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专栏·莲
有记者去北京万荷塘采访黄永玉，快结束时，黄老推开自家院子的后门，哗，好一派“十万狂花入梦寐”，万荷塘里荷开正盛，人人惊羡不已！——读到这样的描述，我却微微一哂，小时候在农村，谁家没有一两片种满莲藕的池塘呢？黄老曾说儿时最爱外婆家城门外的那片荷塘，每每调皮惹外婆生气时就会把一只阔大的脚盆滚下池塘，自己躲在里面。从嗜好画荷到耗费巨资兴建万荷塘，大概就是这个可爱的老头儿，在心里一直不能放下的一个念想吧。
莲
儿时的记忆
儿时，我们家的荷塘在院墙西。那里原本是一片空地，因家大口阔，父亲想，开一方池塘既能养鱼又能种莲，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便率领我们全家老少日夜奋战，历时两月，终于挖出了一个两亩见方的大荷塘。
第二年夏天，肥硕的荷叶便撑满池塘，绿茵茵的，错落有致，像一片蓄满故事的绿色城堡。用荷叶做伞最有趣，找一支粗大的荷叶，伞把儿用柳树枝帮衬，伞叶用细篾片固定，伞面上粘上各色野花，运气好时再弄上一对展翅的蝶儿。这柄自制的“花洋伞”，遮阳又避雨，是乡村女孩不忍释手的宝贝。邻居家的小毛头最喜欢和别人恶作剧，那天他进池塘里洗澡时别人也逗他，偷偷地把他的衣服藏了起来。小毛头没办法，便拽了两片荷叶，遮住身体前后，做贼一样慌不择路地跑回家。后来便成为笑谈。
奶奶有时心情好，蒸馒头蒸肉时，也会让我去取两片荷叶做蒸衣，裹了蒸衣的肉和馒头便有了绿绿的荷叶香。偶尔来客人，母亲让我上街买猪头肉，也会吩咐带两片荷叶，把卤肉用荷叶包上再用细绳一缠，沉甸甸地提回家。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奢侈和华丽的包装。只是，没人用荷叶泡茶减肥，那时乡亲们好像都瘦瘦的，如挺挺的荷梗，不像现在的人都挺着一个大肚子。
荷花开了，整个夏天都靓丽起来。怎一个“美”字了得！爱美的我，总是会掐上几朵未曾绽放的花苞，插在好看点的空酒瓶里，静静地等待花开。有时，和小伙伴们一起，采下盛开的莲花，在粉红色的花瓣里装进心愿、装上露珠、放在水里，看谁的月亮船飘得最远。如果有谁在半开的花蕊里点上一支小蜡烛，那就是最奢侈、最令人羡慕的莲花灯了。漆黑的夜晚，这样美丽的莲灯不知道点亮了多少农家女孩子心中的梦。
莲蓬开始成熟了，鼓鼓囊囊的，是一个个绿色的胖娃娃，在清香的帐篷里跃跃欲试。靠池塘边儿长着的胖娃娃最可怜，常常还没熟透就会被我们摘掉，当作可口的零食。池塘中间的胖小子，不容易被人抓到，成熟后却大抵也是寂寞的，会惆怅满怀地慢慢变黑、变硬、变老，变成一兜顽固的石莲子。咬一口，硌牙。用石头砸开，石莲子中有绿色的芽，又苦又涩，被我们弃了一地。——我们不待见，父亲却很喜欢。他说：“石莲子，补脾止泻，固肾安胎。莲子心，苦薏，清心，安神。”原来，石莲子是一味上好的中药呢。
莲
·
故
人
想起一位叫莲的好友。那是上大学时，偶然参加一次诗人聚会。我的左手边是一位女诗人，皮肤皎洁，骨骼瘦小。自我介绍时她浅浅一笑：“我的名字就一个字，莲，莲花的莲。”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群诗人开始天马行空，放浪不羁。不停地有人向莲敬酒，称呼却变了，变成阿莲、莲心、莲子等等。让我惊讶的是，别人喊一次，莲就站起来郑重其事地纠正：“是莲，不是阿莲。”这样解释了无数次之后，终于没有人再为她改名字。
