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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元标:与时间和解

文/景志祥

邹元标个人的政绩和文学,在历史上并没有史书所记载的那么突出,如果我们将目光放远,放大,重新回到万历元年到万历十年的那段历史去看,你就会发现,很多在当时看来十分了不起的功勋和名望,其实并不足以支撑邹元标永载史册的。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邹元标成功了,他不光将自己的名字写进了史册,还让我们在阅读万历十年这段历史中,始终绕不过他的名字。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奇迹。

我们应该知道,万历元年(公元1572年)在北京城的官员大概有2000多人的样子,全国各地的人数有数万人,作为一个刚刚中了进士的读书人,能留在北京城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更别说要立马站稳脚跟,做一个天下皆知的名人,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但邹元标的不可思议在于,他将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万历五年,也就是公元1577年,年仅26岁的邹元标中了进士,入刑部做了一名观察政务,这只是一个级别很低的从七品官员,26岁的邹元标想在短时间内获得认可,几乎是可不能的事。

但事情并无绝对,毕竟是在明朝。

明朝的不同在于起于布衣的朱元璋在建国之初,就从制度上赋予了言官广泛而重大的职权,如规谏皇帝、左右言路、弹劾百官、按察地方等,大凡从朝廷到地方各级衙门、从皇帝到百官、从国家大事到社会生活,都在言官的监察和言事范围之内,而且朱元璋还规定,不能杀给事中和御史,这两项规定,无形之间给了低级官员,尤其是言官一种生命的保障,从而给了他们凡事都可以上奏的底气。

换句话说,这也是朱元璋给了这些人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方式获得了职位上的升迁。

这一点从朱元璋本人的表现就可以看出,根据史书记载,在洪武初年,朱元璋想找个女乐进内宫娱乐消遣一下,然而,事情不凑巧,这事儿刚好被巡视南京奉天门的御史周观政发现了,这位言官丝毫不顾朱元璋的脸面,立马喊停了太监的行为,太监总管仗着自己领了朱元璋的口谕,并不惧怕周御史,用尖锐的声音告诉周御史,自己有圣旨在身,但周观政却不管不顾,双方就此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事情自然而然的送到了朱元璋的面前。

面对如此强硬的言官,朱元璋的表现堪称大度无比,他先派人表扬了周御史然后宣旨告诉周御史,自己再也不召女乐进内宫了。应该说,事情到了这儿就够了,言官的面子也有了,事情也圆满解决了,但朱元璋还是小看了周观政的态度,周观政觉得这件事自己作为言官有义务这么干,所以自己没错,错在皇上,皇上既然错了,那就得给自己道歉。

朱元璋对谁都一股狠劲儿,唯独对言官态度很不错,面对如此苛刻的要求,朱元璋并没有计较,亲自出宫安抚言官,并承认自己错了。

朱元璋尚且如此,后面的皇帝自然不二言语了,整个明朝的言官,几乎秉承了这股不畏强权的劲儿,在诸多的朝廷大事上都积极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如果翻阅明朝历史,细心的你会发现,这些言官似乎很喜欢的将目光看向皇帝和当时的首辅大臣。

如明朝的第十一位皇帝嘉靖,平日里就喜欢躲在深宫里斋醮青词,对于朝廷大事不太上心,御史杨爵痛心疾首,上书极谏,被下诏狱,备受酷刑,数次昏死,仍泰然处之。其他言官得知后即冒死声援,也付出了血的代价。再比如嘉靖的孙子,万历皇帝一日在宫里演戏嬉乐,忽闻巡城御史呵呼声,亟命止歌。为什么呢?他说:“我畏御史。”

短短一句话,足以看出明朝言官的威慑力。

言官虽在风险上不可避免的遭受打击,但获得的回报也十分丰厚,不少人因为规劝皇帝和首辅大臣,从而留下铮铮响名,我们可以看得出,言官的职位虽底,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在批判皇帝和大臣的同时,可以最快的时间和最低的资本获得巨大的声望。

