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郝继 编辑/方奕晗
王景春在柏林电影宫的舞台上，用小碎步冲向咏梅时，一个值得被载入华语电影史册的瞬间诞生了。
没人猜到这次包揽。当地时间2月16日晚，第69届柏林电影节闭幕式开始之前，导演王小帅刚刚吃过感冒药。他发着38度高烧，身上一阵一阵冒汗。拿到最佳男主角银熊奖的王景春向他致谢，他也激动地朝台上挥手。
拿完奖的王景春准备走下舞台回到座位，忽然被柏林电影节主席迪耶特·科斯林克拦住，对方指着大屏幕说：“看这里！看这里！”——大屏幕上正在宣布：最佳女主角获得者，是他在电影《地久天长》里的“妻子”咏梅。王景春迈着小碎步又回到台上，以中国电影人在国际舞台上少见的轻快，冲向自己的搭档。
这是中国演员首次在三大电影节上包揽这两项荣誉。“我有预感王景春拿到影帝……但是一部电影，一人一个银熊，这是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颁奖礼结束的第二天，王小帅对《贵圈》感慨这意外之喜。
《地久天长》主演王景春与咏梅在第69届柏林电影节上斩获最佳男女主大奖
因为紧张，王景春从颁奖台下来后就对咏梅说：我忘记感谢妈妈了。咏梅也发现，自己在致辞里把“感谢导演王小帅”说成了“王小春”。
当夜，王小帅的朋友圈被刷了屏，上千条微信从国内飞到他手机上。因为身体原因，他没有参加颁奖礼后的官方晚宴。《地久天长》制片人、王小帅的妻子刘璇，第一时间把获奖的消息告诉没有来柏林的同组演员徐程、李菁菁，以及夫妻俩的两位母亲。咏梅想第一时间和丈夫栾树分享喜讯，却发现东半球此刻是凌晨。她在宴席上吃下一片面包，被拉去和王景春一起做采访。
忙到凌晨，王景春才有时间招呼着大家去酒店大堂的酒吧。这是《地久天长》剧组真正的庆祝。王小帅也来了，坐在旁边看大家喝得痛快：“各种酒，香槟、干白、干红……景春还带了一瓶茅台。大家托着盘子传茅台喝。”王景春是新疆阿勒泰人，人们遇到喜事就会用这种方式喝酒。
两位即将跨过50岁的主演，终于迎来了演艺事业的高光时刻，在此之前，没有太多观众认识他们——柏林的现场没有多少他们的粉丝，倒是一群追随王源而来的年轻女孩，对两位手捧银熊的主角表示了恭喜。严格说来，王景春、咏梅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演员出身”。在进入这个行当之前，王景春在新疆一家百货大厦鞋帽部卖女童鞋，当时想的是“男孩子还是要去搞业务”；而咏梅从内蒙古考到北京对外经贸大学，学的是企业管理，毕业后按部就班在公司做白领。
2016年6月，第19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地久天长》的概念海报首度曝光，一张绿油油的海报上，一抹血色横亘其中。开机前主角都是保密的。王小帅的电影在国外影展战绩不俗，国内的几个一线演员被吃瓜粉丝们猜了个遍。等剧组2017年9月19日开机，一群被晒得面目黝黑的男人挤在照片里，网友发现除了王小帅，“一个都不认识”。
《地久天长》的概念海报：一张绿油油的海报上，一抹血色横亘其中
王景春就是其中之一。尽管在2013年他因主演电影《警察日记》荣获东京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在《白日焰火》《建军大业》《盗墓笔记》（鹿晗版）都有出色表演，但依然没有被观众熟知。
王景春是陆毅、薛佳凝上戏95级的同班同学，经常自嘲生了一副“囧脸”。他接受采访时喜欢援引小学老师的话，自称眉毛是“8点20”。那会儿网友分不清他和刘桦，俩人索性打趣“我们就是兄弟”。
2013年，王景春拿下东京电影节最佳男主角。他一向爱笑，不怎么谈辛苦，但接受腾讯娱乐采访时也不免哽咽：“今年我40岁了，北漂十年，能拿到这个奖……”
因为饰演《我11》里父亲一角，王景春被推荐给王小帅，王小帅对他的形象“非常满意”。从此两人成了好兄弟。2014年王小帅48岁生日，他们还一起干掉过5瓶茅台。
《地久天长》制片人刘璇告诉《贵圈》，电影的确考虑过一批30岁左右的演员。但随着故事新结构形成，导演决定六个主要演员都要在50岁上下，“这样他们才能搭得上，包括对生活的理解，对情感的理解”。几位饰演父母辈的，没有一个是常规意义上的“著名演员”。咏梅更是第一次担任电影主角。