我开始对莲刮目相看。这么执着、认真的女孩子，少见。看她身着绿色长裙，安静，内敛。话不多，笑时特别好看，水灵灵的，真如一朵莲花开在碧水之上。很快，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莲给我看她油印的诗集。扉页便是一首《莲》：“想做一株莲/一株完整的莲/有枝有叶/有丝有蔓/有老子的水/庄子的鱼/孔子的蛙鸣/还有/清清的月色/温柔如许/许我绽放/绽放/那一朵尘世最美的香菱。”问及写这首诗的缘由，莲有泪水慢慢滴落——家住洪湖，在莲花丛中长大，母亲是采莲女，父亲却是浪荡公子。小时父亲经常和母亲吵闹，一争吵莲就吓得躲到荷花湖边，很多次都有跳入湖中的冲动。幸好还有外婆。外婆常说，所有的莲都是并蒂莲，荷叶是男人，荷花是女人，有了荷叶和荷花，湖里的莲藕才会长得壮，这样的一家子才完整。可父亲最终还是走了，不知所终。自此，在内心，完整、完满、完美便是莲最深切的愿望。
毕业后的日子过得飞快。我是一个俗人，按部就班地上班、结婚、生子、喝莲藕排骨汤。日子过着过着就成了白话文。做医生，在患者日复一日的疼痛、呻吟中，神经似乎已变得麻木，迟钝。记不清有多久没去看莲、听蛙鸣。幸好不断有莲的消息传来。她考研、辞职、离婚、出国读博，偶尔还会给我发来一首即兴的小诗。我说她成了浮萍，她说不对，她的根一直在洪湖，在深深的泥土之中。
那是一个阳光充沛的下午，三岁的女儿刚会翻书。她自己垫上一个小板凳，爬上去，在书柜里乱翻。一封信被打开，几粒圆溜溜的小豆豆滚落下来。女儿高兴地拿来献宝。我告诉女儿，这是莲子，是种在水里可以开花结果的莲子。这几粒灰不溜秋的石莲子，是莲有一次在信中专门为我寄来的。那时莲正在热恋中，心情很好。她在信中说莲子是最美的城堡，可以驻守人世间最坚固的爱情。
莲·坚如磐石
莲子的确是坚如磐石，可贮藏千年。可莲的爱情却没有这么坚固。我突然想试一试，把这几颗莲子种下，看它还会不会生根发芽。找来两口婆婆腌菜用过的土陶缸，放进泥和清水，再把石莲子轻轻地剪一个小口，埋进去，耐心地等。我一边等一边想念着莲，洪湖的一朵莲漂在异国该有多么孤单。
终于又等来莲的消息。莲凭着执着与努力竟然在加拿大考上了公务员，已婚，新郎为加籍华裔人士，家在郊外，独门独院的小木楼，家中的游泳池在她的坚持下被改成了荷塘，种莲养鱼。看她发来的图片，荷叶又薄又小，几朵刚开的白色小莲花，轻盈瘦弱，一阵风都能吹走的模样。想起白居易《感白莲花》“初来苦憔悴，久乃芳氛氲”。在加拿大能把荷花种成这样已是奇迹。
在中药房里看莲发来的新诗：“亲爱的，我们在一朵莲上相爱/亲吻/耐心/容忍/慢慢修行/从此/不畏尘世的凉薄/……”看得兴起，不禁拿起画笔，就着红色的抽屉面画上一朵莲，一朵正慢慢绽放的妩媚的莲花。这个中药屉子里依次住着荷叶、莲房、莲蕊、莲薏、莲实、藕节。无论在哪里，她们都是亲密无间，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终于，种在土陶缸里的莲子生出了细细的芽。虽然它们和加拿大的小白莲一样，永远也不可能长成像“万荷塘”、像我家乡下荷塘那样的葱郁茂盛、多姿多彩，可它的轻盈、它的灵动、它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在我的眼里，却是那样的美。
我相信，一粒莲子、一株莲，无论在哪里，只要它能发芽、开花，都将是世上最完美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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