚上,宝玉让晴雯拿果子来吃:
    晴雯笑道:“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大笑。(第三十一回)
    当主子的贾宝玉可说是给足了晴雯面子,他笑道:“古人云‘, 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但宝玉对这次矛盾的分析,却是很中肯到位的:“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第三十一回) 主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晴雯自是无话可辩。其实,所谓“惯娇”,就是贾宝玉的“惯娇”。因为有了怡红院这样的环境,即有贾宝玉这样宽容的主子,才会有这样越性的大丫头。在怡红院中,也只有晴雯敢于这样顶撞宝二爷。在晴雯心底里恐怕从未认可过自己低谁一等,这也正是作者要告诉我们的,晴雯的“心比天高”之处吧!她所珍惜的只是与贾宝玉互相尊重和真诚相待,因此,她的自尊心在宝玉面前更不可以受到损伤。而这种很可宝贵的自我意识,大概也是她来到贾宝玉身边后被潜移默化地“惯娇”出来的。在宝玉那里,从来就不愿以主子自居,他看厌了奴才们的奴颜婢膝,媚主求荣,大概也正因此而特别看重“身为下贱”的晴雯的全无“媚骨”的傲气。而我们从二人的开怀大笑中,也分明看到了他们真情的交融和心灵的契合。
    在晴雯身上,我们看不到任何曲意逢迎主子的举动,也看不到她虚情假意地围着贾宝玉转,而只是很爽利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她不但自己从不违心地讨好主子,而且对刻意讨主子欢心、喜欢攀高枝的同伴十分鄙视,如果听到、看到则必定要说上几句风凉话,这种事例可以举出不少。秋纹沾了宝玉送花的光,王夫人一高兴赏了她两件衣裳,秋纹欢喜地向大家显摆,晴雯立刻给她泼冷水:
    晴雯笑道:“呸! 没见世面的小蹄子! 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 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第三十七回)
    晴雯的难缠或说“磨牙”,实在也是怡红院一道温馨、有趣的风景。一次晚间,袭人生病卧床,晴雯和众丫头都出院玩耍去了,麝月自愿守屋,宝玉怕她烦闷就提出给她篦头,由此生出了一段插曲:
    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 “哦, 交杯盏还没吃, 倒上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 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第二十回)
    试想,如果缺少了生气勃勃的晴雯和她的“磨牙”,怡红院将会是何等的寂寞! 在晴雯离开怡红院后,我们同怡红公子一样, 都感受到了失去她的“寂寞”!
    晴雯的“性大”在大观园丫头们中可谓是最显山露水的,不只常顶撞主子,与人拌嘴,还爱打骂小丫头。即使对宝钗、黛玉这样自己主子心目中的贵客,晴雯似也不懂得收敛本性、殷勤待客。一次,薛宝钗晚间来访“,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第二十六回) 。晴雯的这番使气,不只造成了宝黛间的误会和纠纷,还让花袭人挨了贾宝玉的“窝心脚”。晴雯的脾性由此可见一斑。丫头小红意外地被凤姐使唤了一回,很是兴奋,晴雯迎头就是一顿抢白:“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 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 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上才算得。”(第二十七回) 话里话外,显露出大丫头的优越感与嫉妒心,以及本性中不友善的“欺下”的阴暗。在“俏平儿情掩虾须镯”里,有一写晴雯打骂小丫头的情节。平儿在芦雪庵吃鹿肉时,丢了一只镯子,后来查出是宝玉屋里的小丫头坠儿偷了去。平儿很讲情义,不想张扬怡红院的“家丑”。此时,又恰逢院中主事的袭人探家未归,就暗暗告知麝月:“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第五十二回) 贾宝玉听到了她俩的悄悄话,很感激平儿,转述给晴雯,没承想,这“爆炭”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 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 ”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第五十二回)
    这情景活画出了晴雯的爆炭性格,而掩藏在这“爆炭”背后的,实际上是一种欺凌和虐待! 在荣宁贵族之家里,得宠的大丫头就是半个主子,晴雯对待坠儿,其狠劲儿真是不是主子“胜似”主子。即便坠儿偷了东西,理在晴雯,但处罚方式也未免太残忍,让人不能不为之叹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联想到王夫人在园中看到的那次打骂小丫头,可知并不是偶然的,似乎也不能简单地归之于晴雯的率性或疾恶如仇,而是封建社会的宗法等级观念的恶劣影响,也是晴雯天性中的一大悲哀!其实,在怡红院以至大观园里,“欺下”并不是晴雯所独有的,而是奴才们的通病。所以,如果将大观园美化为与荣宁二府完全隔离的平等自由的理想国,或是什么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都是与《红楼梦》所反映的充满矛盾的封建末世的主旨相悖的,因为即使在贾宝玉的身边,似也并无理想中的平等自由可言!
