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中国历史上的道德精神
中国的文化精神是什么呢？中国的文化精神，应称为“道德精神”。中国历史乃由道德精神所形成，中国文化亦然。这一种道德乃是中国人所内心追求的一种“做人”的理想标准。乃是中国人所向前积极争取蕲向到达的一种“理想人格”。中国文化乃以此种道德精神为中心。中国历史乃依附此种道德精神而演进。中国人物都由此种道德精神所陶铸。我称此种道德精神为“中国的历史精神”。即没有了此种道德精神，也将不会有此种的历史。
一、中西双方的精神
1、近代西方有三大精神，这三种精神配合成为今天的西方。
一是，个人自由主义精神，渊源于希腊，亦可称为希腊精神。
二是，团体组织精神，或叫做国家精神，渊源于罗马，亦可称为罗马精神。
三是，世界精神，或叫做宗教精神，亦可称为希伯来精神。
英国、美国以宗教调和国家组织与个人自由的冲突；苏维埃只有一种国家精神，抹杀了个人自由，并将国家精神升化到带有宗教的色彩。
2、科学精神
科学仅是一种方法，一种技能。虽说科学也另有一套寻求真理的精神，但其运用到实际人生方面来，则仍必依随于上述三种精神之某一或某两种，才能决定其真实的态度与价值，故不得与上述三大精神有平等齐列之地位。
3、中国的历史精神
中国的文化精神，应称为“道德精神”。这一种道德乃是中国人所内心追求的一种“做人”的理想标准。乃是中国人所向前积极争取蕲向到达的一种“理想人格”。中国历史上、社会上、多方面各色各类的人物，都由这种道德精神所陶铸。中国文化乃以此种道德精神为中心。中国历史乃依此种道德精神而演进。无论是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教育的各项事变及各种制度，以及主持此各项事变与创造此各种制度的各类人物，其所以到达此种境界者，完全必以这种道德精神为其最后的解释。因此，我称此种道德精神为“中国的历史精神”。即没有了此种道德精神，也将不会有此种的历史。
4、中西双方精神不同的原因
（1）中国道德精神与西方宗教精神不尽同，也与他们的团体精神与个人自由精神不尽合。我们常觉得自己既没有宗教，而在团体组织与个人自由两方面，其表现的精神力量也都不如人。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是忘记了自己所特有的一套，而把别人的尺度来衡量自己，自然要感到自己的一无是处了。
（2）中国的历史、文化、民族，既是以这一种道德精神来奠定了最先的基础，今天此一种精神堕落，自将显得一切无办法，处处都发生了困难。如果我们能再把为自己历史、文化、民族作基础的这一种道德精神“重新唤醒”，许多问题会迎刃而解。
二、“人性恶”与“人性善”
1、人性恶
（1）荀子主张“人性恶”。他说人的天性生来都是倾向于恶的，人类之所以能有善，由于师法教导和法制刑律的管束。倘使今天没有学校和教育，没有政府和法律，试问社会将变成什么样子？人类在最先本无学校和教育的，也无政府和法律，人类从“无”到“有”，即证明人性之“向善”。荀子说，教育和法律出自圣人，但圣人也是人，人类有中圣人，便可证人性之向善。
（2）西方人认为人类的天性根本是恶。
2、孟子的“人性善”
（1）孟子的“人性善”论认为每个人的天性都是向善的，“善”便是道德精神。
（2）向善的人性，为什么会有罪恶？
孟子说，罪恶的来源不外两种原因：一是环境不好，一是教育不好。这两种路陷人于罪恶，只是外面的事势逼迫人、引诱人，不是人天性爱好如此做。
3、叔孙豹的“不朽”论
春秋时鲁国大夫叔孙豹曾说，人生不朽有三：“立德、立功、立言”。这句话历经二千多年，深印在中国人心里，成为一个最高的道德理论和人生信条。信耶稣的人说：“我们是活在上帝的心里”。叔孙豹的话，我们也可替他透进一层说：“人要活在别人的心里”。如果别人的心里常有你，便是你的人生不朽。反之，你也就等于没有活。正如儿子心里没有父亲，那末这个父亲等于没有做父亲。
4、以孟子的“人性善”来解释叔孙豹的“三不朽”
（1）一个人活在世上为何要为别人立德、立功、立言？这已显然不是一种个人主义了。
（2）纵使别人心里常有了你的德、功、言，这于你究竟有何关系呢？正为人的天性是向善的，他情愿如此做，也因此才感到快乐与满足。
（3）向善既是人类的天性，你的善一定可以得到别人民里的共鸣。你为人立德、立功、立言，别人必然会接受你、了解你，而且追随你、模仿你。
