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终极困境

文｜西坡

我总在琢磨，写作这个活究竟是幸福的还是痛苦的？琢磨不明白，还是忍不住琢磨。

要说它不好吧，在人生最难熬的几个时期，是写作这根线牵着我的精神，使它免于魂飞魄散。下边是万丈深渊，旁边是风声呼啸，左右无人，心里茫茫，就脚底下一根文字编成的线，兜着我单薄的身体和偌大的梦想。哪怕一切都失去了，我还能写点东西，我还愿意写点东西，想着这个，我就不慌了。

写作其实挺适合我的性情，什么性情呢，四体不勤，头脑不息。虽然是农村人，从小不爱干活。再加上身体没发育好，细胳膊细腿，平衡能力又奇差，上学时体育成了头等难关。青春期正是敏感而多情的时候，音体美样样不行，自卑情结便深埋在心里。唯一能聊以自慰的，就是好像有点文字天赋，可以证明自己不是全无看点的。

幸好当时无知无畏，不知道自己写的东西还算不上个东西，于是试探着、犹豫着一路写了过来。这路走的，实在莽撞。实不相瞒，直到刚过去的这一年，我才终于觉得自己能写出点像个东西的东西了。以前也靠文字弄出过点动静，但自己心里知道，那些东西算不了数，风一吹就散了，日历一翻谁都不记得。

对自己的货有了底之后，反而不太在乎那些动静了。就这么写着呗，种树一样，等你的树长大了，别人自然就看见了。早一天晚一天的，没多大关系。树没长好，却拼命想弄出声响，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呀，真把自己骗了更麻烦。

可时不时的，还是犯怵，一个人偷偷冒冷汗。写作这根线，确实可以吊着精神，但仔细一看，每个题目、每个段落、每个句子，都是精神撑起来的。精神要支棱起来，文章才能立得住，否则一下笔就蔫了。可精神这玩意，实在玄乎，鬼知道它是怎么发育的。有时候日子不顺，笔头却顺，好像一个地方的压抑，释放到了另一个地方。若能掌握好节奏，写作可以成为生活的平衡器，还能变废为宝，很划算。

但事情没那么完美。反过来也成立，笔头不顺的时候，心里窝着火，谁碰上谁倒霉，结果写作反而给生活捣乱。

这是小关卡，虽然烦恼，但还不难熬过去。写作最折磨人的，是你不知道自己这辈子究竟能长成多大一棵树。读着令人击节赞叹的好文章，心想，什么时候我能写出这样的。看着一行行的字，你琢磨着这种排列组合在自己头脑中出现的概率究竟有多大。偶尔觉得好像自己也差不了太远，努努力，可是往哪儿努力呢？

我是缺少生活的锤炼，还是读书不够？好像都不够，可是该补啥呢？读书的时候，想着应该去多经历点事，体验生活的时候又觉得该读书。左右为难的时候又觉得左右为难太浪费时间。事后一回想，这不对呀，明明是想努力，可闹得读书不能专心，生活也隔了一层。

你瞧瞧，体验生活，这是人说的话吗？谁要天天琢磨着体验生活，一定既没有体验也没有生活。生活就是用来生活的，甚至拎出生活这两个字都会破坏它的实在感，可是搞创作的人最容易在这个根本大事上犯糊涂。不管养儿育女还是吃喝拉撒，似乎都成了创作的素材，有人还嫌素材不够，拼命往自己身上洒狗血，自导自演自拍。

我做不了育儿博主，也整不了写作培训，是因为我觉得育儿和写作这俩事都太大了，无论如何没法跟“博主”“培训”搭配。不幸中的万幸，我还有这点自知之明。

写作的终极困境，斗胆用一个终极，在我看来就是，你必须努力但又不能努力，你得恰到好处地在每一个时刻全部投入而又不知道自己在投入什么。跳进生命的激流，奋力扑腾。往哪儿扑腾？顺着内心所指的方向。说了等于没说，琢磨吧。

苏东坡在临死前摆了一个很酷的造型。一个做方丈的朋友提醒他，勿忘西方。苏东坡说，这个着力不得。另一个朋友说，要着力。苏东坡说，着力即差。

我在反复琢磨这个故事之后，没觉得苏东坡有多通透或者多高明，只觉得他临死都要赢一嘴，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辩论欲望。这就是苏东坡呀，一秒都不少。要的就是这个控制不住。

头图：《少年派的奇幻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