尽管如此,在我们心目中,晴雯仍然是怡红院中最值得珍爱的少女。而怡红院所特有的美好和温馨,却不仅仅与贾宝玉相关联,也是与晴雯、袭人、麝月、秋纹等美丽的丫头们联在一起的。
“寿夭多因诽谤生”
  晴雯之死是《红楼梦》全书中的一个重要事件,作者在“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第七十四回) 和“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第七十七回) 两回里,通过邢、王二夫人所导演的“抄检大观园”的背景,展开并凸现出晴雯的悲剧。作者的笔触重在“惑”与“屈”字上,直写出清白无辜的晴雯被诬陷、迫害、屈枉而死的惨痛经历。
  晴雯的俊俏和灵慧,在荣国府的丫头群中是首屈一指的,即使在贾母、王熙凤这些见多识广的主子眼中,也是最出众的。她性格泼辣,口尖舌利,任情任性。大观园的丫头们中,数带刺的晴雯得罪的人最多,积怨也最多,特别是从不把那些自认为比丫头高贵的管家婆子们放在眼里,甚至口头上连“太太”的账都不买。平时,怡红院的人有宝二爷“罩着”,“和园中不睦的”人敢怒不敢言。但在“真怒攻心”、一心整治“妖精”的王夫人面前,晴雯的保护伞自然失去了作用。抄检大观园前夕,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指名道姓地告刁状:“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第七十四回) 这一席话,无非就是说晴雯“风流灵巧招人怨”。虽与引发抄检大观园的隐秘毫无关联,但由于晴雯是宝玉身边的人,是在王夫人的心坎儿上,奸谗之言所激起的雷霆之怒,就给这“木秀于林”的俏丫鬟带来了“风必摧之”的厄运:“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 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有些轻薄。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第七十四回) 于是,王夫人急不可待地传唤了晴雯。她“冷笑道:‘好个美人! 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 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 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敏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 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为实了,忙说:‘阿弥陀佛! 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去! 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 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手帕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门内去”(第七十四回) 。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抄检大观园前夕的这场交锋,使“聪敏过顶”的晴雯,明白来者不善。王夫人既已信实了那些“暗算”她的谗言,自然也不会给她任何分辩解释的机会,虽说她的应答滴水不漏,却无济于事。真正触动王夫人心思的是,长得像林黛玉的晴雯轻狂太过,认定她与芳官四儿等人是“私情密意,勾引宝玉无所不为”的“妖精”,明言她有“心耳神意”在怡红院。尽管抄检大观园的初衷与宝玉身边的“妖精”们无关,但王夫人整肃怡红院的想法却早有伏脉,晴雯等的被逐只是时间的问题。
  晴雯本是个坦率刚强、富于锋芒而又受不得委屈的人。虽自知前途险恶,但在暗害她的人面前却毫不退缩,拼死一搏。当凤姐带领王善保家的一伙人气势汹汹来到怡红院时,大小丫头们唯俯首听命,任其搜检,独生病的晴雯奋起迎战,其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令人眼前一亮:“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第七十四回) 继凤姐带婆子们的首次抄检后,王夫人又亲率人马来到怡红院“搜检”、“阅人”,将晴雯、芳官、四儿及唱戏的小优伶们尽数打发。
  “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 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第七十七回) 谁能料到,这所谓“天真烂漫”、“喜怒出于心臆”的贵妇,往常平和甚至有些木讷的信佛人,真实面目竟是如此的凶神恶煞!
