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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思极恐,中国历史其实缺失了一半儿

作者:李贞德

来源:《北京大学研究生学志》,2009年第2期,原题为《性别与历史研究》,本演讲稿系根据李贞德教授2009年4月1日在北大与历史系师生座谈的录音整理而成,整理人:冯佳  



▲李贞德教授


非常荣幸能够受到邓小南老师的邀请,也很荣幸来到北大,第一次来北大应该是07年,北大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每次来北大开会,通常报告几个专题,所以面对的一般都是同行,妇女史、中国古代史或者医疗史方面的朋友,无论怎样都是同行,所以如果我说错了什么,他们立刻就会发现,不会造成“遗毒”。所以,我们感到应该留给大家一些时间发问,质疑我所讲的东西。下面我会把我所想到的、一路走来看到的,并深刻影响我的东西与大家分享。可能涉及到的基本上是台湾的妇女史研究,因为这是我比较熟悉的。


我想从一个故事开始讲起。我不知道诸位是否听过这样一个笑话:


不是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三个男人到海边去钓鱼,钓到一条美人鱼。美人鱼为了得到生存的机会,就对这三个男人说:你们每个人许愿,我成全你们的愿望,但恳求你们把我放回海里。三个男人说没问题,于是就各自开始许愿。第一个男人说:我希望我的智商高一倍。美人鱼说:没问题,成了!所以那个男人开始演算数学公式,观察天文地理,俨然一个科学家。第二个男人说:我要我的智商变三倍,美人鱼说:没问题,成了!于是这个男人就开始摇头晃脑、吟诗作词,看起来是个人文大师。第三个男人说:我要我的智商变四倍,美人鱼说:智商变四倍,变化其实是非常大的,希望你能够选择金银财宝或者其它的,华服美衣呀都可以。可是这个男人很执着,他要他的智商变四倍,美人鱼看他言辞恳切,于是就说:成了!这个男人变成一个女人了!


1990年代我刚从美国念书回到台湾,每天都在为查资料写论文而忙碌,累得不得了。我的朋友从美国寄了这个笑话过来,这种类型的故事非常多,但这个故事却有一些变化。然而,千变万化不离其宗,我觉得,这个故事最令人惊奇的便是从量变到质变的那个部分。这个量变为什么令人惊奇?因为它打破了我们的刻板印象:人变还是人,男人变还是男人,女人变还是女人。然而,在这个故事里一个男人变成了一个女人,惊奇源自这个故事违背了我们的一些刻板印象。我觉得妇女史研究也就是这样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简单说来,妇女史起初是以一种量变的“修辞”匍匐前进的。我们一开始做妇女史其实是在弥缝补缺,目的是求真、找到历史的真相,获得历史的全貌。因为做妇女史的人发现,如果我们研究历史是为了求一个全貌的话,那么缺少了女性这一部分是没有办法获得全貌的。要使求全求真的目标达成,历史上既然既有男人也有女人,那就不应该缺少了对女性历史的研究。


就以我从前做过的魏晋南北朝史为例,我们以往在写魏晋南北朝史或者中国通史时,从来没有觉得这里面没有女人是有问题的,不会特别提到这是魏晋南北朝“男人史”。但自从我们写进了女性后,就往往要特别标示出这叫“魏晋南北朝妇女史”。这是因为我们觉得没有女人没有关系,并不妨碍其成为一个断代史,一旦有了女人就要特别说明这是一个独特的部分。做妇女史的人因为这样一个前因,所以当我们提出我们要做妇女史研究的时候,如果要求历史的全貌,那么不研究妇女就没有办法达成这样一个目标,我们其实是为了求全责备、弥缝补缺的职责而来参与历史研究的。因此我们是在做一个量变的探讨的尝试,没有打算推翻既有的通史,只是说,如果你知道比较多有关妇女的经验的话,那么对于理解中国通史会提供更多丰富的部分,不会因缺失什么而讲错。打个比方,历史真相如果是我手中的这张A4信纸的话,原来没有妇女的部分大概就少了什么,如果把女性的生活和经验加进去,通史就可能更完整。所以,以前是在量变的态度或策略上来补充历史的,妇女史实际是一种补充性质的历史。


