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会不止有一部关于奴隶制的电影。”
“当然，就像现在也不止有一部黑帮电影和一部西部电影一样。”
这是《为奴十二载》导演史蒂夫.麦奎因在新奥尔良片场遇见同样在拍摄黑奴题材的昆汀.塔伦蒂诺时的对话(注：《被解救的姜戈》)。原着由黑人写作，题材紧扣黑奴制，从导演、编剧到主演无不由黑人担纲——《为奴十二载》突出的黑人视角毋庸置疑。麦奎因将黑奴历史题材类型化的倾向可谓显然。
而正如影片中巴斯先生(布拉德.皮特饰)所说：“法律是人定的，而真理是恒久的。”《为奴十二载》的内涵自有其时空超越性。跳出故事本身，对那个时代黑奴的描绘几乎指向一种人类发展中暗含宿命意味的隐喻，即时代交替之际的断裂中个体身份的失落，而自赎则是脱离“人间失格”必经的艰险之路。
故事发生在19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美国。美国独立已近六十年，然而《独立宣言》中“天赋人权”的观念却未曾真正展开其普遍意义。北方黑人的自由人身份与南方黑人的奴隶身份构筑了这个时代的裂隙，“自然权利”的断层化作暗流涌动的深渊。深渊中的历史遗留是人种权力等级的深刻烙印。未竟的自由、民主仍受压抑，背负着沉重的“原罪”。
而所罗门不幸坠落其中。从北方城镇到南方种植园，他跨越的不仅仅是地域，而是两种代表新与旧的价值体系。自由本内化于环境，润物无形。而当环境剥离了这一个体存在的始基，堆垒其上的身份认同则悉数崩塌，周围环境也呈现出相应的错位。
何新对肉体的暴力征服是规训的第一步。透彻的疼痛留下伤痕，且横冲直撞地灌入受虐与臣服的心理暗示。代号的改变则进一步侵蚀自由人的身份认同。所罗门不再是所罗门，而是普拉特。周遭更是充斥着统治者灌输奴役的符号。小提琴不再是优雅的抒情，而是黑人母子凄烈分离时的临时粉饰;圣经中关于“奴隶”的部分被反复大声宣读，赋予臣服与忍耐以神圣的衣冠;知识不再是实现幸福的质料，反而成为等级秩序中最不堪的僭越。
“无论到哪里，你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黑奴。”所罗门因冒犯白人遭私刑奄奄一息后，奴隶主福特(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饰)如是说。福特是影片中最具良善性情的奴隶主，这句话中蕴含的正是福特对所罗门个性张扬的深彻忧虑。人预设的主体性被完全剥夺之后，所有不同光泽的鳞片也必将被斩落。物化后的人被限定于劳动机器的框架内，不允许有任何异质的因素显露。奴隶的身份是环境与体制塑造的位格，却也是所罗门唯一的庇佑。他最终只能选择隐藏，外在的规训与主体的“失格”形成统一。
“失格”的外在构型之下，沉沦的拉力重似千钧，而“自赎”无疑是更为艰难的选择。同为在黑暗中的挣扎者，女奴帕茨依然是黑奴群体中的异质。她是最高效的采棉奴，也是“黑鬼杀手”艾普斯(迈克尔.法斯宾德饰)的性奴。她是唯一享受主人面前的舞蹈且为自己而舞的人。她终日劳动，却因为艾普斯妻子的嫉恨而没有一块可以洁身的肥皂。清洁是她的外在追求，也是她遭受艾普斯奸污的心理创痕的外化。艾普斯爱她的原因未尝不能排除这种“异质”的引诱。而更多的恐怕依然是控制与虐待的欲望——当思念发狂之时，艾普斯赐她的鞭刑比对任何其他黑奴都要惨烈。帕茨一方面不愿放弃坚持自我的可能，另一方面又被受虐的绝望所支配。最终徘徊于绝望的悬崖边生存。
所罗门的“隐去”更为彻底，却也为“自赎”开辟了暗道。彻底“退化”为一个无知的奴隶后，他获得了更多奴隶主的信任，也从信任中撕开了对外联系的口子。盘中残余的莓果汁、家禽身上的羽毛、杂货店主人买的纸张……影片插入的细节一一铺垫。而当我们都以为所罗门即将重获自由之时，那个白人的告密再次将故事逼入绝望的极境。“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我们难免有些高估自己，总觉得能克服一切困难。”所罗门在原着中这样写道。
此时，与巴斯先生(布拉德.皮特饰)的相遇成为了最终的拯救。与其说是拯救，不如说是朋友真正的理解与尊重。《云图》中，亚当.尤因曾问他解救的黑奴：“你是逃跑的奴隶，我是律师，你怎么会想象我们可能成为朋友?”黑奴回答：“看一眼就够了。”所罗门与巴斯的交汇与此相类。
最终，“自赎”的成功被影片处理得极其克制。十二年一瞬，时间的监牢瞬间崩解于儿女形象的巨变之中。“普拉特”重回西装革履，父亲身份在拥抱与潸然间复原。最后的字幕记录了所罗门继续为废奴而斗争的行动，如厚钝的锤摩挲着观众的耳际，留下沉重的余音。个体在时代的裂隙中苟延残喘终见天日，而千万的个体却依然避免不了时代牺牲品的结局。“失格”实为不得已，而“自赎”更多是牢笼中的幻梦。
历史本身的真实感恐怕是《为奴十二载》震撼之处，而同样可贵的是麦奎因对其中的暴力、血腥用镜头淋漓而不泛滥的呈现。这也是麦奎因在他前两部作品《饥饿》、《羞耻》中的闪光之处。而麦奎因对时间的处理也十分精妙，十二年主观视角上的艰难苦恨浓缩于最终重生时霜鬓潦倒的刹那。
麦奎因在采访中提到，《为奴十二载》并非仅仅是一个奴隶的故事。跳出影片本身，反观我们现今人的境况——时代的节奏似乎更加行云流水，而与此同时，时代的断裂是否只是由于更加碎片化而不易察觉?是否现代人的“失格”要比19世纪的黑奴更为隐秘?而我们又应如何沉潜剖解，并完成最终的自赎?人类奴役的命运是否永远不会结束?
这恐怕是更为沉重的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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