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王国是存在于 15 世纪初至19 世纪末的古代政权，位于现今日本冲绳县境内，曾长期是中国的藩属国，与明清两代交往密切，其都城那霸港留下了不少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遗迹，如首里城、识名园[1]。首里城既是琉球王国的王宫，也是琉球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建筑群，其建筑格局与建筑风格明显受中国影响，写仿中国宫殿建筑。琉球历经多次战火，首里城是琉球建筑艺术的硕果仅存，对于中国建筑文化与技术在海外传播情况的研究意义非凡。但由于琉球文化的衰微，国内对琉球建筑的关注非常有限。
出于对较为先进的大陆文明的崇敬，琉球引进了大量的中国文化风俗习惯，大到儒学礼教、风水堪舆，小到织物器皿、色彩图案。这种对中国文化的全面崇尚，使得琉球建筑也深受中国建筑文化的影响，从心理意识的模仿开始，逐渐形成了相应的建筑制度规范，而意识层面与制度层面的一切，最终都落实到了物质层面上，即琉球宫殿建筑的具体形态。意识、制度、物质3个层面，并非简单的递进关系，而是部分重叠，并相互影响的。
01
琉球王国与首里城
1.1琉球的历史与文化
琉球早期史科不详，至14世纪，出现了南山、中山、北山3个政权。1429年中山王尚巴志统一琉球，建立琉球王国，成为中国藩属，模仿中国确立了中央集权制度，并积极扩大海上贸易，使琉球成为东南亚贸易网络的重要节点。1879 年琉球王国被日本吞并，更名冲绳县，琉球王国自此灭亡[2]。
《隋书》记载隋炀帝三次派遣船队寻访琉球，这是琉球第一次出现在中国史籍中。《明太祖实录》记录了1372 年朱元璋派遣杨载出使琉球中山国的经过，此后琉球“三山”先后与明朝建立联系。1404年明成祖朱棣正式册封中山王武宁，拉开了琉球册封制度的序幕。明清两代共派出册封使23次，都留下了详细的记述，其中以册封使陈侃《使琉球录》最为有名[3]。
由于中琉交往密切，琉球很早就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从宋代开始，琉球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中转站，从福建驶出的商船为琉球带来了中国商品、技术与文化，推动了琉球本地文学与绘画艺术的发展[4]。明清两代实行海禁，民间商贸受限，但册封制度建立后，琉球向中国派遣使节与留学生，定儒学为官学，全面引进了政治制度与礼教制度[5]。而中国也派出了“闽人三十六姓”移居琉球，直接为琉球送来先进的文化与技术[6]。册封朝贡、商贸、留学生、移民，都对琉球文化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在琉球建筑中，随处可见燕脊、匾额、照壁、石敢当等中国建筑元素[7]。中国文化至今仍对冲绳有很大影响，舞龙舞狮依然是节庆中必不可少的内容。
1.2 首里城概况
首里城位于日本冲绳县那霸市南部一处海拔 120~130 m 的小山丘上，东西长约 400 m，南北宽约 200 m，占地约 5 hm2。首里城又称百浦添、御城，是琉球王国的王宫，也是其政治、信仰及艺术文化中心。首里城作为琉球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建筑群，代表了琉球建筑艺术的最高水平。
首里城初创年代不明，在三山时代此地已被作为军事城堡，推测首里城大约是在 13 世纪末至 14 世纪建起的。在琉球统一后，首里城成为琉球王宫。其在1453年的宫廷政变中第一次被烧毁，1660 年因失火第二次被毁，1709 年第三次失火烧毁。琉球木材匮乏，每次重建均须从萨摩藩进口木材。首里城最初出于军事目的而修筑，但其后的重建均以政治需要为主[8]。
