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胡跃岗作品特辑(下)

海南文学

海南文学2017春季卷作品展示之三

海南名家

胡跃岗作品特辑(下)



 

 

    你已经离开我十几年了。我几乎已经记不清你清晰的模样了。

    你在我三十九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现在,我站在五十一岁的路口上,竟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过去。

    父亲,你离开得太早了。我只记得你留给我的童年,我只记得你留给我的青年。再往后的路,就只能凭着一些记忆自己摸索了。

    如果你能活到七十八岁,我也许还有一些出息。

    一九六七年初春的那个寒冷的日子,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也如同那个日子般寒冷。来不及享受童年的欢乐,我的腿就残了,开始摇摇晃晃地踏上了每个人必须要走完一辈子的路。

    那年我五岁。

    从此,我就成了父亲,当然也包括母亲心上的疼。

    那一天,父亲背着瘫痪了的我上路了。那时候父亲是那么的有力气,他一口气把我背到了大队的医疗室里,让赤脚医生给我扎针灸。也许是当时我的只有五岁的皮肉过于稚嫩,当然更多的出于恐怖,从赤脚医生用酒精棉球擦拭杆针的时候,我就嚎啕大哭。当医生把针横七竖八地扎稳当了,我的哭声才消停下来,我才有机会睁开眼睛看一眼父亲,父亲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父亲的后背湿了一大片。

    父亲背我回家的时候,要绕过三畦庄稼地,要走几条杂草丛生的塄坎,我亲眼看见了庄稼从出苗到收割的整个过程,有时候也从远处吹过来的风里闻到了很好闻的味道。但是,在很多没有风的日子里,我闻到的全部是父亲的味道。

    那时候,我太小,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但是,我仍然很清晰地记得我们家土墙上张贴着的三张人体穴位图。在大队医疗室扎了一年多的杆针后,父亲已经付不起那几十块钱的治疗费了,于是,他凭借着小学三年级的文化水平,自己开始学针灸了。

  听母亲说,父亲最先是照着土墙的那三张图在自己身上扎,父亲相信赤脚医生的话,只要针扎进去后感觉到酸疼,就说明扎对了穴位。

    我不知道父亲练习了多少回。每当黄昏时分,我很容易从被大风吹烂了糊纸的格子窗户看见我的父亲。他收工回来了,把背篼放在柴禾堆旁,随手拍打了身上的土,然后又提着大斧头出了大门,我知道他去剁庄廓墙边的黑刺去了。家里那些黑刺是父亲一棵两棵地从树林里背回来的,瓷瓷实实地压在庄廓墙边作为烧柴。

    天色再晚一些时,父亲把两三抱已经剁碎了的黑刺抱到灶火门上,他来不及抖掉头上的几根柴草,就匆匆忙忙洗一把手,开始给我扎针了。

    这时候,我已不再大喊大叫了,也许是因为在父亲的努力下,我已经能扒着窗户站起来了的喜悦冲淡了针灸带来的酸疼,也许是因为不再忍心看着父亲的额头上流下那么多的汗珠,不再让父亲捏着杆针的手接近我的肌肤时那么的颤抖,总之,我几乎已经不哭了。

    疾病迫使我在六、七岁的时候,成了一个尚显稚嫩的男人。

    庄子里的人都说,我的脾气、性格都像我的父亲,长相也酷似父亲。

 

    我已经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父亲又听了别人的指点,连夜制作了一个小木匣,里面装了四节电池和一些说不出名堂的零件,引出两根皮线,用铁丝弯成类似于调羹形状的两个手柄,上面裹了几层纱布,给我进行电疗。

    之后,又从生产队里借了一辆毛驴车,到30多里外的一个叫新街的地方,在我的病腿上埋了羊肠线。我的腿上至今还有七八个类似于种天花时留下的一辈子抹也抹不掉的痕迹。

    那是父亲给我留下的烙印。

 

    好多次,我一个人走进老家,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坐在父亲曾经坐过的小木凳上,望着院子里的两棵苹果树。我出生的第八天,父亲就栽下了这两棵树。

    我看见父亲身子斜靠在果树的主干上,一只脚蹬在另一杈树枝上,把一个个红透了的苹果摘在笼子里,然后用绳子吊下来。我就坐在树底下,负责把一笼笼苹果倒在柳筐里。

    一截干枯了的树枝在父亲的左脸上划下了一道血印。父亲从树上下来后,又用青筋爆跳的右手提起秤杆,把五筐苹果挨个秤了一遍,装进了架子车。

    父亲走了以后,长期处于悲伤中的我们没有把这两棵树当一回事,没有像父亲一样打药施肥,也没有把很多干枯了的树枝及时锯掉,这两棵树很快就衰败下去了。

    有一天,我们发现母亲看着两棵行将死亡的树流泪了。

    母亲说,那是你父亲亲手栽下的树。人走了,很多东西怕也留不住了。

    我和弟弟找出已经生锈了的锯子,把干枯了的树枝锯掉,又花了几个半天的时间,把枝干里面隐藏着的吉丁虫挖了出来。

    第二年春天,行将枯死的老树又发了很多新枝。

 

    活了五十一年的两棵树,在后人们的修剪和太阳、雨水的滋润下,重新结出了果实。

    而我,从三十九岁开始,就缺少了父亲的指引和教诲,加上母亲极度的溺爱,在这个世界上混得越来越差了。我每个月只能给母亲二百块的零花钱,我学会了喝酒,并且把心脏喝坏之后不得不戒掉了,我学会了玩麻将,一个月里有几个晚上很晚才回家,把妻子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在家里而没有丝毫愧疚。

