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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阿依努尔·毛吾力提:阿帕


作家/阿依努尔·毛吾力提

阿依努尔·毛吾力提哈萨克族女诗人致力于诗歌、散文创作,在《散文选刊》、《绿风》、《西部》、《芳草》、《绿洲》发表大量诗歌散文作品。翻译诗集《唐加勒克诗歌集》。


阿帕

/阿依努尔·毛吾力提



多少年过去了,想起你我依然哭得像个孩子,所以想你的时候我必须离开众人,需要一个无人的地方,避开所有好奇的目光,一个人去承受这样一场隆重的思念。多少年了,我一直寻找一个像你一样爱我的人,或者寻找一份像你给予我的那样的爱来填满我的心。可是,很多年过去了,那些爱情、那些友情依然无法填满的内心始终焦虑着,奔走于世间。那些谎称爱我的人或者曾经企图爱我的人都一个个离开了我,我像一个曾经享尽荣华富贵的人那样再也不能忍受贫瘠的爱。

从我记事起,你就担任着母亲的角色,虽然种种迹象表明,你只是我的祖母,但大家都坚守着这个秘密,我于是也假装不知情。是的,这个源于哈萨克古老“还子”习俗而诞生的秘密,众所周知又只能三缄其口的秘密,被大家不约而同地守护着。而你给予我的爱早已超过了任何一个母亲能给予孩子的一切,于是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对着自己的生身母亲叫一声妈妈。她无奈地远离了我的童年,而我也无奈地远离了这个称呼。而你,用你的爱霸道地占领了我的童年,我的少年,甚至是我的整个人生。

我把你唤作“阿帕”,这个称呼在哈萨克语中可以是年老的母亲,可以是祖母、外祖母,甚至可以是婆婆或邻居家的大娘。而我只把这个称呼当作是年老的母亲。是的,我记事时你已经五十多岁,所以你是我年老的母亲。我从小就是个极其敏感的孩子,那些往事点点滴滴,沁透在我的人生里,细细密密地,挥之不去。

在我的记忆中你是我的保护神,你无所不能,无所畏惧。可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你最怕什么。六岁那年我们去山上亲戚家避暑,晚上大人们聚在一起聊天,我和亲戚家的孩子在门口玩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在他们的带领下去了远处的邻居家看小人书。大概看得入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外面像是出了什么事情,感觉整个山村都沸腾了。我们跑出去,听到女人尖厉的哭声撕破夜空,接着是冲向河边的纷乱脚步。在寂静的夜里,哭声额外凄厉,我被一种预感驱使着,不由自主地冲向那里。

果然是你,你披散着头发,嘴里哭喊着:“我不该带她来的,我不该……”绝望地一次次冲向河边,却又被人们拉回。我听到人群中有人在劝:“还没找到孩子,你别急着寻短见了……”你哭得更绝望了:“都这会儿了,就算捞出来了也已经没气了,我可怜的孩子,不被水淹死也已经吓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有人在呵斥你:“不许说这样晦气的话!”

我被你的绝望和无助的神情吓住了,迟疑着不敢靠前,倒是亲戚家的孩子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拉住我的手挤进人群,人们惊喜交加,冲上去安慰着你。我待在原地,我并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爱我的,我被巨大的幸福包围着,手足无措。你安静下来,足足盯了我一分钟,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分钟后你冲向我,结结实实地掴了我两巴掌。我被打得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你嘴里那句“让你再乱跑”分明已经带了哭腔。我的眼泪流下来,却没哭出声来。亲戚们一拥而上,抱起了我。他们知道从我出生就在你的呵护下没被人说过一句重话,今天在众人面前挨了打一定是吓坏了,我越克制他们就越要劝我。我隔着众人看着你,默默地流着眼泪,因为被你如此珍视而感到眩晕。亲戚们告诉我,晚上你们聚在一起聊了很久,你忽然发现我有几个钟头都没有出现了。于是大家出来找我,可是任凭大家喊破了喉咙,找遍了附近的沟沟坎坎,也没有听到我的任何声音。这时你想起来不远处的那条河,那是乌鲁木齐河的源头,每年夏天那条河都会吞没几条失足落水的生命。你不顾一切地冲向了那条河,亲戚们一边劝你一边打着手电开始了打捞。于是就有了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直以来,我因为对自己身世的怀疑,过早地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了我并不是你亲生的孩子,至少我断定我不是从你温暖的子宫里爬出来的,不是喝着你的乳汁长大的,所以我幼小的心灵常会无端地担忧你不爱我,你有一天会轻易地离开我,那是我从记事起就害怕的事情。那个时候在我所有的梦境里都是和你失散,哭喊着找你,哭喊着从梦里醒来,摸到你在身边才能重新睡去。可是自从那个夜晚我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噩梦,我甚至仰仗着你对我的爱,成为了整个家族最不可一世的公主。在这个家教甚严的大家族里,我是唯一一个我行我素的姑娘。我可以顶撞长辈而不受责罚,我可以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也可以口无遮拦。我和亲戚里任何孩子有了争执,胜利永远是属于我的。我相信如果我要天上的星星,你也会想办法为我采摘。没有一个人敢对我指手画脚,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不管我做了什么,我有一个随时愿意为我豁出命去的母亲。据说,家族里的长辈为此专门找你谈过,让你不要这样溺爱我,可你说的那番话却让所有的人落了泪,你说:我一生都想生一个女儿没能如愿,她是真主给我的唯一的女儿,我没法不疼她!如果我做错了,我情愿折去我剩下的寿数接受真主的惩罚!

