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城市的歌者

我先谈点我对城市和乡村的比较的思考。请注意，我不是在比较两者的高下，我只是实事求是地摆事实。

我们中国有大量的优秀的纯文学的作家。但是我们国家缺少一个真正的城市生活的作家。请看当代的优秀作家，他们写的大部分都是乡村的生活。也有一些人写城市生活，但是缺少影响力。这不仅仅是因为很多作家本来就长期生活在乡村，而更多的是因为，乡村从表面上看更适合于被写作。我前段时间看了王安忆老师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城市无故事》。她讲的大部分内容我不记得了，但她有一个观点我记得，她认为在乡村里，人和人的关系基本是固定的，你一辈子就认识那么几个人，这些人从小到大的故事你都熟悉，所以，你更能全面地了解这些人，也能更好地表现他们的生活。但是在城市里，人和人的交往很短暂，你认识的那些人，你并没有办法长期地观察他们，了解他们，所以你只能很表面地对他们有个印象。王安忆老师这话是有道理的。在城市里，你不了解别人，别人也不了解你，下班回家关上门，你可能和你对门的邻居也说不上几句话。你是可以通过看报纸了解社会，但是那种故事不能直接拿来写作，用王安忆老师的话来说，报纸上报道的是事故，不是故事。而且报纸的报道缺少细节，你去找事件的当事人，想从他们那里了解一下细节，大部分人是会拒绝你的。越感人的故事，当事人就越不愿意提。这个原因我就不说了，谁都能理解。所以，城市里能拿来写作的故事是比较少的。

但是在我看来，乡村出文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乡村本来更美，而且更贴近于纯朴。乡村被山水环绕，优雅的风景更能陶冶人的情操，而且乡村的生活有更多的闲暇，干完农活，谁都愿意到山里散散步，亲近大自然。就算是再俗气的人，到了乡村，就算不能理解大自然的伟大，他也会免于心计，回归朴素。但是城市里呢？城市里质朴是无法生存的。城市里的人攻于心计，精于计算。我们都把都市叫作“欲望都市”。没错，城市就是生产物欲的地方。没有物欲的人，是不会选择生活在城市的，人们之所以选择城市，就是因为他想在物质上获得飞跃。在这种物欲横流的地方，各种罪恶堂而皇之地横行。很讽刺吧？我们庞大的物质文明就是建立在各种心计和罪恶之上的。这是因为，自己生产价值去和别人交换，当然比不上从别人那里骗来容易。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子在《道德经》里幻想了一个小国寡民，缺少生产力的纯朴世界。虽然这种观点早就被后来的学者批评为社会的倒退，严重的脱离现实，但是我始终认为这个世界在美学的层面上是有存在的价值的。

想象一下乡村的生活吧，早上可以观赏日出，晚上还有炫丽的晚霞。可以下河捞鱼虾，可以上树掏鸟蛋，如果有山有水，那就更是奇观了。山上有火一样的山花，还有美妙的彩虹。难怪很多文人都会选择到风景优美的乡下去隐居。在那鸟鸣蛙唱中，我们感受到了人与大自然的和谐，从而创造出伟大美丽的诗篇。当你来到城市，你看到了什么呢，只有黑压压的人流，和因为没有办法清洗而脏兮兮的高楼的外墙。而且乡村的人，容易生得更质朴，更单纯，这一切怎么不让人迷恋呢。

所以我长时间地生活在城市，我并不总是快乐的。因为我是个文人，就是说，我总是力图保持在我身上与生俱来的纯朴。这个工作我坦白地说，真不是人做的工作。城市里纯朴是难以生存的，因为城市是个战场。所以我在城市里生活，就显得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滋味是难以表达的。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我都生活在中国，我们都用右手拿筷子，我们都觉得很方便。突然让你去了一个国家，你发现那里的人都是用左手拿筷子的，你在那里的生活可想而知是非常不方便的。我的生活就是由各种不方便组成的。比较常见的就是不被周围的人理解。他们觉得我是这样一种人，很长时间之后他们发现我不是这样一种人，而是正好相反的那样一种人。再过一段时间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我从来不会向我周围的人解释我是一个文人，因为我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理想主义者。我也从来不把我的作品拿给我认识的人看。我希望可以过真实的生活，看到周围人的真实面目。城市里的人，如果他知道你是什么人，他会在你面前隐藏自己的本性，来迎合你的性格。因为他们需要利用你。我还要花大量时间去研究这个城市的阴暗面，为了不被人贩子骗去卖掉。我力图做到在理解了我周围的一切之后，还保留着我身上的纯朴天性。这个过程有一天我会写到我的小说里。因为不是我自夸，我觉得这个过程有一种美。