    父亲啊,我没有更多的本事,把你的两个孙女留在身边,以便在每年田社那天,在你的坟头上填两锨土……

    父亲一生玩过数得来的几样东西:铁锨、背篼、斧头、麻绳,还有庄稼、果树和泥土。

    对了,父亲还会用自己种植自己捣碎自己炒熟的黄烟叶卷起一根根烟棒,累了的时候或者泼烦的时候,就随便蹲在台沿上深深地吸上两口。

    我像我的父亲吗?我是他的儿子吗?我说不出来。

 

    我在父亲生活劳作过的这个村庄里住了五十一年,始终没舍得离开。虽然儿时骑过的半截土墙早已不在了,但是几棵老榆树还活着,每年长出一模一样的榆钱,落下一模一样的榆叶。少年时打过浆洗的磨渠干涸了,但是高坝上的庄稼地还在。

    在这个院子里,我给漏雨的房顶抹了三遍房泥,又在父亲留下的一处闲地上盖了一间房子,下雨之前,把父亲曾经使唤过的两张铁锨、一个背篼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到房子里了,过冬前把一辫还挂在院墙上的红蒜和两串辣椒都收拾到房子里了。

    院子里的一棵花椒树枯死了,我在原地补栽了一棵。前年春天,院当中长出了一棵榆树,妻子说你抽空剁掉。我围着树转了一圈,说,今年剁下来只能成一个榔头把,明年就能当一个铁锨把,这棵树就留了下来。

    我没舍得离开的另一个原因是,一早一晚,我都能听到庄子里和父亲同辈的人们喊我的小名。

村庄里到处都弥漫着父亲喊我回家吃饭,喊我赶紧去剁猪草,喊我到灶火门上烧火的声音。这些声音像村庄的炊烟一样,时不时就会飘散开来,挥也挥不掉。

    我还喜欢谁家门口堆满的麦草,和麦草上起起飞飞的麻雀,喜欢天亮时分谁家的鸡鸣狗吠,喜欢过年时给我拜年的娃娃们散一些压岁钱。

  过着和父亲一样的日子,学着父亲一样的动作,心里就很踏实。

    我就是父亲几十年前的影子。

 

    有很多个不用上班的早晨或者黄昏,我都会钻进厨房里,在锅里添满水,在灶火眼里加上烧柴,慢慢地烧。然后,站在院子里看炊烟从庄廓墙上飘散出去,在成熟了的庄稼地边上飘荡,在村庄的树梢上飘荡,然后,又等待一阵风把那些已经淡得看不清颜色的烟雾吹回来,重新吹进我的院子里。

    我从中辨别出了一些模糊了的味道,那些掺杂着铁锈味的炊烟,肯定沾染了镰刀的气味,那些弥漫着蹚土的炊烟,肯定是从巷道里吹过来的。

    也有迷糊的时候,在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些炊烟到底是从通往高坝的塄坎上吹过来的还是从磨渠沿的草丛里吹过来的时候,我会用刚烧开的水泡上一茶缸老茯茶,或者在灶火眼的灰烬里埋上几个洋芋。

    等那一缕熟悉的茶香扑入鼻孔,等那几个焦黄的洋芋染黑了我的嘴角,一切就变得很明朗了。

    我知道了从庄廓院走出去,就有四棵榆树,榆树的尽头,就是村口,再往北,就是大片的庄稼地。

    我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去了。

    父亲把我的根,深深埋在这片土地里了。

    我只能对照父亲的经验,在这里生根,发芽。

 

麦草秆燃起的火苗

 

    我一再用笨拙的笔尖勾画和触摸母亲,是因为她坚强的躯体里,蕴藏着足以支撑和营养我一生的乳汁。

    在我不太连贯的印象里,母亲常常不在家。从五岁开始依赖她的脊背东奔西跑求医问药而渐渐长大的我,对于母亲不在身边时的那些空白日子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比如1976年的初冬。

    那年十月,年过四十岁的母亲拉着家里的那辆架子车,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走进红柳滩,开始了家乡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治荒造田大会战。高原的十月,已是寒风砭骨、冰渣浮面了,从各生产队指派出来的几千名男女老少,按民兵建制驻扎在这片阔大而荒凉的黄河滩地上,他们挥舞着镢头和铁锨,砍挖掉遍地生长的一丛丛坚硬的红柳,然后从滩地北部边缘挖山取土,在石沙上面覆盖一层半米厚的土层,再挑起田埂,每个人的脚下就延伸出一片神奇的粮田来。

    然而奇迹的创造历程远比我想像的要艰辛,甚至要残酷得多。大概是在十一月中旬,队里的手扶拖拉机去送柴松面时,父亲就带着整天念叨不已的我到红柳滩看了一回母亲。拖拉机停在几顶破帐篷前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坚硬的朔风一阵紧似一阵地掠过无遮无拦的滩地。我急切地站在柴禾堆上四处张望,寻觅母亲的身影。目光所及之处,除了一面面哗哗作响的红旗和近处几顶鼓胀欲裂的各色帐篷外,其他的一切都淹没在弥天的细沙黄尘之中。直到天色渐渐昏暗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母亲。她拉着架子车,一瘸一拐地走近我,把我从拖拉机里抱了起来。刚钻进帐篷,她一下就跌倒在地铺上。我急忙问母亲是不是病了,她说脚上的裂口有点疼。等母亲呲着牙齿脱下单薄的布鞋时,我惊呆了,她的脚后跟上冻裂开的两道血口,如同婴儿张开的嘴巴,脚掌上沾满了血糊糊的泥沙。我抚摸着母亲的脚,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