邹元标的声望是从张居正开始的,这位明朝最具有才华,最具有影响力的首辅,从万历五年(公元1577年)开始,命运就两人绑在了一起,两人本不可能有太多的交集,一个是文渊阁首辅、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一个只是刚刚中了进士走入官场的下级官员而已,中间还相差了26岁,但一件事打破了横在两人面前的横沟。

万历五年(公元1577年)九月二十六日,张居正的父亲病死了,按照朝廷的规矩,官员的父母去世,必须回家“丁忧”三年时间,不遵者将被严惩。例外,不是没有,但几乎没人这么干过,因为风险太大,弄不好自己的一生就要活在言官的各种指责之中,所以文官没人敢这么干。

此时的张居正颇有些为难,他的万历新政正处于一个关键的时期,当时的万历皇帝只是一个13岁的孩子,并不具备独立治理朝政的能力,如果这个时候舍弃了首辅之位返回家中“丁忧”三年,不仅让自己筹备了多年的改革毁于一段,还让刚刚稳定下的局面,就此打破也说不定,作为朝廷最优秀的人才,张居正自然不想出现这种局面。

所以,从内心深处来看,他并不想回去替父亲“丁忧,于是,在一个早朝中,张居正连续三次向万历皇帝请求回家丁忧,万历皇帝自然不会答应,不说此时他只是一个孩子,纵然是一个大人,也难以解决万历初年的这个乱摊子,所以他在第一时间下了圣旨到吏部,态度鲜明:眹元辅受皇考所托,辅眹冲幼,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过七七,不随朝,你部里即往谕着,不必具辞。

面对万历皇帝的圣旨,张居正很配合,他以最快的速度上了著名的《乞恩守制疏》,然后,态度坚决的万历给出的批复是:“爱卿笃孝至情,朕非不感动,但念朕十岁上先皇辞世,先生受托尽心辅导……朕于幼冲之年,垂拱仰成,顷刻离卿不得,安能等得三年?况且爱卿身系国家安危,又岂是一般的金革之事可比?请强抑哀情,勉遵前旨,以不负我皇考委托之重,勿得固辞”。

这段话的意思,很好理解,那就是我(万历皇帝)还小,现在朝廷上下事事都离不开首辅,国事重于家事,君大于父,所以首辅您必须留下来。

于是,事情就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居正无奈的接受了万历皇帝的旨意,留下来继续工作。

事情还是出现了变故,张居正和万历皇帝自导自演的夺情,先是遭到了吏部尚书张瀚的反对,这个老臣认为首辅“夺情”必将使纲常扫地,因此大大的不妥。

 张瀚是张居正破格提拔下才能出任吏部主官的,平日里办事也一向听从内阁首辅的意思,一向被人认为是张居正的私人,这样一个唯内阁是从的老臣,却压着万历皇帝夺情的诏书迟迟不办,不仅如此,他还在翰林院一干官员的怂恿下,带着他们到张居正的家里劝说张居正离职丁忧。

如此,不明局面,结局自然不会太好,仅在这次劝告后不久,张瀚突然因他事被劾勒令去职,并被罚俸三月。

除了一个吏部主官张翰外,夺情一事,还遭到另外四人的反对,这四人分别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刑部主事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他们上奏指责张居正“夺情”既不符合人情,也不符合朝廷法度,还是早点回去给老父亲守孝才是正解,这样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四个人都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学生,在这种身份下,奏疏的分量可想而知,他们的弹劾立即引来朝廷热议,但他们忘记了一点,此时的万历皇帝既离不开张居正的辅佐,张居正的首辅之位也做了五年,加上李太后的信任和司礼监冯保的支持,权势方面早已铁板一块。

因此,四人得到的结果可想而已了,愤怒的万历皇帝把这四个人全部赐予“杖责”,并且发配流放边疆,并且还颁发了一道圣旨,告诉了世人,朝廷上下,如果再有人议论张居正“夺情”一事,一律严惩。

圣旨一下,百官都开始消停了,他们看得出,这个时候找首辅的麻烦,对自己没有丝毫的好处,所以他们选择了默认了首辅夺情一事,就在朝廷上下一片寂静无声之时,邹元标走了出来。