  “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狠了。’宝玉听如此说,方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 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第七十七回) 。怡红院被撵走的三个丫头里,宝玉最放心不下的是重病的晴雯:“‘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越发伤心起来。”(第七十七回)
  贾宝玉赶到蒙受不白之冤、病入膏肓的晴雯床前时,她已生命垂危。他们的生离死别,既饱含深情又充满凄惨悲凉:
  晴雯呜咽道:“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 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 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 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第七十七回)
  这是不认命不服输的晴雯对使她蒙冤的黑暗势力的最后的抗争。尽管只是以卵击石,但其反抗意识却犹如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光彩夺目! 光明磊落,视死如归,这就是晴雯的本色与风骨! 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向欺凌自身的强权进行抗争。满腔怨恨的晴雯临死前叫的是娘,她有多少冤屈要对自己已不记得的亲娘讲! 或许,她想对母亲哭诉自己的清白,或许想问问,为什么不把自己生得丑一些?为什么自己“过于生得好了”,就得枉担上“狐狸精”的莫须有的罪名? 令她死不瞑目的是:为什么被她看得比生命还重的清白,竟被人们如此蛮横无理地糟蹋,为什么无辜的自己却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晴雯被逐,贾宝玉伤心至极,曾向袭人提出质问:“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的解释是“, 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第七十七回) 。这话出自真正有“不安静”之举的袭人之口,着实令人有黑白颠倒之慨! 晴雯虽是怡红院中第一等的美人,却不是轻佻女孩儿;嘴尖性大有之,却从无“不安静”的举动。即使花袭人因吐血,陪侍宝玉身边应对夜间召唤的换成了晴雯,宝、晴之间依然清清白白! 从宝玉的心内的狐疑,到袭人对晴雯被逐的态度,也毕竟透露了一些令人疑惑的蛛丝马迹,正是由于有人将平日私下里的玩话捅给了王夫人,才导致了怡红院的“劫难”。因此,贾宝玉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质疑:“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圣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 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第七十七回) 这“痴公子”自然是话中有话,这“过于生得好了”,本就是王夫人驱逐晴雯也包括芳官、四儿的“理由”,且本就是妨碍了别人的去处,至少对袭人、麝月、秋纹都是有妨碍的。而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更是得罪了他人,种毒极深。丫头们之间本就勾心斗角,“掐尖要强”的晴雯岂能不招嫉恨?“倚强压倒了人”的芳官,哪能不“惹人厌”? 一时“夺占了地位”的四儿,怎能不使人忌? 而宝玉所说的“他生得过于好了,反被这好所误”,也恰恰是道出了怡红院大丫头之间的不言自明的微妙关系。
  晴雯的“风流灵巧”和“抓尖要强”,招致了她所属的奴仆群体内的普遍的嫉恨和积怨。“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乘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第七十七回) 而对于她的被逐,那些大观园的婆子们似都十分称愿:“阿弥陀佛! 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第七十七回) 封建社会为所有奴隶安排的本就是任人宰割的不公平的命运,身为奴婢的晴雯的不驯服的性格,实际上只能意味着她保护自己本能的缺位,使她的命运雪上加霜。最终,生诽谤的“悍妇”、“犯舌”的知情者和“惑奸谗”的主子,联手将这美丽而纯洁的生命扼杀。晴雯并不是这场抄检风波中唯一的牺牲者,却是最冤屈和最悲惨的一个。