跟父亲说起那里的日子,母亲说,脚上的裂口倒没啥,来回拉几趟车子,腿脚就麻木得不知道痛了,她最怕的是早上出操,迷迷糊糊间听到哨子一响,就得跑出去集合,然后整队跑步,或者是训练左右转弯。母亲说,练了几十遍,她就是转不过左右的弯弯,常常挨批评。

    临走时,母亲叫父亲给她找点羊油带上,她说烧炼的羊油能烫死脚上的裂口。拖拉机启动后走了十来米,母亲又大声呼喊这追上来,要父亲帮她写一份入党申请书。随后,母亲和她身后那几顶帐篷连同阔大的红柳滩,就渐渐消失在我的充盈着泪水的视线里。

    六十几天的会战终于结束了。母亲拖着黑瘦的身子回到家里时,已经是一名党员了。

    像这样出门在外的农活多半不是母亲自愿要去干的,残疾的我和多病的父亲始终牵系着她的心。但是,后来去新街东台上收庄稼的那一次,她看到老队长为派不出合适的领头人而焦躁不安,就自愿挑起了负责人的担子。十几名社员在她的催促下,把捆好的铺盖装在拉拉车上,随着车手的一声吆喝,母亲再一次含泪离开了趴在村口守望的我。

    母亲离开家二十多天后,我们这里就传开了黄河要发大水的消息,顿时人心惶惶,村口巷道里挤满了搬运粮食、家什的人群和大小车辆,父亲把家里仅有的两袋粮食架到院子里一棵粗壮的苹果树上,日常所用的衣物、面粉等都装在架子车里,并且给我留下一点勉强能塞进去的空隙,作好了随时逃离的准备。

    拉运粮食的车手把紧张的消息带到东台的碾场上,社员们一听,就毫不犹豫地扔下手里的木锨杈子,任母亲怎么劝说也阻挡不住,他们要即刻回家。社员们说,家里的人眼看着命都保不住了,还要这些粮食顶屁用。当一声沉重的闷雷滚过台顶的山头时,碾场上就剩下了几摞麦捆和孤零零的母亲。

    母亲说,那三天日子长得就像过了三年。天还没黑尽,她就用一根碌碡顶住房门,然后,就添满一大锅水,连续不断地在灶膛里烧麦秆。正逢八月大伏天,她热得浑身冒汗,但远处传来的野兽的嚎叫声,使她的脊梁骨一阵阵发麻。锅里的水烧干时,天也快亮了,她才能大着胆子睡一会。然后,去摊晒被雨淋湿了的麦捆,去驱赶一群又一群偷食麦捆的野牲口。

    母亲说,她舍不得扔下那些粮食。

    三天后,跑回家的社员们陆续回到东台。母亲再也坐不住了,连夜坐上拉拉车赶到家里。当她看着门道里收拾好的架子车、苹果树上的粮食麻袋和平平安安活着的一家人时,就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第二天早上,又匆匆赶回东台。

    十八年后,当我面对铁锤和镰刀举起我的拳头时,我的眼前就闪现出母亲脚上的那两道血口和麦草秆燃起的火苗。

    我想,这一辈子做一个母亲这样的人,也就够了。

 

溶进农事的庄稼人

 

    每逢这个季节,我的眼前总是热烘烘地流动出一片稔熟的风景。

    我说的是庄稼,以及和庄稼有关的男人和女人。

    谁都知道,种子是男人们种下去的。男人们把一粒粒鲜活晶亮的种子撒进丰腴肥厚的土地深处以后,就完成了这个季节的使命,之后,背上女人细心捆绑好的铺盖和半袋子垫了油的面豆,哼着有些扯心的歌儿出门挣钱去了。

    他们把务劳庄稼的事情留给了女人,就像把怀里啼哭不已的婴儿交给女人哺育一样理所当然

    女人们早早地扣上了院门。女人们把男人的汗衫压在枕头底下,在被太阳烘热的土炕上心酸地失眠了一夜又一夜之后,种子就生根了,种子就发芽了。女人们从门前的渠沟里舀上半脸盆清水,草草地抹了一把脸,就扛上锄头锄草去了。

    这时候,整个田野都活了,有一只两只蝴蝶在麦苗间起舞,鸟儿叫得人有些心烦。她们把对男人的思念和仇恨一股脑发泄在消灭杂草和对付害虫上,同时又不失温柔地呵护着庄稼,如同小心地呵护着肚子里的娃娃。

    那一畦畦日渐茂盛的庄稼,那一杆杆不失时机地扬花吐穗的庄稼,使女人们的脸上一再泛起幸福的红晕。精明的女人们知道,即使男人走得再远,钱挣得再容易,但庄稼始终牵扯着他们的心,到了收割的时节,他们肯定会像一只只归巢的麻雀一样飞到她们身边,会在一个后晌像风中的麦浪一样扑怀而来。

    女人们焦渴地等待着那种天气一样热烘烘的气息。热得难受的时候,她们干脆蹬掉被子,把男人的汗衫盖在身上,然后做梦。

    “长高鸟”蹲在大墙头上,成天喊着“长高”“长高”。

    庄稼终于在日子的煎熬中成熟了,女人们早早地把生锈的镰刀打磨亮了,把残边的草帽缝补好了。穿过巷道望一眼远处的大路,又折回家里,把一冬天烟熏火燎的烧茶壶擦洗干净,把茯茶叶掰碎了放在锅台上,又风风火火地跑到巷道口,装模作样地拿着鞋底与同样拿着针线的女人们闲聊,而眼睛不时地瞅着大路尽头,耳朵期待着手扶拖拉机的声音。