《地久天长》剧照
2013年之前，她一直在拍电视剧，也极少担任主角，属于观众脸熟却叫不出名字的那类演员。近年来她深居简出，最近的一部作品是四年前在电影《刺客聂隐娘》里饰演聂隐娘的母亲。
王小帅留意到咏梅是一次偶然。刘璇回忆，2013年4月，她和王小帅在武夷山封闭写作《闯入者》剧本。平常不怎么看电视剧的导演打开电视机，看见咏梅的戏，觉得非常喜欢。等到《地久天长》开始选角，“第一反应就想到了咏梅”。
“天作之合。”刘璇感慨。
2月17日凌晨3点26，演员杜江用一条带有10个感叹号的微博，向远在柏林的同伴表达祝贺。因为要拍戏，他在颁奖礼前从柏林赶回北京，在网上焦急地守着奖项发布的消息。 “哇，竟然影帝影后都是我们的演员！”他在电话里向《贵圈》感慨，等拍完戏，他要约王景春把那樽银熊带出来，亲手摸一摸。
《地久天长》主创在第69届柏林电影节上：王源（左一）、王景春（左二）、王小帅（右三）、杜江（右二）
杜江现在都还记得，当地时间2月14日《地久天长》在柏林首映。那也是剧组演员第一次看完整的电影，女演员现场“哭得不行”。咏梅最坚强，她带了4包面巾纸，全都分给其他人。导演王小帅强忍着情绪在后台给大家打气：“大家得拿出中国电影的风度来，不能一群人上台去抱头痛哭。”
现场所有人的情绪都很激动。杜江看到一位德国工作人员，大高个儿，站在角落里“疯狂地哭”，还用很不流利的中文感慨：“这个不是电影，就是生活，这个就是我学中文的原因。”
当天看完电影，霍思燕一度沉默。她问丈夫：“杜江你竟然会……你怎么敢接这样一个角色？”
这部时间跨度30年的电影，集合了70后、90后、00后三代演员。除了几位资深前辈，杜江和齐溪、王源都参与其中。
王源饰演王景春和咏梅养子刘星。在柏林，他告诉腾讯娱乐《一线》记者，他曾“斗胆”问导演王小帅为何会选择他参演。王小帅回答：“谁说流量明星就拍不好戏了？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会拍得好。”
杜江收到邀请是在一个私人饭局里，现在回想起来，那场见面充满随性和迷人的意味。“当时我以为是普通的聚餐，结果小帅导演是一个人来的，我和思燕两个人一起去的。（吃得差不多了），小帅导演就让思燕先走，他说你先回去，我和杜江单独聊一聊。”
杜江向王小帅讲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和父母的关系，导演发现杜江“比较像他故事里面的人，有那种情感和生活”。最终，他饰演王景春和咏梅的干儿子，一个身体里埋藏着30年秘密的人。
为了最大程度让演员情绪连贯，导演一反常态，按照剧本的时间顺序来拍摄。整个剧组跟着王景春、咏梅饰演的两夫妻，经历从包头到福建、再从福建回包头的人生大迁徙。“这样对制作的难度大多了，但是现在结果来看是非常好的。”刘璇说。
这个方法能最大程度帮助演员培养情绪。电影的最后，几个老朋友站在包头的医院里重聚，所有人的情绪都不能自已，每拍一条都忍不住会哭出来。导演每次都得在一旁劝：“不要哭，不要哭。”
身在柏林的王小帅对《贵圈》回忆，《地久天长》是他从业以来，剪辑时间最长 、看得最多的片子。从四小时版本到三小时版本，他看了七八十遍。“经常有被震到、电到的时候，然后就哭。”王小帅回忆，他有两次在结尾的时候哭倒在沙发里，“扶着墙站不起来”。
更可贵的是，饱满的情绪呈现在镜头里却又十分克制。柏林首映结束后，一家媒体简评：这是中国人自己的隐伤。
网友LORENZO 洛伦佐在豆瓣写下短评：“《地久天长》是一场久违的相逢。中国电影终于回归到最好的状态：将民族史诗和隐伤埋于几个家庭的故事之下，讲述了中国现代不得不说的那段历史。个人的命运被大时代碾压后留下的伤痛，被诠释得淋漓尽致。”
王小帅曾在接受界面记者采访时阐释了创作理念：“一个人，不管他遇到什么样的挫折，还是能够活下来，还是能够坚忍着宽容对方，是很了不起的。……把这种福报放到电影里是很重要的。让这样的福报扩散出去，让宽容和善良扩散出去。不要让勾心斗角的误会和诋毁散播出去。”
毕竟，“生命只有一次，而告别竟如此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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