这些话我是后来偶然从家族里几个老人的闲聊中听到的,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在黑暗中哭了很久,为了让你不要折寿,我要做个完美的哈萨克姑娘,我不能让这样爱我的一个人早早地离开我,不管用怎样的方式,我要你好好地活着。为此,我可以压抑自己的天性,我可以忍受必要的委屈,我可以放弃自己所有喜欢的一切,只要你不离开我,只要你陪伴着我,失去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些岁月,我神经质地害怕你生病,有时夜里忽然醒来如果听不到你的呼吸声我就会用手轻轻去探你的鼻息,我甚至没法容忍你太久地远离我的视线。记得我上三年级时你因为胆结石住院手术,那十天我日夜担心,担心你得了什么大病,担心所有的人向我刻意地隐瞒着什么。而你,出院回到家,看到心事重重、神情恍惚的我时,一把搂住我哭得肝肠寸断!我被你紧紧地拥抱着,呜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小心地呵护着我长大,也许是早产的缘故,我远比同龄的孩子娇弱,将我这样的孩子养大是多么不易的事情!一个普通的感冒可以让我高烧到昏迷不醒,醒来第一个看到的是你哭红的眼睛。一个普通的扁桃体手术,别人一个小时下手术台,而我的手术却做了五个小时,在手术室外等候的你昏过去两次。高二时我因为神经衰弱休学一年,这一年你所有的头发都白了。那个时候长胖是我唯一的渴望,我不想让你为我日夜担心。可我不争气,在你的有生之年,我的体重从来没有超过85斤。也许对于你而言我的健康远比我门门满分的成绩更为重要。为了成为你希望的人我竭尽了全力。我成了所有人交口称赞的好姑娘,优秀的学习成绩,姣好的容貌和修养,得体的言行举止……除了你希望达到的体重之外我几乎全都做到了。我并不觉得辛苦,因为你的爱让我温暖而甜蜜。

这样的幸福结束在了我大一时的那个寒假,我结束了和你第一次那么久的别离,从内陆风尘仆仆地回来时,你已经卧床不起了。所有的人告诉我你只是慢性胃炎,而我从你吃的药打的针里知道你将不久于人世。食道癌晚期,医生连手术都觉得没有任何价值了。我夜夜流泪到天亮,我每天为你做饭,为你清洗被褥,为你洗澡更衣。我希望我的诚心能感动真主,能让你好好地活下来,如果必须有一个人离开,我情愿那个人是我!可我后来才明白,世上的一切通过努力也许我们都可以得到或改变,唯有生命是我们无法掌控的。