    男人们回来了。

    步履沉重的男人说,这趟出门没寻上好活儿。女人就揩一把眼泪说,回来了就好,崖沿上的麦子黄了。

    脚下生风的男人说,赶明给你挑件花衬衫,女人就拿指头戳男人的额头,啥衬衣不衬衣,崖底下的麦子黄了。

    麦子确实黄了。她们日想夜思的麦子终于黄了。一种金灿灿耀眼的颜色盖住了田野。

    于是,他们在地头的背阴处,盛满了三大碗酽茶,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把锋利的镰刀坚定地伸向亭亭玉立的庄稼深处。

    不知道麦子是否感觉到了一种疼痛。然而我想,即使昏迷了,也肯定是一种渴望已久的幸福的昏迷。

    身后的土地逐渐空荡起来。

    男人高凸的喉结在蠕动。男人想,刈来一年的享受是快乐无比的事情。女人不失时机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女人想,割掉一年的欲望又是痛苦的事情。

    无论如何,大片的庄稼已经匍匐在他们的脚下,他们只需装车打碾然后挥舞手臂稳稳地碾出麦衣的麦粒抛向天空,让风刮去那些只能煨炕的轻飘飘的杂质,真实的麦粒就会阳光一样倾洒在他们的头上肩上。

    这种直起腰板面对太阳的劳动并不多,所以他们干得轻巧舒坦,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躬着背把成袋成袋的粮食背进家里。往后的好长日子里,他们干脆把屋檐下的粮袋当板凳,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面吸烟、纳鞋底或者吃饭。

    日子又安静了。爱唠叨的女人就说,大老爷们成天窝在家里没有男人样,这一家的男人又出门去了。离不开男人的女人说,钱这个东西啥时候有个够呢?这一家的男人就不出门了。

    反正还要犁地,要收拾种子。

 

亲近乡村

 

    住在农村,房前屋后是一大片春绿秋黄的庄稼地,我的视野就始终走不出深深的犁沟,走不出屋檐下悬挂着的辣椒串。我的衣领上沾满了泥土,甚至连偶尔吐出来的几句普通话,也让旁边的人嗅出了浓浓的乡土味。

    在安详的小院里,在宁静的黄昏和有月亮的夜晚,我坐着或者走动、唱歌或者吹笛子,都无法逃脱谷穗和民风的缠绕,所以我唱得最多的歌是《父老乡亲》,爱得最深的人是冬穿皮袄夏戴草帽的农民。久而久之,我也染上了一些看似笨拙劳神、实则质朴省心的积习,比如,我习惯于从碾场上把新鲜的口粮买回来摞在屋角,而省去了隔三差五去粮店用指头研磨面粉品品滋味再购买的麻烦;我喜欢在院子里有限的土地上点上几棵白菜插几苗青蒜,而省去了天天在菜市场上讨价还价的口舌……

    重要的是屋角里摞着的那几袋粮食,日日散发着接近泥土的香味,这种香味,使我在没一点空闲的时间里都能用心揣摩那些简单得只求风调雨顺庄稼丰收的奢望,能集中精力咀嚼一些朴实无华的乡村往事。但是,我依然苦于自己无法抵达这些善良人家的内心和血脉。尽管,我曾一百次地吃过他们的家常便饭,坐过他们的柴草味很浓的热炕头,一百次地观看过他们的秧歌和社火……面对每一寸土地上劳动着的普通人用农具描述出来的故事,我的肤浅的思想常常被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击得七零八碎……

    从初春的播种时节到秋收,我家大门前的一畦庄稼地边,时时蜷缩着一位老人。她的四十多岁还未成家的儿子担负着一切家里家外的劳动。这位八十七岁的老人,两年前眼睛瞎了,从此不得不放下农具。但是,从两眼一黑那一天起,她却更加离不开土地离不开庄稼了。那是她操劳了一生的土地和庄稼呵!春天播种的时候,老人摸出门槛,对儿子说,她要到地边听听种地的声响。儿子拿上一条麻袋,把老人背到地边上安顿好,再回家去背种子扛工具。老人就斜靠在地塄坎上,自言自语数着播种机的来回趟数,不时地伸手摸摸身边潮湿的泥土,末了,又大声喊儿子把地角耙平,把地边的大豆点好;庄稼绿了,儿子锄草的时候,老人又坐在地边上,问儿子庄稼地里燕麦草多还是灰条菜多,得到儿子的答复后,老人就在一整个下午里,不停地叫骂着那些似乎缠绕了她一辈子的杂草;夕阳西下时,老人伏在儿子的背上,一手提着锄,一手吊着麻袋,依依不舍地离开庄稼地。麦子成熟的时候,老人戴着一顶草帽,同样坐在一片很毒的太阳底下,叫儿子把镰刀磨利,把麦捆立结实。

    老人说,她坐在家里心急得要命,一旦靠在地边上,身子就舒坦多了。

    老人在这块不到一亩的土地上,从下种的那一天守到麦子成熟。她不时地撕扯着几根儿子扔给她的杂草。一粒一粒品尝着儿子揉搓给她的新鲜麦子,或者掰着指头掐算春风和谷雨,耐心地等待着麦子拔节和抽穗的日子。

    我常常走过老人的身边,也常常会感受到一种无言的震撼……

    种子总是被埋下去,庄稼也一年一度地生长出来。在这样一个简单而真实的循环里,我一次又一次地经历着分量沉重的汗水的洗刷,一次又一次领悟着农民们对土地神情缱绻的厚爱。我同样会为农民们期盼已久的一场大雨的降临奔走呼号,为一阵刮倒庄稼的大风捶胸顿足……我只有等到丰润饱满的秋声响过田野时,才能静下心来,把装在心里的故事写在纸上。