琉球国灭亡后，首里城曾被用作军营、学校、神社，之后虽被列为日本特别保护建造物，但仍不免朽坏。1945年首里城被日军占作指挥所，遭受美军炮轰，第四次被毁。1992年，依照战前样式复建的首里城落成。2000年，首里城遗迹（不含修复部分）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8]。2019年首里城御庭区域第五次被烧毁。
首里城曾五次被毁，本文的研究对象为存在于 1992—2019 年的第五代首里城，这其中既有根据历史信息复建的建筑，也包括历史遗存。
02
意识层面的影响
心理意识是文化影响的基础，源自琉球人对中华文化的憧憬，其逐渐在建筑思想、理论上受到熏陶，并深入到对色彩与风格的模仿。
2.1 对中华文化的推崇
自隋唐时代起，琉球就已经与大陆有了交往，册封制度建立后，琉球官方主动引入中国文化，希望能真正融入中华文化圈，并派遣人员前往中国学习各类技艺，其中就包括木匠、泥瓦匠等建筑工匠[9]。这些工匠不仅从中国带回了先进的木造建筑技术，也带回了中国的礼学、堪舆学、阴阳学等学说中的建筑文化与建筑理论。因此琉球建筑也不免受到中国建筑文化的影响，尤其是宫廷建筑，更是全力体现对中国文化的崇敬与模仿，以期得到中国的认可和接纳。首里城正殿的台基曾经全部使用福建产青石，以象征琉球与中国同根同源[10]。
2.2 建筑选址与朝向
首里城位于一处隆起的石灰岩丘陵之上，距那霸港约 3.5 km，山体被整修成三级台地，各级台地由石垒城墙包围，宫殿建筑依山势逐级而建（图 1）。将宫殿建在高台之上，强化了宫殿高高在上的视觉效果，用高差划分了宫殿与外部的区别，同时在防卫上也具有一定优势。首里城外树林茂密，在远处看，林冠线之上的御庭就像浮于空中。
首里城并未按中国风俗坐北朝南，整体的朝向为坐东朝西，尤其是御庭正殿，有明显的朝向布置。其中既有文化上的原因，也有现实意义：表示对西面宗主国中国的尊敬；朝臣清晨上朝时向东跪拜琉球王，宛如向建筑后升起的太阳朝拜，强化国王的神性；便于瞭望并指挥西面那霸港的防卫；躲避来自东面太平洋的台风[8]。
2.3 建筑风格
首里城建筑的整体风格偏向中国北方皇家建筑，不论是建筑群体的布局，还是建筑单体的形态，都比较对称、严整；虽然地处热带，但建筑形态敦实、厚重、封闭，体量也较为高大，这些做法都体现了宫殿的庄严神圣、规制严整。但在建筑细节与装饰上，也受到了中国闽南建筑的影响，如红色的屋瓦、华丽夸张的脊饰、色彩艳丽的彩绘。首里城也受到了日本建筑的一些影响，如正殿抱厦唐破风屋顶，茶室、庭园的内部空间划分。
琉球作为海岛国家，石灰岩资源丰富，木材严重缺乏，并不适合大规模修建木造建筑。琉球早期出现过石造建筑，但并未延续，而是坚持建造木造建筑，为此不惜大量进口木材。这种与当地自然条件不符的建筑风格，显然是受到大陆文化影响的结果。
2.4 建筑色彩
受紫禁城的影响，首里城的建筑色彩同样使用了大量的红色，但不同于紫禁城的红色墙面配合黄色琉璃瓦，首里城屋瓦与墙面均为红色。大量使用红色，既因为琉球人崇拜红色，红色属于王室特权，也由于按照中国礼教思想，琉球王不能僭越使用黄色琉璃瓦[11]。首里城整体的色彩分布上，越向御庭区域，红色的比重越大，色彩也越丰富艳丽，一直到正殿，达到顶端。而外围的建筑因石造部分更多，灰色比重更大。首里城借助建筑色彩的变化，强调了御庭的崇高地位。
图1 首里城鸟瞰
03
制度层面的影响
宫殿建筑作为古代政治体系的象征，其形态必然要与政治制度相对应。琉球王国在学习中国建立中央集权制与等级制后，必然也要在建筑制度层面上进行模仿。
3.1 规划原则与序列结构
中国古代历来重视宫殿的规划，在秦代就已经有了较为固定的宫殿建筑轴线规划，至明清时形成了多重环绕、中轴对称的规划模式[12]。中国宫殿建筑制度深刻影响了周边国家的宫殿建造，如越南顺化城、朝鲜景福宫、琉球首里城。
首里城有着同紫禁城相似的序列与结构，主要建筑沿轴线对称排列，尤其是御庭，明显模仿紫禁城太和殿区域；而次要建筑布局则更加灵活。首里城序列明确，由西向东可分为3个阶段（图2）：起始阶段为从中山门（未复建）至广福门的6重宫门；高潮阶段为首里森御岳、奉神门、正殿；收尾阶段为世夸殿、寝庙殿、东台。整个建筑序列以牌坊门开启，经过多道宫门对场所庄严氛围的不断强化，在正殿达到高潮，最终以瞭望台作为结束。首里城结构上可分为外城、内城、御庭 3 个部分，地势逐级升高。御庭为正殿等核心建筑，内城有寝庙与居所等，外城为祭祀场所与仓库。御庭的范围较为规整，而内城和外城则借助山势交错嵌套。