“晴有林风,袭乃钗副”
  “甲戌本”第八回“脂评”有云:“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错。”不管他们所解读的形象内涵是什么,总是把握住了她们性格特征的某些共性,可以看作是曹雪芹的“笔意”。这两对人物虽都各有其鲜明的个性,不容混淆,但她们的悲剧命运,却有着相似的异同。“袭乃钗副”,小说中袭人与宝钗,循规守礼,思想观念一致,且相互尊重、推崇。而晴雯与黛玉,不只性情,连眉眼都有几分像。晴雯的率直、巧嘴、灵秀和“西施之美”,确有“林风”。两人虽出身地位、文化修养与人生经历悬殊,但都与宝玉情投意合,都活得真实自我,即使她们的巧嘴、磨牙,虽品位迥异,宝玉却也并不认为是缺失,而是天地赋予女儿们的“钟灵毓秀之德”。在怡红院中,晴雯最看不惯的是袭人,自然也就成为她锋利言辞的经常的矛头所向。对于晴雯的口无遮拦、尖酸刻薄,老成的袭人只是以阴柔回应,尽力避免与之直接冲突,至于内心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袭人为了坐稳怡红院大丫头的第一把交椅,不知动过多少心机。她曾不失时机地向王夫人进谏,声称贾宝玉应搬出大观园,以避免“不才之事”发生,保全二爷的声名品行。王夫人正是在袭人的进言中,领悟到“宝黛私情”的危险,体察到袭人的“可疼”之处,她也由此取得了优厚的待遇,成为王夫人在怡红院的亲信。换个角度说,如果袭人能够含蓄地告发宝黛,谁又能肯定地说,怡红院内“私房话”的泄露,以至晴雯、芳官、四儿的被逐,与这位王夫人信赖的“心耳神意”毫无关联呢?毋庸讳言,宝玉与袭人有着与众不同的通房的亲密关系和感情,但贾宝玉在涉及自己爱情隐秘的时候,绝对是要避开这位正经管事的大丫头的。宝玉挨打后,为让他的林妹妹“放心”,表达自己的真情,想秘密地“私相传递”,这样的“秘密”是绝不能让袭人知道的。故宝玉先支走袭人,而放心地让能保守秘密的晴雯将旧帕送与黛玉。率性的晴雯自然“不解何意”,但她没有花袭人那么多让宝玉心烦的是非或说“箴规”。这一细节显露出宝玉的知人善任,对他而言,晴雯更贴心、得用。宝玉同黛玉一起议论《芙蓉诔》时曾说:“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第七十九回) ,可见,晴雯与黛玉本就有着“甚厚”的情分。正是因为晴雯的“确有林风”,他们三人之间才会如此惺惺相惜吧! 对于宝晴主仆的相互钟情,小说中很少有直白的描写,有两个情节似可以印证他们之间的深情缱绻、亲密无间。
  一个情节是袭人奔母丧,麝月、晴雯在宝玉身边当值。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宝玉起夜要喝茶,远在外屋熏笼上的晴雯都被吵醒,身边暖阁外的麝月却还在沉睡。麝月被唤起服侍完宝玉后说:“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想吓麝月,就“蹑手蹑脚的下熏笼”,宝玉笑劝道:“看冻着,不是顽的”,并高喊“晴雯出去了”。麝月未被吓着,调皮的晴雯却冻得够呛,宝玉叫她赶紧进他的被窝“渥一渥”,晴雯虽嘴里说宝玉“那里就唬死了他? 偏你惯会这蝎蝎螫螫老婆汉像的”,却并没有拒绝宝玉温情脉脉的“邀请”(第五十一回) 。这是小说唯一一次写到他们最亲近的接触,但仍是纯情相对。这节对怡红院小儿女生活极细腻的描写,自由欢畅,清新美好,让人胸臆间充溢着生活的美感和温馨! 被红学家赞誉为怡红院“旖旎的小诗”。
  另一个情节是随后发生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老祖宗”送了宝玉一件“乌云豹氅衣”,“金翠辉煌,碧彩闪灼”,第一天穿上,就不慎烧坏了一个洞,送出去没人能补,第二天又必须穿。怡红院擅长界线女红的晴雯已着凉病倒,但她挺身而出,不顾病痛,急宝玉之所难。于是,有了晴雯抱病补裘的著名篇章: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 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 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象,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哦 嘶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 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第五十二回)