 

留守村庄的人

 

    他们和我坐在一个教室里念了好几年书,念到半中腰,就离开了学校,再也没离开村庄。

    我也没离开村庄,有好几次我动了想离开的念头,最终还是没舍得。有一天早晨,我被门前头大路上跑上跑下的手扶拖拉机吵闹得没了瞌睡的时候,粗粗地想了一阵事情,从鲁木匠许铁匠胡毡匠分别把他们的儿子从教室揪回家的时候算起,我用几十年的时间守住了一院庄廓,而他们却守牢了一个村庄。我能够看见的变化是南墙边的三棵花椒树已经高过院墙,院当中的一棵梨树今年春天头一次开了梨花,树底下的几沟韭菜跟去年这个季节差不多,只割了一茬。而我的村庄呢,还是我熟悉不过的村庄,老榆树还在,只不过少了一根老树杈,腊月里又好端端掉下一块老树皮。老田还在,只不过前天晚上吃饭时掉下了最后一颗门牙。谁家的儿子在老果园里盖了三间房子,谁家的姑娘坐娘家时怀里多了一个孩子,是一些很小的事情,碰上了看一眼或者问一句,也就过去了。

    昨天后晌起了一阵风,今天早上天上只飘过三朵云,人们多穿一件衣裳或者顺手扣一顶草帽,对于村庄有啥影响呢?

    鲁木匠弹在房梁上的墨线还隐约可见,许铁匠淬过水的月牙镰还挂在墙上,胡毡匠擀成的毛毡依然结实地铺在谁家的土炕上,而他们的手艺早已陪伴着他们的身躯埋进了南塘。

    有一年清明节上坟的时候,有人说起他爷爷生前是个跑买卖的人,埋在这里已经三十好几年了。有人就说,他肯定不在坟堆底下了,按照三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说法,可能跑到广州或深圳了。

    哪一个地方收留了我同学的父亲们呢?

    我的大门前头是他们的庄稼地,房屋背后是他们的果树园。一早一晚,他们扛着铁锹或者拉着架子车走过去走过来,碰了面只点点头,更多的时候连头也不点,钻进园子门就不见了。他们的庄廓门白天很少有开着的时候,天擦黑又及时地顶上了,我很少有机会去打搅他们,就是碰上门开着的时候,我总是害怕他们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有一天晚上睡到半夜,我家大门被拍得很响,我迷迷糊糊走出去开了门闩,是胡建文,他说他在门前头守水,我家厕所里的灯一直没灭,亮得他心里着急,这么长的夜恐怕不止一度电吧,六毛多钱呢。说完,就钻进墙角落里铺开的皮袄里睡觉去了。临近过年的时候,鲁明德来了,消灭了我几根纸烟,又说了许多钱难挣年不好过的话,我听出了这些话的意思,心里有些怯,没想到他说到最后才说到主题,他是来要几张卷烟用的报纸,还问我有没有难处。

    为着同学们给我节省的六毛钱和不给我放难处,过年的时候,我把几个留守村庄的同学请到家里,喝了一顿酒。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我们互相喊着幺名,说一些十几岁时候的事情,觉得很有意思。喝到胆子大了的时候,有人提议每人唱一首歌,必须是小时候唱过的歌,于是我们唱马路边拾到一分钱,唱丢到谁背后的小手绢,翻来覆去唱了十几遍,觉得还没唱够,觉得又找到了童年时的好伙伴。

    土地只会糟蹋掉父亲们的躯体,糟蹋不掉的是后人的记忆。

    我们想起了早已化为尘土的春生。那一年我们这些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出门去三十里外的兰角滩收麦子,遇到下雨没事干的时候,就止不住地想家。一天后晌,春生和几个伙伴趁着还未停息的大雨跑回家,半路上绊倒了好几跤,春生的腿子就肿起来。在家躺了一天后,又顶着日头走到了兰角滩,割了三天地麦子后春生就站不住了,送回家的当天晚上就走了。

    那年秋天,我们少了一个要好的伙伴,但是,我们没有因为村庄少了一个社员而多分到半斤粮食。

    我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妻子端上了一碟鸡爪,有同学就抓起来敬酒一样劝大家多吃几个,说吃了鸡爪好刨食。

    门前头的那些庄稼地被他们翻里翻面地刨了几十遍,他们觉得还没刨够。去年,鲁明德的多半畦浇了麦黄水的庄稼被一阵大风刮展了,他说他不信今年的六月十五号还刮那样一场大风。胡建文家的三棵栽在阳洼里的杏树开花太早受了霜冻,他准备开春后把杏树移到南墙根。

    谁也没有因为哪一年少打了三袋粮食少摘了几笼子杏儿就撒手不干了,他们还想多吃几个鸡爪,好好地刨。在这样的场合里,谁有办法阻止住他们的这些想法呢?