这位来自江西吉安府的年轻人,似乎很懂得为自己制造名望,就在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刑部主事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等人被“杖责”的当天,他靠着哄骗中官(就是宫里的太监)说自己写的是请假条,他的奏疏才被送了进去,在奏疏里,他将矛头直指张居正,说:张居正论才干虽然有所作为,学术根基却非正途;志向虽然远大,却过于刚愎自用。他的一些政策措施不合情理,比如州县入学的人数,限定为十五六人。有关官署迎合他的旨意,更加减少数量。这是选拔贤才的路子不广。各地判决囚犯,也有一定的数量,有关部门害怕受处分,数量上一定追求有所富余。这是刑罚实施得太无节制。大臣拿了俸禄苟且偷生,小臣害怕获罪保持沉默,有的人今天陈述意见,明天却遭到了谴责。这是上下言路没有通畅。黄河泛滥成灾,老百姓有的以荒草地为家,以喝水充饥,而有关部门却充耳不闻。”

弄了一大段指责后,邹元标才抛出自己的杀手锏:“张居正不是自称是非常之人么,但这个非常之人父母活着时不去照顾,父母死了不去奔丧,还自我吹嘘为非同寻常的人,世道人心不认为他丧失天良,就认为他是猪狗禽兽,这能叫作非同寻常的人吗?”皇帝允许张居正夺情,那岂不是与禽兽为伍。

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骂张居正的同时,也顺带骂了万历皇帝。

这份直接,且大胆的奏疏给邹元标带来了名望的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惩罚,当天下午,邹元标被廷杖,遣戍都匀卫。可能这份辱骂太过深刻,以至于万历皇帝内心久久难以平复,他在圣旨里对邹元标破口大骂,并给邹元标留下了八个字的评语:“狂躁可恶,重典不饶!”

邹元标当然不知道,自己这次上了奏疏,间接的影响了万历皇帝后期的处事方法,鉴于邹元标在万历五年(公元1577年)对首辅张居正的痛骂,给万历皇帝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长大后,固执的认为大臣冒死进谏并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自己,换句话说,就是为了给自己争取点好名声,最好是能留在史书里,所以在国本之争过后,对大臣的进谏万历往往不予理睬,很多时候奏疏干脆就留中不发,拖而不决,任其自生自灭,再如何骂自己,如何上奏都懒得去理睬,以至于,万历一朝,基本上没啥人再被拖出去廷杖了。

这是后话,这里暂且不说,话题重新回到了邹元标的身上,他除了遣戍都匀卫外,还被打断了一条腿,落下终身残疾,随后被流放,流放的途中巡抚御史受张居正的指使,将要陷害与他。路过镇远在那里住宿,一个夜晚,御史突然死了。

靠着运气,邹元标活着抵达了贵州。

时间选择性的将他遗忘了六年,直到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张居正去世,20岁的万历皇帝开始了自己的亲政之路,在一片倒张派的要求下,万历皇帝开始了对张居正的清算。

作为曾经对张居正破口大骂的邹元标重新走到了万历皇帝的视野里,他被征召回京城,授官吏科给事中。这个官职级别并不高,勉强算也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官,但和先前的刑部观察政务在地位和权力上有着天然之别,按照本朝规矩,给事中可以直接上奏给皇帝,作为编外人员已经远离六年之久,一个远离京城的言官,邹元标很清楚自己今日能回来,并非是他的能力多好,名声有多大,而是因为张居正的去世。

这位生前集各种荣誉在一身的首辅,死后仅仅半年,就出现了既然相反的局面,皇帝让他回来,不过是看他曾经骂过张居正,反对过张居正,然而,六年的流放生涯,不光光是远离了京城,还开阔了他的眼界,张居正当年所做的一切,似乎并非那么不可理喻,他对万历说:居正死后,才知道新政之艰辛,方知业绩之伟大!

万历愕然:何以见得?