图2 首里城平面图
首里城与中国皇宫修建方式不同，并非一次建成，而是经数代增添才形成现今规模，并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规划方案。但受礼制思想熏陶，首里城最终还是形成了与中国皇宫相似的规划：1）首里城的两重城墙，起到了划分外城（宫城）与内城（皇城）的作用，但受地形限制，城墙蜿蜒曲折，与中国宫墙的形态完全不同；2）沿袭了中国前朝后寝的皇宫规划原则，从西至东的下之御庭、御庭、后之御庭，分别对应了祭典、行政、居住 3 个功能主题，与紫禁城主轴线上的功能主题相似；3）与紫禁城相同，强调城门分割空间的作用，从守礼门开始通往正殿共需经过 6 道宫门，每道门各具特色，已成为可独立的建筑，极具仪式感，强化了正殿的神圣。而与紫禁城不同之处有：1）首里城建筑数量远低于紫禁城；2）轴线只有主轴一路，且为东西向；3）在竖向上利用地形强化了御庭建筑的体量感。
首里城的规划与布局是中国建筑制度影响下的产物，在日本历史上，除了模仿唐代长安城的平城京与平安京外，极少有如此轴线对称的大型建筑群。
3.2 宫廷制度与功能分区
伴随中央集权制，琉球也引进了礼仪管理、官僚管理、宗室管理等宫廷制度，首里城也形成了符合琉球宫廷制度、外交制度、祭祀仪轨的功能布局。首里城整体上以行政功能与居住功能为主，同时兼具祭祀功能与外交功能，防御功能则较为淡化。
以正殿为界，西部的奉神门、欢会门、御岳区域分别对应行政功能、外交功能、祭祀功能，东部为居住生活功能，对应了中国前朝后寝制度。而核心建筑正殿兼具行政、祭祀、居住功能，是首里城各项功能的轴心[10]。琉球承袭了中国宗室管理制度，仅在城东部设世夸殿供未婚公主居住，王子一律居城外。祭祀功能的影响持续至今，20 世纪 90 年代依然有人潜入遗迹举行祭祀。
3.3 等级制度与建筑样式
引进中国的政治制度后，琉球也遵循了配套的建筑等级制度，依据建筑等级确定其外观样式。首里城屋顶样式有歇山顶、重檐歇山顶、四坡屋顶（非庑殿顶）3 种，庑殿顶仅皇家建筑与孔庙可以使用，首里城不能僭越，最高只能使用重檐歇山顶。城内仅有御庭正殿一处使用了重檐歇山顶，南殿、北殿及各处宫门、城门均为歇山顶，突出了正殿的特殊等级。琉球受闽南建筑影响，民居也多用平缓的四坡屋顶，以减少风灾。首里城仅在几处次要建筑（如女官居室、库房）使用了低矮平缓的四坡屋顶。
04
物质层面的影响
一切建筑文化的影响必然将落实在具体物质层面上。琉球效仿了中国建筑的思想与制度，首里城每一处建筑都不同程度体现了中国建筑文化的影响。
4.1 宫门
首里城内城 9 门，外城 4 门，另有牌坊门 1 座。这些城门大致可分为五类：1）牌楼式的门，如守礼门；2）与建筑组成的门，如奉神门；3）石拱门，如木曳门；4）上设木箭楼的石拱门，如欢会门；5）在石墙上架设木箭楼的门，如瑞泉门。
守礼门是最受中国建筑文化影响的一处建筑，样式独特，充满了庄重华丽的气质，长期被视作琉球的象征（图 3）。守礼门为一座三间四柱重檐歇山顶牌坊，陶瓦红色，梁柱施红漆，斗拱施白漆，上层悬挂“守礼之邦”匾额，“守礼”音通“首里”，意指琉球是重视礼制的国度[10]。守礼门外观与北京地区木牌楼相像，但基座样式受到了日本鸟居影响。
瑞泉门（图 4）是中琉关系最直接的证明。其得名于门外的泉水井“龙樋”，门前坡道两侧有历代册封使题咏泉水的“册封七碑”，是册封制度的历史见证，也是中国文人题咏文化的体现。其位于一段坡道的上方，石灰岩城墙在此中断，形成方形门洞，红色的木构歇山顶箭楼直接架设在门洞上，中间悬挂“瑞泉”匾额，门两侧安置一对用来镇护的“西萨”石狮。整体形态如同缩小比例的中国城门。
奉神门与紫禁城宫门结构最为相近（图 5）。其是通往御庭的最后一道门，建于台基之上，歇山顶，通体朱红，两侧与南殿、北殿连成一体，设3个门洞，中门只限国王和册封使通过。奉神门既与御庭建筑群形成一个整体，又可被视为独立的建筑。