  这“勇晴雯”的生动美好的倩影,描绘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而是表现她急难中对宝玉的体贴和忠诚,她的心灵手巧和女红的精致,那生活底蕴却是晴雯对宝玉的一往情深。花袭人得知此事后,曾淡淡点出重病的晴雯这是“挣命”。在怡红院里,晴雯与宝玉的关系很特殊,恰如袭人所说:“你(指宝玉) 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晴雯虽对宝玉有情有意,却始终与之是清清白白,她不屑于像袭人们那样与贾宝玉发生“私情”关系。小说中有个情节,宝玉邀晴雯“共浴”, 她立即婉拒,“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第三十一回) 她心地光明磊落,也看不惯别人鬼鬼祟祟,她始终珍爱并保持着自己女儿的清白。恐怕也正因为晴雯的这种自尊自重,贾宝玉才对她另眼相看,不敢放肆反而有点敬畏吧!
  “晴为黛影”,恐怕是晴雯招王夫人憎恶的原因之一,又岂知不是因对大观园里真“西施”的多年“积怨”所致。王夫人一看到晴雯就“真怒攻心”:“好个美人! 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第七十四回) 以王夫人平素待人宽厚的态度,何来一见晴雯就有如此怒火? 多年来,宝黛感情大波小澜,皆在王夫人的“心耳神意”之中。像宝玉的摔玉,一听说黛玉要回南便急得神智恍惚,都是她耳闻目睹。作为母亲,她所以隐忍不发,只不过碍于婆婆对黛玉的溺爱,不便有所流露。当看到这个眉眼像黛玉颇有“林风”的晴雯时,便找到了借题发挥、泄愤的对象,这大概也是宝玉的《芙蓉诔》“诔晴雯,实诔黛玉”所隐寓的题旨之一吧!
  重病的晴雯被逐出大观园没几日就玉殒香消了! 贾宝玉悲愤填膺地写下了《芙蓉女儿诔》,它是前80 回中的一篇别开生面的韵文。贾宝玉性格的本质特征是尊重个性,待人平等,性情随和。不只“在姊妹中是极好的”,就是对同父异母兄弟贾环的种种不友善甚至暗害之举,也都采取宽容的态度。与奴仆相处,从不摆主子的谱儿,“也没刚柔”,小厮和丫头们都不怕他,兴儿就说:“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第六十六回)而这篇《芙蓉女儿诔》,除了饱含深情甚至有点夸张地赞颂晴雯的纯洁、高贵、美丽,迫害晴雯致死的恶势力,则表现出空前未有的诅咒和谴责:“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资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 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第七十八回)诔文中蕴涵着对“进谗”者的切齿痛恨:“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如此怨毒的诅咒,出自宝玉之口,当属绝无仅有。所以,有的学者以为,这篇诔文所以多用骚体,而且怨愤之情溢于言表,其中不少都是隐喻政治人物的遭遇,非晴雯的惨遭迫害所能概括。因而,认为其矛头所向,恐系作者另有政治上的宿怨。我们倒觉得,此诔写于抄检大观园风波的种种身心打击之后,是很自然的事情,此时贾宝玉的大观园理想国濒临毁灭,而荣宁贵族的末世败象也屡见异兆悲音……贾宝玉“还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此皆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风寒外感,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第七十九回) 。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说》)“庚辰本”第七十八回脂评点出:这篇诔文“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至此,若云必因诔晴雯来,则呆之至矣。”如果《芙蓉诔》内涵还有此深藏的意蕴,那悲愤和怨毒如此深重,也就容易理解了!