我只好悄悄溜进厨房里,给他们再端一碟鸡爪。

 

无边的秋天(小说)

 

车手从草泥脱落的屋墙上拽下那杆悬挂了二十年的长鞭的时候,是一个闷热得有些刻骨铭心的下午。

整个上午,似乎还有一些凉风,空阔的庄廓里时时飘来麦子成熟的气息。车手呼吸着这种温热而熟悉的味道,蜷曲在宽大的屋檐下摊开的一条破麻袋上,眯缝着眼睛,纹丝不动,像墙角随意铲起的一堆湿土。

渐渐地,天空就变成了一片晒焦的路面,或者一个倾斜过来的大陡坡,太阳像拉拉车的胶皮轱辘般轰轰隆隆地碾过去后,一阵扑面而来的闷热如嗡嗡嘤嘤纠缠不止的苍蝇落在车手的眼皮上鼻尖上,他的浑身上下就浮起了一种难耐的烦躁和不安,喉咙里好像塞进了一疙瘩冒烟的棉花团。

随后,车手从弥漫如沙尘般的闷热里嗅出了一股浓重的胶皮的糊味。这种糊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深,渐渐凝聚成一团晃动着的红雾。那团红雾彩蝶般飘舞着向他旋转过来。车手终于看清了两根随意张扬的黑辫子。

丫丫,丫——丫……然后是一团胶皮味很浓的沙尘。

黑辫子在一瞬间里消失了。无边的秋天又复归平静。

 

车手爬起来时,涌泉般的虚汗浸透了他的汗衫和身底下铺开的麻袋。一股按捺不住的强烈欲望撕扯着他的心。

他跌跌撞撞跨进黑幽幽的屋子,一眼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杆鞭子。曾经有好几次,他都想摸摸那杆鞭子,但每次伸出来的手还未触及到鞭杆时,他的胳膊就僵硬了,一种毫无知觉的隐痛和麻木从手指尖一下子窜到他的大脑深处,使他陷入一种茫然之中,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些什么。然后又走出屋子,随便提起一件家什,出门去了,在庄稼地里锄了一会草或者往猪圈里垫上几锨土后,他才会想起来自己原本想摸一摸那杆鞭杆。

但这一次车手几乎全身心扑在了那面墙上,在身子来不及麻木的一瞬间里,毫不犹豫地拽下了那杆鞭子。

车手站在闷热的院子里仔细端详着那根竹条编成的鞭杆。鞭杆上布满了久远的烟尘和蛛网,他捏在手掌里来回捋了几遍,捋出了一些斑驳的光滑。而后,他又抓住长长的鞭绳,这条麻花样的鞭绳也有些硬涩了,全然失去了他的草草和丫丫曾经拥有的黑辫子般的细腻顺滑,他觉得自己抓住了一条死蛇的身子。

车手颤抖不已的手迅速滑下去,当他触摸到鞭梢子上结扎的缨穗时,大脑深处就闪现出一个预感。那一朵盛开着的花一样的红穗子像一把烧焦的头发断碎在他的手心里。

车手想,无论如何,他今天要响响亮亮地甩上三鞭。

车手从土炕上铺开的毛毡底下找出一团乱麻,一绺一绺细心整理起来,在鞭梢上扎了一个穗子,然后折一根黑刺扎破手指,捋出几滴血,把那团蓬松的穗子捻染成一朵硕大无比的血红花。

做完这些,车手拿起鞭子顺着房檐上搭就的木梯爬到屋顶上。车手的四周展开着一个漫无边际的秋天,田垅间仅有的几棵凝固不动的柳树如同他面颊上残存的几点泪痕。他看见从门前斜穿过去的那条沙土路上跳舞的姿势今天有些特别。更远的地方,是一大片蔓延到山脚下的麦茬地和零零散散坟茔般堆起的麦捆。

车手的眼光有集中到鞭子上,他狠狠地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他想,他一定要甩出声通地府的三响。

车手摆开架势,两个膀子一抡,鞭子就很锋利地划开粘稠的空气,随着鞭梢闪电般的一现,沉闷的天空里便劈开一声撕心裂肺的炸雷。他的耳朵里灌满了远处麦捆堆哗哗散落的声音。

车手的鞭杆又在粘稠的空气里划出一个大幅度的弧线。这一次,传到他大脑里的,却是一棵大树被风摧折时发出的毫无生气甚至有些痛苦的断裂声。他没料到这根曾经坚韧无比的鞭杆已经被岁月蚀空了筋骨。

他颓然瘫倒在房顶龟裂的土皮上,蓄谋已久的泪水无声地喷涌出来,顺着满脸的沟渠流进嘴里。他尝到了腥咸的血的滋味。

透过模糊的泪眼,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摔落下来的那条死蛇样的鞭绳和鞭绳上依然鲜艳的红穗子,渐渐被一个似曾相识的闷热季节淹没了。

 

那也是一个闷热如蒸笼的一天。车手四匹马的拉拉车静静地停在一片逐渐空旷起来的麦茬地里,几个汉子正吃力地用杈把最后几个麦捆叉到车顶上。

这是一片包围在树林中间洼地处的麦田,从四周树林边缘蒸腾过来的腐枝败叶烂死水的潮腥气,给这个闷热得临近黄昏的时刻增添了一份焦灼甚至恐怖。成群的绿头蚊子从人们扇动不停的草帽底下飞过去,肆无忌惮地吸附在马抽搐不停的皮毛上,肋条横陈的四匹马似乎连摆一摆头或者摇摇耳朵的力气都没有了,任凭蚊子们叮咬、撕扯。

看着马身上密布的贪婪而张狂的蚊子,车手吃力地呲了呲嘴,然后瞪起血红的眼睛望着跌落在树枝间的马围脖一样歪扭的太阳,很愤怒地骂了一句,日你先人!