食道癌所要承受的饥饿和疼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可你咬紧牙关从不让我听到你的呻吟。你开始频繁地劝我回学校,而我固执地沉默,你常常为此无端发火,有一次你甚至用你摸到的吊针瓶子砸在我的脸上,打烂了我的额头。看着血从我的额头流下来,你努力想抬起头,却因为用力过猛昏了过去,我迅速叫来了医生,你醒来后摸着我包着纱布的额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的心痛得让我无法呼吸。我没有办法想象没有你的人生!你是我从记事起就认定的唯一的依靠,你的爱在我的生活里无处不在,即使是考上大学,在那个远离你的城市,你依然是我活着的理由。而你似乎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愿望,你常常偷偷地拔掉针头,你紧紧地闭着眼睛,不看我哀求的眼神。我不停地做着一个护工也不一定能做下来的事情,我让自己没有一分钟时间静下来去想,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那个负责家庭病床的医生每次来都会劝我们:算了吧,病人太遭罪了,最好的止痛药都已经止不了痛了。每一次我都会哭着求他:只要能让她舒服些,多贵的药我们都可以用。最后,医生会叹气,抚摸我的头:“没见过你这样执着的孩子,再熬下去你自己都变成纸人了!”是的,那个寒假,看着你吃不下一口饭,我也陪着你饿着。因为日夜流泪,视力也急剧下降。可是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感动真主,你一天天虚弱下去,甚至有的时候你的神志都有些不清了。从那以后,我连真主都不信了。

有一个下午,你的精神格外的好,要和我说说话。想起回光返照一说,我惊慌失措,偷偷去自己的房间给医生打过电话后才来到你的身边。你帮我捋捋头发,感叹:“看看我的女儿,多漂亮呀!”

我将脸贴在你的脸上:“因为你漂亮,所以我才漂亮!”

你迟疑了一下,也许那个时候你想告诉我真相的。据说,对于“还子”,祖父母有义务告诉他们生身父母是谁,即使在这个世界不相认,生身父母辞世时也要以子女身份相送,否则祖父母罪不可恕,在那个世界也要遭受惩罚。你犹豫很久,最后说:“是呀,我年轻时真的很漂亮。”我松了一口气,你知道我细腻、敏感。所以您宁肯到那个世界遭受惩罚,也不愿在留下我一个人后让我再遭受真相的折磨。何况在心的最深处,我们都愿意相信,我们就是母女。为此,我的父母在心里怨了你一辈子。虽然他们从未提起,但在我此后的人生里,我深深感知了这一切。

谈话还在继续,你说:“阿依克(Aykye),已经开学了,就早点回去吧,到学校了,就找个自己喜欢的人,毕业了就早早嫁了吧。”我又羞又急。关于恋爱,一直是我们之间讳莫如深的话题。你坚决认为自由恋爱是伤风败俗的事情,所以一再告诫我不要恋爱。我一直在心里好奇,你会怎样安排我的婚姻,而我早已准备好听从你的安排,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嫁给任何一个你喜欢的人。以至于我后来在你离去之后彻底没了主张,对于那些众多的追求者,我想得最多的总是:你会喜欢谁?如果你在世,你会让我嫁给谁?有的时候,我甚至想,如果你在世,你一定没法把我放心地交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在你眼里,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可以配得上你的掌上明珠。

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你。谈话越来越接近核心,我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你说:“阿依克(Aykye),我就要死了。你不要害怕,你要答应我,要好好活着,我是为了见到你,才坚持到现在,因为你要我活着,所以我一再坚持,可我太累了,孩子,你就让我死吧。孩子,人总是要死的,你就放手吧!”

我把嘴唇咬出了血,也没能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不,我不能让你死,你如果死了就把我带走,我也不要活着……”

谈话没办法继续了,你闭了眼睛,累得瘫倒在床上:“你不是我女儿,我没有这样不懂事的女儿!”

你知道我从小最怕听到的就是这句话,是的,听到这样的话我就会停止哭泣,即使默默流泪,也不会再发出一点声响。是的,你从小教育我要做个诚实的人。可命运一开始就对我们开了个大玩笑,所以我们一生都备受谎言的折磨,不能面对真相!

随即赶来的医生亲眼目睹了我的绝望,我坐在你的身边簌簌发抖,像秋天里枯树上的最后一片树叶。据说,医生告诉我的家人,他从没见过一个孩子会有那样绝望的眼神,希望我的家人小心看护我,一年后我从父亲口中听到了当时医生的原话:“这个孩子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如果让她继续这样,不死也要疯掉了。”也许是因为医生的这番话,家里乱作一团,亲戚里有威望的老人们轮番来家里看你,目的只有一个:劝我离开。我默默地迎来送往,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应该有的沉重和忧伤。来看你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夜夜无眠:只要我不放手,你有限的生命就要这样被不断地搅扰了!我扪心自问:为了不孤单地活着,我真的可以这样自私吗?