  宝黛在议论修改《芙蓉诔》时有这样一段对话:
  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第七十九回)
贾宝玉的改句,表面上是为了文词修饰而“失言”的。在《红楼梦》中,这类“失言”往往蕴涵着未来的伏笔。何况,“脂评”道出此诔实诔黛玉,也不只这一处。“靖藏本”眉批也有:“观此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试观‘证前缘’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黛玉在听了宝玉的修改后,“忡然变色”句下,“庚辰本”脂评又云:“慧心人可为一哭。观此句便知诔文实不为晴雯而作也。”遗憾的是,我们至今没能看到《证前缘》黛玉逝后诸文。如果确实如此,晴雯是在重病中被摧残至死的,那么,黛玉的泪尽而逝,恐非只是因病夭亡,至少是经受了思想感情上的重大打击。以芙蓉隐寓着林黛玉,也不单只在此处。在“群芳开夜宴”中,黛玉抽到的花签,便是“风露清愁”的芙蓉花(第六十三回) 。所以,在贾宝玉笔下“, 金玉”“冰雪”“星月”“花月”,都不足以比喻其纯洁、高尚、聪慧、美丽的芙蓉主人。很显然,他在有意无意间把晴雯和黛玉从面貌到精神都相映衬和比照,也确实是“晴为黛影”吧。
  《芙蓉诔》可说是贾宝玉叛逆精神的结晶和升华,其思想感情上的涵盖,当不完全限于晴、黛二人。在贾宝玉心目中“, 凡山川日月之精华只钟于女儿”,但在抄检大观园风波中他所经历的,却是大观园中一群“清净洁白女儿”饱受摧残:或被逐出,或被迫害致死,或出家为尼。他的姊妹们也在谈婚论嫁——迎春迁出大观园待嫁“中山狼”;探春已官媒上门拟远嫁,但都是前途未卜。眼见得贾宝玉大观园理想国的栖身地,已经进入“佳人落魄,花柳无颜”的“寥落”境地。因而,这篇《芙蓉诔》,不只贮满了对晴雯、对被驱逐的丫头的哀伤和痛惜,还充满对即将告别大观园而不可能有好的命运的众姊妹的悲愤难舍的亲情,也隐含着对他的爱人林黛玉的不幸结局的惴惴不安的预感。诔文激愤的谴责和控诉,绝不局限于王善保家的这类“悍妇”和“ 奴”,至少在客观上,虐害他身边那些可爱的青春少女的王夫人以及她所代表的封建道统都是包括在内的……
  “晴有林风,袭乃钗副”,“脂评”的这个论断,很契合她们各自的性格与命运特征,尽管两个是丫头,两个是小姐。在曹雪芹的妇女观和人生观中,她们的悲剧命运是同一性质的,但“晴有林风”的悲剧,是曹雪芹所赞颂的“儿女真情”的被毁灭;“袭为钗副”的悲剧,虽也属于美的被毁灭,却是封建礼教观念遵循和固守者的悲剧。袭人与晴雯同是奴婢,但曹雪芹把她们塑造成具有截然不同性格和人生的被压迫者,并在二者的对比中,突出地刻画了晴雯的反抗压迫的个性特征。
  若用寻常眼光看,晴雯确实不是一个好丫头。她是个没有奴性的奴隶,她的率直与冲撞,似乎是针对所有人的。她从来就没有摆正过自己的位置,即便期待宝玉珍爱自己,也是站在同等的“人”而非“奴隶”的立场上,这或许正是“身为下贱”的她的“心比天高”之处,也是她区别于其他奴婢的最本质的特征,更是她人生悲剧的根源所在。总之,她是那种为自己的心和情义而活着的人,是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容不得生存的人。但如此纤弱、无助的她,却敢于那样奋不顾身地同不公平的命运抗争,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晴雯的个性觉醒与反抗意识是一种勇敢的、本能的精神诉求,不只有着难能可贵的悲壮,甚至颇具超越封建时代的色彩,令我们今人不能不为之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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