邹元标哭着说:“臣在贵州这两年亲眼所见一条鞭法之政绩,地方官僚豪强所有土地全部造册,按土地数量上交国库银子。而以前这些赋税皆转移到农民身上,造成农民流离失所、几欲造反…”

任何事实都是冰冷的数字,但在数字的背后,留下的也是人情,万历皇帝听了这些,内心深处不免有些动容,那个人人喊打喊骂的,纵有千百不是,但与这个国家而言并没有亏欠,基于这点,万历在处理张居正以及家人的口气上终究不免有些松动。

邹元标的转变,朝中不少人表示难以理解,因此有人问他为何如此。

邹元标一脸正色的回答:“当年我弹劾张居正,是公愤而不是私怨。”

如此看,贵州的六年贬官生涯似乎改变了他的火气,事实并非如此,很快他的同僚发现,邹元标还是六年前的那个邹元标,唯一变化的是对张居正的态度而已,仅此而已。

没多久,慈宁宫遭火灾,邹元标给万历皇上了一份奏疏,奏疏里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犀利,简单明了,他在奏疏里说:臣先前进献无欲望的教诲,陛下尝试自我检查,是真没有欲望呢,还是节制了欲望?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陛下的确应该尽快彻底地自我检查,着意节制自己的欲望。

这个时候的万历皇帝已经壮年,没了张居正、冯保的约束,就连他的母亲李太后也放松了对他管教,于是开始沉迷于声色巡游宴席,邹元标借慈宁宫火灾指责与他,难免让万历难以接受,固执的万历认为,声色巡游是皇帝的私生活,邹元标干预得太多,加上万历五年(公元1577年)邹元标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加深了万历对邹元标的厌恶。

在各种情绪的加持下,万历终于降旨责怪他。首辅申时行因为邹元标是自己的门生,却弹劾罢免了他的姻亲徐学谟,也心怀不满,于是把他贬职为南京刑部照磨(正八品,掌管磨勘和审计工作)。

不久,文选员外郎空缺,尚书宋纟熏请求任用邹元标,请求送到宫里许久都不曾有消息传出来,宋纁接连上疏催促。给事中杨文焕、御史何选也帮着说话,惹得万历皇帝勃然大怒,斥责宋纁,将杨文焕、何选贬到外地,而将邹元标调往南京。刑部尚书石星为他辩解,也遭到万历的责备。

大概是看清楚了万历对自己的态度,邹元标回到家乡吉水,这次返回的时间有点长,从万历十八年(公元1590年)至万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三十年里,北京城再没有邹元标的一席之地,显然是万历皇帝彻底厌倦了邹元标。

一直到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四月,邹元标重返朝廷,此时的万历已经去世了,留下的江山已是千疮百孔,出于某种使命感,又或许,时间给了邹元标新的认知,新的思考,新的体会,他开始想起了已经去世多年的张居正,想起了万历十年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深切的感受到张居正是难得的中兴名臣,为此,他毅然上疏皇帝说:"江陵功在社稷,过在身家,国家之议,死而后已,谓之社稷之臣,奚愧焉?”

这件事,并没有得到友人的赞同,比如他的好友左光斗就问他:你当年骂张居正,今天又为张居正说话,不是首鼠两端吗?

邹元标感慨说:“沉浮半生,方知江陵(张居正)之艰辛也。”有人笑他,完全没有当初骂张居正时的魄力和勇气,对此邹元标笑着解释说:“大臣跟言官是有区别的。风度超绝,说话无所禁忌,是言官的事情;大臣关心的是国家大的利益和损害,以维护国体为己任,怎么能像年轻人那样怒形于色呢?”

时间,仿佛是一个良师益友,让曾经两个互相看不上的人,从万历五年到万历十年,再到天启元年,四十余年的漫长生涯里,似乎教会了邹元标一件事,在岁月的漫长生涯之中,懂得与张居正、与自己、与岁月讲和。

这应该是邹元标的幸运。

两年后,顶着东林党党魁的罪名的邹元标再一次返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吉水,并在家中去世,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追赠其为太子太保吏部尚书,特谥忠介。

参考书目: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四十周年纪念版 朱东润《张居正大传》2009年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1977年中华书局出版  熊召政:《张居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南炳文 吴彦玲:《辑校万历起居注》2010年天津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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