（4）除却我们的行为，还在哪里去找我们的生命呢？行为存在，便是生命的存在；行为消失了，生命也就没有了。我们只有“向善”的行为，才能把握到人类“天性”之共同趋向，并可长久地存在。因为你的善行会在别人心里共鸣、永远复活。身体只仅是一件工具，衣与食则仅是维持工具的一种手段，“生命”则是一些行为。如果身体坏了，则数几十年谋求衣食，吃辛吃苦全浪费全牺牲了。所以为自己身体谋求衣食，这决非道德精神。除非是以衣食为手段，而为别有生命的的期图，这才说得上有道德的意味。所以说行为一定要有目的，有对象。我们凭籍身体这项工具，来表现行为，完成我们的生命。
5、中国人传统的两个很重要的道德观念和道德理念
一是，人无论对自己，对别人，都该信仰人的天性总是向善的。
二是，人生不朽，只有在现实世界里不朽，没有超越了人世间的另一种不朽。人类只有凭籍此肉体所表现的生命，而没有在肉体生命之外的另一种的灵魂生命。人类只有在此现实世界里的一切行为和道德精神，才是他真实的生命。而西方人认为，肉体和灵魂是两种不同的生命，存在于两个世界，正与中国人观念相反。
三、西方世界的“唯心论”与“唯物论”
1、唯心论产生的原因
唯心论是西方哲学思想中一派别，它的产生，在求弥补宗教信仰之摇动与缺陷。自从哥白尼的天文学，达尔文的生物学，连接着近代种种新科学的发现，把宗教传说里上帝创世的旧信心动摇了。在西方世界里如果没有了上帝，那么人生将没有一切归宿，于是乃有近代“唯心”哲学之产生。
2、唯心学理论
他们大多认为世间一切现象的形成与主宰，是人的“心”。并进一步认为，此宇宙之最先创始，亦是先有了心，然后再有物。
3、唯物论
马克思的唯物论不认同唯心学说。他认为唯心理论只是一种形而上学的玄想，是一种合科学的空论。他认为，世界最先只有物质，并玩一个先于物而存在的心，所以说“存在先于意识”。马克思实是站在一种唯物哲学的立场提出他的“唯物史观”和“阶级斗争”理论的。马克思不信上帝创世，也不说有另一种于物体或外于物的心或精神存在。所以他自己说，他的历史观是一种“科学的历史观”。十九世纪西方其他的科学家，亦大都抱有唯物的观念，并抱一种反宗教的无神的主张。
4、新唯心论正在创造中
近三十年来，西方物理学家发现了原子能，经过长时期的严密考查之后，认为没有物质那样的东西存在。于是又他们回过头来想创造一种新神学，认为这个世界在其最后的本质上，或是最先创始的过程上，还是有一个非物质的神之存在。所以在他们的思想界，旧的唯心论即上帝创造人类的旧迷信已为科学动摇；而新的唯心论，今天的科学界还正想创造。
四、中国道德精神之具体内容
1、从中国人的观念看，纵使新的宇宙原始的心发现了，这还是宇宙之心，并非我们所要讲的“人之心”。
2、中国历史上的道德精神并不要讨论世界究从何处？世界一切物质的最后本质是什么？这些全是宇宙的问题，不是人生问题。道德精神要研究如何拿我们人类自己的心，来拯救我们的世界和人类的一切灾难，并努力领导此整个世界得以不断的上进。
3、中国人只信仰或主张人之生性都可以向善的路上跑。这不是科学问题，也不是哲学问题，仅是人的生活上一种实际经验，人人皆知。
（1）人心最大的要求是“爱”和“敬”，实际上二即一，爱的中间包有敬，敬中间包有爱。
（2）人生的最高满足并不是锦衣玉食的一切物质享受，而是享受到人心之爱与敬。这又包括两面：一是人爱我，人敬我。一是我爱人，我敬人。二者都能使我们感到最高快乐和满足。
4、“爱”与“敬”是一种人心的表现。
这一种表现不论是人对己或己对人，境界都是一样的，且是你亲自跑进这爱与敬的圈子里，而感到一种“实获吾心”的无上快乐与满足。要获得人家对我这爱敬并不容易，若我们自己肯发心去爱人敬人，则其权操在我，并不困难。人爱我固使我进入爱的境界，感到爱的享受；其实我爱人何尝不是使进入了爱的境界，感到了爱的享受呢？所得到的都是在同一境界中，都是人生最高的愉快，无上的满足。
5、用中国人的观点解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时的内心境界
耶稣在临时死，其生命获得了一种至高无上的满足。因为在那时，他的心已深入了“爱”的境界，获得了最高的享受。无论如何，他是在博爱人类而牺牲了自己。耶稣这一段生命，这一刹那时的生命，便可以“永世不朽”。所以耶教传说认为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之后，忽然又复活了。这一复活，照中国观点看，是耶稣精神永远存留在世界上，复活在别人心里。耶稣精神就是中国人观念中的“道德”精神。所以，在道德精神神里，可以欣赏到宗教精神，也可以包容宗教精神。