那是那个冬日难得的一个艳阳天。我和祖父架不住你的一再哀求将你推到院子让你享受了冬日的阳光。之后,我们一道悉心地给你洗了澡,给你换上了你喜欢的有着淡淡香味的内衣。我悉心地给你梳了头发。那天我们度过了一段少有的有说有笑的幸福时光。晚饭后我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喜出望外的消息:我要回学校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你有些担心地望着我,只有你知道,我需要怎样的坚强才可以这样与你生生分离,在强颜的欢笑背后,我的心是怎样地流着血!

离别的时刻很快就到来了,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像平时一样睡在你的身边。从我记事我就和你同睡,即使是我后来渐渐长大我们也睡在一起,只是各盖各的被子而已。很多人劝过你,可你不以为然:“她会害怕的!”是的,我会害怕的!大学四年,同宿舍的人无法理解我的梦魇。多少次我从梦中哭喊着醒来,只因为我与你在茫茫人世失散,再也无法相见!

那个晚上,我郑重承诺会好好活着。其实我对未来没有把握,我的包里早已装了一瓶安眠药,如果哪一天这个世界负了我,我会喝下它,去那个世界找你,那个时候我并不相信我可以孤单地活着。可是我终究活下来了,人生多少的坎坷,不管是这个世界负了我,还是因为那些我认为可以信任的人负了我,我终究活下来了。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坚强,而是你那么信任我,你相信我言出必行。那个晚上得到我的承诺后你睡得多么香甜!我是多么想信守承诺,特别是对你的承诺!

第二天,我与你吻别,我们都没办法再假装坚强,我们都哭了,在场的人无不落泪。我们都知道,这一别过就再也无法相见,生死两茫茫!邻居的奶奶们都上前劝我们,郑重承诺会每天来陪你。我与她们一一吻别,将我的嘱托留在一个个紧紧的拥抱里。闻讯赶来的亲戚朋友们无不动容,经历过那样隆重和让人心碎的离别,人生还有什么不能承受?!

我几乎是拖着自己几乎瘫软的身体走出院子,坐上车的。我拒绝了家人让我坐飞机走的好心,选择了火车,我不想那么快远离你,哪怕是一种折磨,我也愿意一点点地离开你的气息。我一路沉默,无休止地躺在卧铺上流泪,回到学校我就病倒了。可我用沉默和泪水固执地拒绝了所有好奇和好心的眼神。我坚持每天上课、自习。只有在寝室无人的时候我才会放声哭泣。大概是父亲给学校打了电话,班主任默许我在宿舍休息,但时不时会安排同寝室的人默默关注我的行踪。他们害怕我会忍不住跑回家甚至自杀。可我讨厌那些异样的眼神,我变得益发敏感、孤独和固执。回校大约十天后我的胸口莫名地疼痛,这样的疼痛持续了三天,我不吃不喝地在宿舍躺了三天,默默地落泪。我知道你一定离开了我,你给了我那么多的爱,以至于除了你和你的爱我对人世的一切都不屑一顾,现在你却留下我一个人走了!我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

我坚持着,等待一个并不可能发生的奇迹。我在每一封家信的最后都会问:阿帕还好吗?谎言随之出现在回信中。“可以吃点东西了……”“可以推出去晒晒太阳了……”我任性地难为着我不会撒谎的家人,他们用谎言编织着你越来越好的场景,而我情愿相信这都是真的。

来年夏天的暑假我又回到故乡,那么多前来接我的人,车也没有直接驶向家中,我便明白了一切。哈萨克人的礼节,不会让亲人直接面对死亡,而要选择合适的人,合适的时间、地点通知噩耗,再让亲人去面对死者或坟墓。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依然心如刀绞。我配合了所有的人,用出乎他们意料的冷静与克制闻听了噩耗,然后是适度的惊讶,克制的哭泣。我只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你走后十天,其实你走后她就拒绝了所有的治疗……”

我已经听不见任何的话了,果然是那三天,我的心绞痛从你合眼一直持续到你下葬。没有一个人敢通知我,可你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了我你的离去。

我起身漫无目的地走向外面,故乡的天很高很蓝,鸽子在空中优美地飞翔,鸽哨声悠远、沉静。我永远记得那天的阳光,一如我们吻别时那样灿烂……

发表于《十月》,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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