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女朋友刚总结出来的一条规律是，每次拒绝完别人，当天势必跟男朋友吵架。
她和一群富二代朋友聚会，背着一个除了装逼什么都装不下的chanel，在餐厅里夹杂着英文和法语点餐，假装随意地拨弄刘海抿着嘴笑，离开时，顺理成章地，就有人提出要送她回去。在敞篷跑车里，对方半真半假地告白，她在心里悄然挥别了翠湖天地的三室一厅带露台，咬咬牙说：“我有男朋友了。”
回到宿舍的她在那一端唉声叹气：“哎，好像真的只有在他身边才能安心。那天他跟我说，等我们结婚的时候，他一定会让所有人指着我窃窃私语，说那个女的肯定是贪图新郎的钱。我还蛮感动的，虽然想想也知道，别人肯定是指着我说，是有多慌不择路啊，居然嫁了这么个男的。”
我配合地大笑，手机被握得发烫，像她此刻的脸。
结果第二天一早，我就收到了一堆长长的语音，那些绿色的长条气急败坏地控诉着男友：“我把资料整理好发他，就让他帮忙做个ppt，他居然跟我说不擅长。没有拿股份的老子，他凭什么没有好用的脑子啊？”
明事理如我，刚听完开头，就屁颠颠地跟着义愤填膺。
等她情绪相对稳健后，我问她，其实做不做ppt不是关键，这事搁平时，你压根就不会生气对不对？你只是觉得，你昨天刚因为他，拒绝了一个诱人的邀请，骑着偷来的自行车，通宵为高数青春献闵行的他，应该对你更好一点是吗？
不给她破口大骂的机会，我再次往绝交跨出了一大步：“因为拒绝了外界的诱惑，你在自己的感情支出账簿上，记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你暗地里期待，他也能把每一天当纪念日过，揣着感恩的心，为你翻山越岭。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昨天坦承有男朋友的刹那，也是做过迅速的权衡的——迅速得你自己都没发觉。”
啊，让破罐子摔得更狠一点吧。“其实你权衡过的，两个人的教育程度家庭背景感情浓度你都掂量过的，综合得分是男朋友更高。只是你拒不承认你也有过短暂的斟酌，你单挑对方的优势条件提炼，这样你才能自我感动，才能躺在为爱牺牲的愉悦感上。”
她在铺天盖地的发怒表情里，不甘心地坦白：“对，其实跟他一起吃曲奇饼干，比跟别人吃鹅肝开心得多。”
没有翻脸的原因是，我也把自己祭出去了。别人插队我规规矩矩排队的时候，别人抄捷径我循规蹈矩做事的时候，别人垫小抄我一字一句默写的时候，别人靠干爹我却埋头干活的时候，我一边慨叹“就是抹不开脸狠不下心”，胸膛里也悄然升腾过“我真伟大”的错觉。我才不会承认，这一串彰显道德高度的行为，是我潜意识里比较后的选择。
人生的第一志愿也是做赌王的五姨太啊。只是在人海中多看彼此一眼的可能性太小，日日去门口静坐也未必能坐上宝座，两相权衡下，还是认命地选择在凌晨一点寂寞地敲打键盘。我从来不觉得，我和那些在相亲市场上和男方苦苦博弈的女性，有什么道德上的高下悬殊。
说到底，我们是在考量了两条路后，奔向了各自的方向——她们的人生赌注风险高概率小当然收益也来得丰盛利落；而我小本经营周期长回报少，但毕竟，是自己坐了庄。
所谓的清醒与自立，不过是看惯了一群期望凭借年轻和美貌空手套白狼的女性铩羽而归后的理智抉择。在做梦自由的国度，概率是真正的暴君，趋利避害是人类的天性，能够用一个筋斗云走完取经路，就没人乐意遭遇九九八十一难，靠发嗲就能避开的问题，也没人乐意用加班熬夜来解决。
人人都想咬一口柔软甜香、长生不老的唐僧肉，能够让你彻底断了念头的，只有那些被孙悟空打得魂飞魄散的尸体——当然，我们把这种自知之明，美化成一种道德，学名叫做独立和自强。
就像人类的文明和规范，也是集体比较、商榷、争议后的成果。公交车来了，谁都想第一个上挑一个好位置，起初当然是靠蛮力和技巧争抢，后来那个最健硕的生了场病，被挤到了队伍最末尾，那个最聪明的一时疏忽，被人偷占了座位，于是大家谈判，商定了依次排队的原则——这样一来，智者和勇者固然有点浪费，但至少不会在门口拥堵得血肉模糊。我们把这种集体的共赢命名为礼貌，把这种博弈后的妥协称作规则。
一个亲切具体的例子是，年龄渐长，我发现周围人越来越少作弊了。一方面是高等教育层层遴选后的结果，另一方面，是我们意识到，作弊并不能保证高分，还拱手相让了精神高地——和清白的59分相比，费尽心机抄出来的61分，智商上没有碾压，道德上也处于劣势。所以，大多数人拒绝了同桌递过来的纸条，坦荡地答了题也空了缺，我们把这种选择，夸奖为诚实。
当然，不是说权衡利弊后的独立，就不值得赞颂，也不是反复谈判后的美德，就不配被珍惜。只是长久地活在“我真伟大”的感慨里，难免忘了这伟大也事出有因，时常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就会遗漏了旁人的付出。而成长的一大明证，就是放弃政治一贯正确的自我定位，学会正视住在身躯里的虚荣心好胜心不甘心。
就像我朋友预备在结婚誓词里说的：“我爱他，不是因为这种爱能让我感动中国，而是因为他让我高兴。”
作者 倪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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