4.2 御庭与正殿
以正殿为正面，右边（南侧）为南殿、番所，左边（北侧）为北殿，而被这些建筑包围的广场则称为御庭。该布局方式明显模仿了紫禁城太和殿区域。御庭是首里城的核心所在，东西长 40 m，南北长 44 m，其上铺着方格花瓦地砖，呈现红白两色的排列，中央走道以红色砖瓦拼排而成，称为“浮道”，比周围高15cm，仅限国王及册封使通行。御庭广场是举行即位、册封等大型仪典的场所[13]。
正殿是琉球王国最大的木造建筑物，也是琉球最高等级的建筑，用于国王日常办公起居，气势华丽恢宏（图 6）。正殿宽 29 m，进深17 m，高约16 m，十一间七进，前面有五间一进的抱厦，为重檐歇山顶，中央为唐破风式（琉球因避讳改称“唐玻丰”）。正殿内部有三层：一层“下库里”为国王管理朝政之处；二层“大库里”的正中是举行重大仪式的地方，上悬3块清代皇帝题写的匾额，两侧为国王寝室、王妃寝室和祈福房间；三层“小屋里部屋”作通风用[11]。正殿外表为两重屋檐，但内部实际上有三层，与天津独乐寺观音阁类似，是极为独特的建筑结构。
4.3 雕塑与彩绘
受中国影响，琉球也视龙为国王的象征，首里城有众多龙的雕塑，包括正殿前大龙柱、小龙柱和正殿御座龙柱等，共 33 处龙装饰物。琉球龙柱的外形与功能类似中国的华表，通常成对建造，彼此面对面，立于建筑前，以龙首为柱头，龙身为柱身，龙尾盘绕为底座。其中大龙柱最为著名，是首里城的象征之一（图 7）。按照等级制度，仅皇帝可以使用五爪龙，首里城的龙均为四爪龙，暗示琉球王的藩属地位。
御殿脊饰包括一对龙头鸱吻与唐破风中央的龙头，是琉球工匠在中国学习彩釉烧制技术后回到琉球制作的。两侧龙头鸱吻体量巨大，造型细致，釉色明亮，与闽南建筑脊饰的风格极为相近，而屋面正中安置兽首的做法为琉球独有。
正殿内部彩绘颜色更加大胆、华丽，柱子与阑额绘有金龙祥云图案，红、金、绿、蓝之间形成了强烈对比，视觉冲击极强（图 8）。值得注意的是二层御座栏杆与台基上的彩绘。栏杆底漆为黑色，上面用金线描画了纤细的铁线莲纹样，而琉球并无铁线莲，其是由中国引种日本，之后演化为器物图案，再传入琉球，成为了漆画纹样。台基彩绘为松鼠葡萄纹，而琉球没有松鼠与葡萄，葡萄纹源自中东，经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后增加了松鼠元素，形成该纹样，寓意丰产多子，之后随瓷器传入琉球，成为琉球王室漆器、彩绘的花纹[14]。这些精细的彩绘见证了中日琉三国，乃至世界范围的文化传播历程。
图3 守礼门
图4 瑞泉门
图5 奉神门
图6 正殿
图7 正殿前的大龙柱
05
首里城在建筑文化上意义
首里城是为数不多能传承保存下来的琉球古代建筑，虽然历经毁坏与重建，但对于东亚建筑史与文化史的研究依然影响深远、意义非凡：1）表明了中国古代建筑文化与技术对周边国家的影响情况。首里城在技术、制度、样式等各方面模仿中国建筑，中琉建筑文化间有明确的传承关系。2）确立了琉球建筑制度。首里城对外借建筑朝向、色彩等方面，体现琉球与中国的藩属关系，对内则明确了琉球各阶层的建筑等级制度。3）代表了琉球建筑的最高成就。首里城作为王宫，汇集了琉球及中国东南地区最优秀的工匠，在规划、技术、工艺等方面，都反映了琉球建筑的最高水平。4）成为了琉球文化的象征。首里城从古至今一直是琉球文化汇集之地，对今天的冲绳人来说，也是琉球民族往日故国的象征。
首里城建成至今已历 600 余年，见证了琉球国的兴衰荣辱，也见证了中国与周边国家友好交往的历史，是中国建筑文化在海外传播情况的重要实证。遗憾的是，首里城御庭区域于2019年10月失火烧毁，这是首里城历史上第五次毁于火灾。重建工作已经展开，相信首里城依然能重现世间，再现琉球王国的昔日荣华。
图8 正殿二层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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