车手在骂蚊子或骂太阳的时候,听到肚子里咕咕地响了几下,挣出了一个响屁后,觉得肚子里有些饿了,就想起了草草蒸熟的酥软温热的白面馒头,而后又猛不乍地想起了草草的白面馒头一样的奶头。车手咽了一口唾沫,想,这是最后一趟了,今晚他就可以卷上铺盖回家了。

 “嚓”的一声,一只花翅鸿腿的蚂蚱蹦到车手脚边,车手顺手伸过草帽扣住了。他把蚂蚱拴到草帽顶上,疲乏的脸上展开了一丝笑意,他想着四岁的女儿丫丫拿到蚂蚱时既害怕又舍不得松手的憨样子。

车手有二十多天没在家睡了。麦收开始后,队长要他搬到饲养院里睡。队长说,你要亲自照料四匹马,尤其要照管好辕马,每晚加三个工分。车手二话没说,把铺盖卷到饲养院里,田地里一堆一堆割倒的麦捆和每天深更半夜需要添料加草的四匹马,使车手暂时忘掉了家。

几个汉子正在车后头用绞棍紧皮绳。

今晚上就能回家了。车手再一次这样想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掌正在抚摸着辕马汗津津的屁股,随后他的手指便迟迟疑疑地伸进辕马的尾巴根子,触到了一块隆起的肌肉。车手感到自己的下腹有些胀痛。

车手跳上辕条时,天上已经罩满了阴云,那些翻滚着的云团急剧移动,离他的头顶越来越近,仿佛要把天地间所有的闷热空气全部挤压到他的身边,暴雨就要来了。他扬起鞭子,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类似咳嗽般的“嗷”声,四匹马拉着这个秋天里最后一趟麦捆,离开了空荡荡的麦茬地。

拉拉车越过树林边缘的那个河滩时车手发现刚才过来时还清亮亮的浅水已变得浑浊不堪,湍急的水面上翻滚着从山沟里冲下来的羊粪蛋和枯枝。雨势正往这边移动。车手想,再有两袋烟的工夫他的拉拉车就能停在碾场上,然后队长指挥社员们操起木锨和杈,想推倒一堵厚实的大墙一样把车上的垛推翻,再重新垛起来,他就可以卸下车回家了。

来一场雨也好,起码明天上半天他和草草就不用出工了,车手暗暗地有些兴奋。

拉拉车开始走上一段坎坷不平的土路。车手看了看天,把鞭子插进车辕上的套座里,由着四匹马缓缓行进。此时,他不想抽动鞭子,是因为他发现这最后一趟车已经明显超载了,而且连续拉了二十多天麦捆的马也疲乏已极。

赶了六年拉拉车的他很有经验地为顺利冲上前面那个大陡坡积蓄着力量。

那是个车手难以忘怀的大陡坡啊。

 

他前面的车手就是在那个大陡坡上翻的车。那次翻车后,老车手的一条腿被斜扣过来的榆木辕条压断了。正逢虎口抢粮的打碾时节,老车手一出事,生产队的七沟八梁上的麦捆子就平展展躺在麦茬地里,拉不过来。队长呲着血痂板结的嘴皮挨家动员了几个务牛弄马的人家,人家一想起老车手那血肉模糊的惨象,就死活不接那杆闲了下来的鞭子。

那是要命的活啊。婆娘娃娃们惊恐地劝阻着家里的男人。

那天,队长把社员们召集到碾场上。队长拿着那杆烫手的鞭子。社员们密密匝匝挤在很毒的太阳底下,一动不动。队长已经问了八遍了。队长每问一遍,大家的头往裤裆里勾一寸,生怕那杆鞭杆杆抽到自己的脸上。

碾场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汗酸味,空气凝固不动。

无法容忍的沉默终于把队长激怒了。队长把鞭杆横过来抵在膝盖上,说,粮食是大家的,谁都不愿拉,就扔到地里一块饿肚子吧。

鞭杆在队长的膝盖上弯成一根弓,并发出吱吱嘎嘎的扭曲声。那种绝望的声音凄厉地盘旋在人们的头顶,如一只乱坟上空鸣叫着的黑老鸦。

挤在人群当中的他有些坐不住了。他感到身上烦躁无比,胸膛里像是被黑老鸦啄了一嘴似地疼痛起来。他慌乱地搓着手,在鞭杆将折断的一瞬间里,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

我试试吧。

社员们的大汗淋漓的头唰地抬了起来。

他从队长手里拿过鞭子,穿过古怪而有些感激的目光,走到斜靠在碌碡上的老车手跟前。

老车手在女儿草草的搀扶下站起来。老车手说,你是汉子。然后又扭头对草草说,叫声大哥。

草草就叫了一声大哥。

他发现草草的脸蛋有些红了。他发现草草的声音有些细了。他还发现自己的身子有些轻了。

半年后草草就成了他的女人。

 

陡坡已经险恶地悬挂在他的眼前了。他朝手心吐了两团唾沫,双手搓了几下,就熟练地甩了一个响鞭,四匹马开始奔跑起来。

拉拉车爬到陡坡中间时,车手感觉到车的速度在一步一步减弱,而且后仰的车辕在急剧下沉,辕马绷直的后腿间发出喀叭喀叭的骨头的响声。他知道辕马有些招架不住了。他的脑子里闪出了拉拉车急剧后退时翻将过来的情景,甚至还听到了辕马拖死前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尖刻的呻吟。

瞬间的慌乱过去了,车手的鞭子很果断地划出了一个大幅度的弧线,鞭梢闪电一样准确无误地劈向白马的耳尖。白马的直愣的左耳突然搭拉下来,而且浸开了一个红艳艳的花骨朵。

前梢子上的三匹马同时被打惊了,原本沉重无比的拉拉车在一刹那像旋风刮起的草帽般飘了起来,车手的脚触摸着刮木绳。他有足够的信心去制服惊马。

拉拉车飘过坡顶的一瞬间,车手看见一团红雾从自家门口的沙土路上向他飞舞过来。车手辨清了那两根起伏不定的黑辫子。车手狂喊着女儿的名字,用尽全身力气蹬住了刮木绳,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车手被一团胶皮味很浓的尘土淹没了。随之,他听到了那匹腾空而起的白马挣断粗绳的皮绳后疯狂而尖锐的嘶鸣声,同时还听到了那匹白马的铁掌踏过红雾时发出的碎裂声。