不过补充性质的历史吊诡或比较奇特的地方就在于:既然有可以补充的地方,那么也就表示原来的东西是不完整的。本来如果你已经知道历史的真相是张A4信纸的话,那你当然不会觉得这张纸少了一个角。然而,当妇女史告诉你如果妇女的历史不讲清楚的话,那么其实你是没有办法达到历史真相的,当研究像这样持续不断地补充时,那就可能提示原来的研究是有缺失的,它是需要重新改写的。因此,原来妇女史的说辞或者策略是把妇女史作为补充性质的历史,但是补充了许多之后,大家就觉得这部分历史是不是应该有一点改变了?原来的历史印象加上女性是不是有点不同了?如果确实不同了,那么原来没有女人的历史是可以独立、合法存在的吗?还是其实它也应当被质疑?下面我以我自己做的医疗史研究为例。


▲李时珍采药图


譬如过去所做的中国医疗史,其实很多时候做的是“医学圣人”的传记汇编,所以医疗史基本上就是围绕着张仲景、陶弘景、孙思邀、李时珍等人,都是男性的医学专家在写作这些东西,另外一方面,研究什么内容呢?比如《黄帝内经》、针灸,他们怎么看针灸的穴位、脉络等等,接下来有从针灸到草药的一个转变。思想上呢,有从六朝鬼神到宋明进化的一个发展。所以,过去的医疗史谈的基本上是“医学圣人”的传记汇编或者是所谓医学思想的发展史,有时候还可能是医疗技术发展史。可是我们常常会怀疑:日常生活中照顾病人的人好像并不是这些医学专家或者“医学圣人”,绝大多数人生病时、需要照顾时,是谁在实际操作照顾呢?所谓日常生活中的医病关系、医疗行为,日常生活中一般平民的医疗思想或者疾病观念,这些细节在我们过去的医疗史中其实是不太被呈现出来的。于是,作为一个妇女史的研究者,我萌生了这样一个意识:中国医疗史似乎已经做得非常完美了,但如果从日常的生活细节、生老病死的照顾,换个角度看实际操作医疗照顾是怎样一个情形,应当是有价值的。于是我开始从生育的角度看女性生育的风险以及如何处理生育中发生的困难。我资质不太好,在这个题目上做了十五年,终于出了一本书叫《女人的中国医疗史》,里面谈的是汉唐之问的健康照顾与性别。当我从女人实际参与生老病死的照顾进行医疗史的研究时,我发现其实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操作医疗照顾的都是女性。可是把这些医疗照顾的事实写下来,把这些医方收集起来、然后传布出去的却是男性。因为男性有阅读的能力、书写的工具,他们可以观察、判断、理解、描述、评估,最终他们可以做褒贬。其实,传统社会中的产婆的助产术是非常好的,包括像剖腹产这样在今天看来的难产,在传统社会都有成功接生的案例。