我说了半天还没进入正题。前段时间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乡村的诗画家。这是一个诗情画意的人，他真的有才。但是我和他之间没什么故事，因为，他不愿意到我这里来，我也不愿意到他那里去。他不来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城市，而是因为他就是那种满腹诗情而缺少实际能力的人。按他的能力，他在城市是没有办法生存的。他邀请我到他那里去，而且极力地向我描述乡村生活的伟大与质朴。但是在我想到我将要离开武汉这座城市的时候，我感到了害怕。

我害怕不是因为我习惯了城市的生活，而换一个地方我会不习惯。当然，这也是原因。但是我害怕是因为，就在他邀请我离开武汉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么地爱着武汉这座城市。

我爱这座城市不是盲目的，不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家乡我就无条件无理由地爱。我爱这里是因为我能理解这座城市，更能看见它的美。这是我在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之后的偶有所得。城市的美是隐藏着的，需要人去挖掘，但是我现在渐渐地接触到了这个层面。城市的美在哪里呢？我现在还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城市的美首先在于，这是一种经过修饰后的美。城市里不生产纯朴。如果一个人在城市里生活还始终保持纯朴，那他一定会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国宝”并被人贩子盯上的。如果有的城里人偶尔说出了一句听上去很纯朴的话，请相信，那是有目的的。城市里的美都是一种被涂抹过后的美。被涂抹不见得就不好，就好比浓妆艳抹是一种俗气，但是恰当的修饰却会成为一种修养。城市里才有这种称得上修养的美。而且我们离这个社会的上层越近，我们离这种可爱的修养就越近。在乡村里，丑和美都很直接，我记得我有一个来自农村的女同事，她读书还行，但是实际能力不强，说直白点就是很老实。她考上大学以后来到武汉，赚的钱很少。所以过年特别不愿意回家。因为她的邻居会很直接地问她现在赚多少钱，能给家里带来多少好处，因为她是她们那一带唯一的大学生。在城市里，没有人问这种直接的问题。有人觉得这是一种虚伪的拐弯抹角，我倒觉得这给人一种有分寸的美感。至少这样做保全了一个人的面子。我首先要赞颂的，就是这种拐弯抹角中对他人的一种关怀。

城市里的美，还在于，人的勤劳。在城市里，懒散是不受人尊重的。不管一个人是否正直高尚，他多半会选择用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城市里是有不少无所事事的富二代和被包养的小白脸，但是社会其实看不起这种不劳而获的人。在城市里，人们崇拜成就，力量，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强势的人，拥有财富。所以就算是不正派的人，也会通过工作让别人认识自己。这种人人忙于工作的生活，让多愁善感的诗人厌恶。诗人只喜欢谈恋爱，看风景，抒发自己的情怀。他们最喜欢和恋人在公园里散步。但是我觉得，这种勤劳是美的。有一种英勇的美。我愿意和勤劳而缺少诗意的人待在一起，这让我感到愉悦。

城市还有一种美，在于人们的通情达理。说直白点，就是想在城市里成功，必须是一个人情练达的人。这更不符合多愁善感的人的想象。按我对人的了解，多愁善感的人多半有点林黛玉式的莫明其妙。不是说他们都会小性子。反正你跟这些人在一起，你总觉得他们有些古怪和不实际的地方。没有实际能力的人还是不要生存在城市吧。我不管这个人是真有才还是根本就是个疯子，反正在城市没有实际能力是会很惨的。所以在城市里，理性非常重要。所以我认为城市里比较适合产生小说家，而不是诗人。

城市还有一种最伟大的美，就是那种富丽堂皇的技巧。在城市里，所有的事情都必须通过技巧办成，比如撒谎，在城市里不撒谎无法生存。我认为，技巧是一种高级的美。只有拥有技巧的文章，才是真正的美文。如果是篇小说，必须有设计得精巧的情节。如果是诗歌，必须有华丽精辟的修辞和直达人心的韵律。如果是心语类的散文，必须有独到的观点和感悟。在城市，没有简单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考验你的智力。在这种与人的博弈中，我感受到了人的英雄气概。

还有什么呢？我们通常说到美，都是指真善美。城市里有没有真善美呢？有，但是，城市里的真善美必须和上面四种东西融合在一起。如果没有上面四种东西，真善美在城市里就无法生存。很多人从农村来到城市，刚来的时候他还很纯朴，学会了上面四种东西之后纯朴就离他而去了。但是也有少数人，在学会了上面四种东西之后，心中还没有丢掉自己的纯朴。这种人在我看来就是圣人。我一直力图在城市中寻找圣人。因为我要写作，而写作不能只写自己。如果在我的时代里我没有找到圣人，我会力图为我们的下一代创造圣人。我视这项工作为我的职责。在城市里，写城市里的故事，唱城市人能听懂的歌，就是我一生的使命。我爱城市，我是城市的女儿。我一生为城市的炫丽而盲目。希望我能顺利地做完我的工作，因为我现在能感受到这项工作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