闻讯赶来的人群把血肉模糊的丫丫围了起来。

燥热的尘土被一阵骤然而起的狂风吹散了,远处沉默了一天的树林忽然间着魔般地吼叫起来。车手想冲上去拨开人群看看女儿,但他觉得身上的骨头散了架一样,挣扎了几下,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两鬓间轰轰直响,眼前狂舞着碗口大的金花花,疼痛欲裂的大脑里只剩下一种碎裂声,一种碌碡碾过麦草秆般的碎裂声。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来的草草的嚎啕声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刺进车手的心脏,他的喉咙里涌上一团腥咸的液体。

一夜暴雨把几天来的闷热冲刷得干干净净,湿淋淋的村巷显得寂寞而空旷,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繁荣和热闹,屋檐上的积水在血红的朝霞里滴滴嗒嗒滚下来,增添着那个日子的悲凉。

一大早,队长和几个老汉踩着一汪一汪的泥水跨进车手的院子。队长闷头抽了几锅烟,对车手说,按老规矩办吧,一把火烧了,村里家里都干净。

车手吃力地扭过头看了看跪在尸体旁的草草。草草慢慢抬起头,睁开红肿的眼睛,用哀求的神色望着屋里的人。她不忍心已经死了的女儿再受一次煎熬。她想留下一座土坟。

几个老汉毫无表情地蹲着或坐着,沉浸在一片固执的宁静之中。窗棂间射进来的太阳光愉快地在他们的身上跳跃,空气里飘散着浓浓的旱烟味。

草草在一片无助的茫然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干枯的声音,红肿的额头狂乱地叩击着脚下的泥土,凄惨哀怨的哭声再一次刺进车手的胸腔。

车手又吐了一口血。

队长站起来说,就这么办了,我去请烧匠,你们紧着收拾收拾把人拉过来。

队长跨出房门走了,几个老汉紧跟着飘出了车手的院落。

车手挪到草草跟前,跪下来,伸手把一绺遮盖在草草脸上的湿漉漉的头发向上拢了拢。

上车吧,车手说。

草草的身子猛烈一颤,然后一头扑进车手的怀里,死死咬住了车手的肩膀。车手感到一阵麻木的痛楚从皮肉渗透到骨髓里。

上路吧,车手催促的声音依然软弱无力。

草草从炕柜里翻出她结婚时穿了一回的红棉袄,套到冰凉坚硬的女儿身上。

通往南塘的路漫长而泥泞,车手吃力地拉着架子车,在雨后刺目的阳光里缓缓移动,套在肩上的拉绳粗砺地勒进被草草咬烂的伤口。在一阵阵灼热得刺痛中,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匹马,一匹负载着一大车麦捆的辕马,而车顶上的麦捆都变成了一个人,个个挥舞着一杆长鞭,向他劈头盖脸抽打过来。

麦子也会驱赶人。车手的思维有些稀里糊涂。

草草木然地跟在架子车后面。她似乎不知道一家三口到底要去哪里。她的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前天晚上她和女儿在一起的情景。

那晚临睡前,女儿光身精皮地扑到她怀里,问她,阿爸为啥老不回家住呢?

他要照顾马,她说。

马是他的娃娃吗?

傻丫头,丫丫才是他的娃娃。睡吧,你阿爸明晚就回家。

又哄我,老说明晚。

这回是真的,不信,明天你去问。

女儿甜甜地睡着了,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月亮,草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队长喊来的人已经在荒凉的崖沿上挖出了一个土窑。烧匠正在窑口摆弄柴草。随后,几个人走过来把架子车里的丫丫抬到窑前,头朝里塞进围满了干柴和沥青疙瘩的窑洞中,泼上一桶黑乎乎的废机油。

随着烧匠手里的火苗一闪,土窑里迅即腾起一股冲天的黑烟,土窑上空的阳光暗淡下去的那一瞬间,草草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狂叫着撕扯着要往火焰里冲,被几个壮汉死死扭住,不让动弹。

丫丫那一头茂盛的黑发在崖顶上张扬。

丫丫血肉模糊的躯体在火焰里扭曲。

草草愈发疯狂地撕扯着,喊叫着。

丫丫,心肝啊……

窑里的火越烧越旺,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草草死灰样的脸,是在人们没有注意的一瞬间里红润起来的。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异样地望着扭住她的人说,他爸,压死我了,快下去,别让丫丫看见。

几个壮汉惊恐地松开了手。草草娴熟地拢了拢头发,绕过火势依然旺盛的土窑,从远处草丛里摘了几朵野花,就轻巧地向村庄的方向走去。她边走边喊,丫丫,快过来,阿妈给你梳头。

草草疯了。

 

铜钱大的雨点丁丁当当砸来,砸醒了屋顶上仰躺着的车手。接着,一声炸雷又滚过他的头顶,鞭子般的雨就迅猛地抽打下来了。

车手捡起折断了的鞭子扔到院里,就顺着木梯爬下来。他急急钻进屋檐下,抬手抹了一把遮眼的雨水,就看见草草定定地站在雨里,抚弄那根鞭绳。

草草的脸上流淌着雨水。

车手就很奢侈地想,草草要能流下一滴眼泪多好。

 

作者简介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我家的责任田
载满欢乐的那辆车||蔻子
父亲的庄稼情
絮语︱苗阿庆:收麦
【试卷讲评课】温健康:谁来安慰孤独的麦子
绿野无边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