下面我讲一个《旧约圣经》的故事。《创世纪》上说有一个人怀孕要生了,是个双胞胎,但产婆在助产的时候,产妇忽然产生了阵痛,婴儿的一只手仲了出来,双胞胎一只手出来准死无疑了,产婆在这只手上系了一条红丝带,又把这只手曳了回去,按摩产妇的腹部,这时一个婴儿的头露了出来,紧接着另一个,但先出来的孩了的手腕上没有红丝带,系有红丝带的婴儿则是后产的。于是就出现了谁才是长子的问题。《旧约圣经》并非是为称赞产婆的技术才记录了这个故事,而是旨在探讨长子的继承权。产婆之所以在先伸出的手上系红丝带,是为了证明这个孩了是长子,由于存在长子名分的斗争,所以《创世纪》才会记录这个故事。妇女史的资料很少是专门写成的,我们必须在蛛丝马迹中寻找妇女史的材料。如果我们只看“医学圣人”或医学思想家的传记,其实我们不易看到日常医疗照顾中的情形,也就是说,当我说妇女史是用来补充的时候,我其实预设了我知道完整的是什么,但随着补充量的积累,你会怀疑:也许原来认为完整的东西的本身就是有问题的。譬如医疗史的部分,如果写入女性参与生老病死,那么原来医疗史的图像就会发生根本的改变。在这种情况下,妇女史就不再仅仅是一个补充性质的历史,它甚至会变成一个“改写的历史”。如果承认这一点,那么,到底有多少史料能够呈现给妇女史的学者从而让他们来改变历史的图像呢?事实上,我刚才提到的《创世纪》上的那个故事也并不是为了记录产婆助产术高明而记录下来的,换句话说,当我们从补充的历史或妇女史的角度去找材料的时候,很多情况下,我们得到的不是直接的资料,而必须在字里行间的细微处发现材料。另一方面,我们很多情况下找到的是男性书写女性的资料,并不是出于女性白己的记录,尤其在中国古代史里,绝大多数的情况是男性在观察、记录、评估、褒贬甚至裁判女性的材料。因此我们在用这些资料做妇女史研究的时候会有一些忐忑:这些真的是女人的生活实况吗?还是反映了男性如何观察和理解他们身边的女性的?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它所呈现的就不是女性日常的生活状态和经验,而是男性在理解和评价女性时所留下的资料。简单说,这已经是“两性关系史”了,而不单单是妇女史了,因为这种研究已经不再是把女性作为脱离了观察者之外的一个物体来研究,而是记载者与被记载者之问的互动关系留下来的资料,所以我们说的妇女史,恐怕不能不说是一种“两性关系史”。妇女史研究经过一段时问的积累变成了“两性关系史”或许也是一个无可厚非的必然现象。


在台湾甚至在美国,当你对别人说你做妇女史,对方或许会以白己做政治史而对你采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或者如果你说你做的是两性关系史,别人会认为你做的就是家庭史。可是难道在政治里就没有两性关系吗?难道政治家在谈论政治时,男女关系没有作为象征或比喻被使用过吗?我们在讲中国的伦理思想的时候,最常见到的“夫尊妻卑”、“君尊臣卑”,其实已经牵涉到了家庭关系。当一个男性文人在帝王面前失宠时,就常会有诸如“寡妇赋”之类的诗传世,其实他们是在用男女关系比喻君臣关系。其实女性形象就像这样经常被拿来作为隐喻或象征意义来使用。男女之间事实上是怎样的并不甚清楚,但应该是怎样的则被当作了一种象征。比如,我们日常生活中常形容一对同性的伙伴或同事为“夫妻党”,他们之间便被赋予了想象的夫妻关系、想象的两性关系,用这个冻结了的两性关系看与两性关系本无关联的事物。这就给了我们一个启发:当我们看历史材料的时候,史料的直接层面很多情况下是没有女人的,但却经常会从性别的角度来理解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用这种方式来理解看似没有男女、夫妻和两性的事物,但是它却用一个凝结了的“性别权力关系”来理解不同的领域。John Scott的”Gender: a Useful Category of Historical Analysis”在1993年就介绍进台湾了。那时,gender这个词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翻译,有的学者叫它“两性”、有的叫“性别”、还有的叫“关系”,在大陆则翻译成了“社会性别”,在台湾最后被翻译成了“性别”。之所以起初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翻译概念,就是因为当时不少概念不知应该如何在妇女史的范畴内认定。后来有了量变式的研究的积累,我们发现传统文献的书写中用“性别”作为一个比喻套用在非性别的领域原来也是存在的,有了这样一个理解后,我们终于知道gender可以翻译成“性别”。这之后的研究翻转得就比较快了。


