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沐沐
生活不会因为任何理由对任何人心软，它总是带着一如既往的狠劲，把想送来的送来，再把想带走的带走。肆意地残忍，残忍地没有回旋的余地。即使已经跟生活斗了90年，除了忍，别无它法。
出差到家乡附近的城市，临时改变行程，绕到我长大的小城住一夜。
小城里有一条河穿城而过，小时候基本上每个夏天的傍晚都在滨河公园消磨掉。这一次路过家乡暂留，也不由自主地到河边走走。霞光绮丽，河水涟漪，夏风微凉。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算起来已经有九年没有到河边走走了。
路过比我年龄还大的仲景亭时，看到了老态龙钟的张奶奶，隔壁楼的邻居，小时候总是做了好吃的叫我去她家吃。90岁了应该。一直身体很硬朗，但是这次精神明显不如从前。
老人凭栏而倚，背微驼，嶙峋的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满头银发整齐的向后抿着，双眼微闭……这画面似乎能让人看到岁月。
我走上前去，张奶奶认出我之后有点激动，握着我的手，“回来了好，回来了好……”我坐下来陪老人聊天。老人的眼睛还好，耳朵不好使。我说话要很大声，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各种事情，我若开口说话，老人便指着自己的耳朵说，“不中用了……”仿佛也不去计较我说什么，自顾自地聊着以前的事情，有时会精神恍惚，好像在自言自语。
就这样一直坐着，听着往事，看晚霞慢慢由绚烂到近乎黑白，由占满半边天到若隐若现。
张阿姨过来接老人回家，她是老人的儿媳妇。手牵着的孩子两三岁的样子，奶声奶气的喊着：“太姥姥，太姥姥该回家了……”，然后跑过来乖巧地偎在张奶奶怀里。寒暄之后。张阿姨跟我聊起来家里发生的事情。
原来眼前的这个老人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接连失去了唯一的哥哥、弟弟、和小儿子。即便是在90年的岁月里看多了离别见多了悲伤，接二连三的失去至亲，这么瘦小有身躯承受着怎样的冲击。
看老人和小宝宝说着话，笑着，有说不出的心疼。
张阿姨不无惋惜地说：“老一辈人去的只剩下妈一个了，五个孩子也只剩下一个了。两个月之内接连受这么大的打击，不难过是假的。嘴上不说什么，但是吃不下去饭，把之前家里的那个‘忍’字又挂出来了。精神也大不如从前。耳朵听不见，心里跟明镜一样，家里的事儿一件都瞒不住她……”“谁家孩子满月了？”张奶奶的耳朵果然不好使。
看着他们回家的背影， 90岁的老人牵着两岁的宝宝，缓缓而行，一样的步履蹒跚，一样的与世无争，仿佛就是对生命全过程的诠释。
只要活着，就得接受生活给我们的一切，不管愿意不愿意。即使是对90岁的老人，它也没有变得温柔。当年我失去外公，半年没有缓过来，几年后想起来，还是会有一种隐隐的痛堵在胸口。而张奶奶这么多年一直在承受着失去，父母相继去世，三十年前失去老伴，然后是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这两个月接连失去哥哥、弟弟和小儿子，生活如此残忍，残忍得够狠；而且那么吝啬，吝啬的不给老人缓一口气的时间。
这位老人用她生活了90年的勇气，不哭喊，不抱怨，继续前行。深爱的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每一次都是心头的一道伤，即使不说，刻在骨子里、流淌在血液里的思念，总会偶尔跳出来在那伤口上洒一把盐。一代人走成了一个人，一群人剩下了几个人，即使不言，内心深处，又忍受着怎样的孤独。
接连失去丈夫和女儿的杨绛女士，在期颐之年写的《我们仨》中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有多少莫落和孤寂。
虽然形单影只，杨绛女士没有停下来，一步一步走得安详，《一百岁生日感言》如此开头：
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准备回家。
在经过岁月的洗礼后，所谓“平和”，不是变得不敏感，只是忍受疼痛的方式，不再是呲牙咧嘴，呼天抢地，甚至没有一声呻吟，只是默默地，继续前行。这何尝不是一种优雅的忍。
如此看来，生活的酸甜苦辣，即使被拉长到了九十年一百年，也还是会五味俱全。
我们纠结的小情小爱，我们一个人奋斗的孤独，我们一时的得与失，都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会带着狠劲儿抢夺，也会带着狠劲儿馈赠。不管多少次死去活来，也摆脱不了生活的一次次掠夺、捣蛋、撒娇、调皮，和一次次馈赠。既然生活不会妥协，那么，生活有多狠，就要多能忍。
突然想到李银河的一句话：“一个人一生的痛苦和奋斗，在宇宙的背景下，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笑话就笑话吧。
一群人的笑话，就是人生。
而人生，笑一笑，忍一忍，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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