▲邓小南教授


近来由于史语所八十周年所庆的关系,我邀请了一些做妇女史的朋友,其中有幸请到了邓小南老师合作写唐宋部分,也请到了刘静贞老师写宋代部分,而我自己忝为主编也写了一篇有关魏晋南北朝与汉唐之间的文章。就我所写的这部分来谈,台湾的状况是很多做妇女史的学者多从文学等角度做,然而,经济生活、劳动力和财力也是非常重要的方面,可是先前却很少有人涉足,所以我利用了一些出土文献来考察妇女财产权的问题。妇女在做小姐、守寡、离婚等情况时,她们能得到怎样的财产权?我大致的结论是:只要女人结婚,其财产权就多少会有一些损毁,嫁到夫家时的不动产田宅之类就纳入了夫家。妇女能够最完整地保存财产权的手段就是招赘。可是看了邓小南老师的文章,我才发现白己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层面:在传统社会中,妇女离、寡或招赘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更遑论财产权了。而邓老师的文章在利用敦煌吐鲁番文书的基础上,将唐宋之际大环境下的妇女在生活上的困境很精彩地呈现了出来,更令人称道的是,邓老师利用了墓葬壁画,借此比对了其与经典论述的差异。而在邓老师的文章中我们看到的也是:在大部分情况下,男前女后、男外女内的情形在这里与经典论述之间还是没有太大的差别。问题就出在这些壁画是谁画的?谁书写的?谁观察的?也就是说,除了研究女性的真实生活和两性关系史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要问:书写者是谁?书写者是用怎样的态度和情望来书写的?这会成为我们下一步研究的重点。刘静贞老师的文章是关于“性别与文本”,比如她提到了《列女传》,为什么没有“列男传”?这说明妇女被作为一个固定的形象抽离了出来。这样一项研究显然不是去研究那时女性的实际生活,而是去研究把“列女”选进《列女传》的人,他们在做这样的选择时是怎么想的。此外,刘老师在她的文章中用了王昭君的例子,在宋代士大夫那里是如何重塑王昭君的角色变化的,王昭君究竟应如何理解。也许我们不应只从宋人的记述中理解王昭君,宋人所书写的王昭君也未必是王昭君的真实生活经验,反倒是反映了宋人所界定的阴阳之分、华夷之辨。所以,王昭君可能是一个妇女史的课题,但最终却成为了我前面所讲的王昭君作为一个冻结的、象征性的比喻为我们重新理解思想史和政治史,以及我们以为和妇女家庭都没有关系的这些领域提供了一个角度。


从弥缝补缺的量变研究,渐渐发现妇女史的勃兴使我们对于整个历史的理解都变了,史料是如何留存下来的都遇到了挑战和质疑,史料所反映的是女人的真实生活,还是男人对女人的想象,这就成为另外一个课题了。所以,妇女史经历了从妇女到两性,再到性别研究的过程。那么,性别研究里还有没有女人了呢?还是有可能有女人,但其目标是否仅限于女性的生活呢?已经不是了。所以,如果从性别的角度切入,就不仅仅是从量变的角度把女性的这一部分贴进来以求历史的完整,而是从性别的角度重新去看思想史、政治史、医疗史、法律史等领域的时候,你的理解都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当性别变成重新看历史文献的一个角度的时候,整个历史的观念可能就会发生一点改变。这样的改变就不再仅仅是“补充”而是“改写”,原来的量变已经渐渐变成质变了。这种质变往往是挑战刻板印象,让你觉得非常不舒服:原来所认知的真相难道就没有了吗?这个冲击是非常大的。可是做学者的就要经历这样的焦虑,然后在抽丝拨茧中杀出一条生路来。作为史语所的同仁,虽然现在还不能提出一个宏大的真相来告诉各位,不过我希望我所说的能够不愧于我们史语所的祖师傅斯年先生的格言“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我们过去说没有资料就没有历史,我们今天还要问:为什么这个部分会没有资料呢?为什么女人在这个部分会没有活动呢?为什么她们的活动没有被记下来呢?这些也变成了我们问、并可以问的问题。


讲到这里就又让我想起了美人鱼的故事,我听到这个故事后从九十年代起就到处宣讲,我最喜欢讲笑话,而最开心的是我讲完笑话还真的有人笑,这个故事常常有人笑,所以我就乐此不疲。90年代末有一次我到欧洲去访问,和台湾在那里的留学生在一起座谈,在座大多数都是男生,只有一个女生。这些男生高谈阔论、引经据典,那女生看起来年纪有点小,很害羞。所以为了打破这个僵局,我就讲了那个美人鱼的笑话,在座的男生都笑了,那个女生仍是沉默,过了大约十秒钟,她忽然叹了口气说:我该怎么样来要求自己呢?(笑)答案在茫茫之中,不如说在转瞬之间,跟各位分享,谢谢!


编排:@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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