五、道德精神，人类的最高自由
1、“不朽论”和“性善论”需互相配合
人生问题里，人死了一切人生都完了。宗教里的上帝和天堂并不可恃，只有中国观念，认为人生仍可以“不朽”，可以永远活在别人的心里。这不需要宗教信仰来支撑，而近代科学的新发现，也并不能把这一观念推翻。“不朽论”和“性善论”互相配合，才能发挥出中国道德精神之最高的涵义，这实在是中国思想对整个人类社会的最大贡献。这是中国道德精神的高卓精深处。
2、道德并非由外面给我们束缚，而是人类自己的内心要求。
我们的天性自要向那里发展，这是人类的最高自由。孔子、孟子教人孝，这不是孔孟存心要用“孝”的道德来束缚人，孝亦只是人心一种自然的要求。父母感受到儿子的孝，固是一种快乐；儿子发发孝父母，在儿子本身，同样是一种快乐。因此说，没有人类的“天性”，决不会结出种种文化的美果。只要看人类社会上有善，便知是人类天性中的善；只要见到人类文化中有爱，便知是人类天性中有爱。
3、人文教
西方宗教说：“上帝要我们善与爱，我们故该善与爱”。中国人却说：“你不是喜欢善与爱吗？我尽量教你善与爱。而且我自己也喜欢善与爱，我情愿对你善与爱，我不在求得你任何报酬，纵使对我有绝大牺牲也情愿。”这不就是一种宗教精神吗？所以说，中国文化中虽不创生宗教，却有一种最高的宗教精神，或许可以名之“人文教”，这是人类信仰人类自己天性的宗教。在这种人文宗教的精神之下，人类可从几十年的“自然生命”，转进为绵历千万年的“历史生命”和“文化生命”。
4、主动的“感”与被动的“应”
人类社会常有两种行为相对立：一为自动性的“感”，一为被动性的“应”。人生要常能自动地感，不要尽是被动的应。被动的应是将一切权都操在别人手里，所以我们要有勇气做一个主动的“感”的人。君子以自强不息，国家乱我们还得忠，要使它不乱。不能说我已努力了，可是国家仍乱，那只有待换一个国家再忠吧！道德在我身上在我心里，不能说道德在环境中。只你在这样做，这便是你的生命你的人格。至于别人如何反应，那是另外一件事。我们需要凭道德来创造环境，不该由环境来排布生命，决定人格。道德就是我们的生命，就是我们的人格。
5、道德精神，才是真生命
今天的我们似乎太重视物质方面的一切，认为知识即权力，认为知识与权力胜过了一切，其实知识、权力都只是生命使用的工具，并不是生命之本身。生命不能拿知识、权力来衡量，只有人的行为和品格，道德精神，才是真生命。好在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即是我，我即是人。就生命言，实是融成一片的。所以有人误会了，还是有人不误会；有人放弃了，还是有人不放弃。这一种道德精神，永远会在人生发扬光采。而中国人则明白提倡此一道德精神而确然成为中国的历史精神了，这是中国历史精神之最可宝贵处。
6、堂堂地做一个人
不朽的生命不单是大圣大贤可以获得，人人都可得，人人也都能成为圣人。因为圣人不以事业论，事业要看机会，哪能每个人都有机会成大事业的呢？哪能每个人都著书立说成大学者的呢？所以中国观念中之立德、立功、立言，“德”为首，“功”“言”次之。陆九渊先生曾说：“我虽不识一个字，也要堂堂地做一个人”。比如两百年前的武训，一个乞丐，却倾其毕生行乞所得来捐办学校，并跪请当地有名的先生来为他学校教书，成为近代东方的圣人。所以说，人性最高的表现无非在“爱”和“敬”；人心最高的要求也无非是“爱”和“敬”。爱和敬人人心中皆有，也是人人心中所能。我们要达到人生的最高理想和最高境界，只须从自己心上表现。今天我们因为环境关系，教育关系，以及其他种种关系，大家感到生活不舒适，不痛快。人生短短数十年，总盼有能感到痛快舒服的一段。这决不是知识，也不是权力，又不是经济，又不是环境，而是我们内心中所蕴蓄的最高要求能发挥出来而成为道德精神，这决然是人生中最舒服最痛快的一段。道德精神是无条件的，任何环境下都可以发挥。我们只有讲道德，才能使每个人发挥其最大的力量，尽其最大的责任，从而享受到生命之最高快乐与满足。如果终有一天我们觉得极舒服极痛快，那就是发扬我们历史相传道德精神的时候。
救世界、救国家，不是几个人干的事，要大家干。如何能使大家来干呢？就要发扬道德精神。中国民族经过千辛万苦，绵历四五千年的历史生命，直到现在，始终存在着，就是依靠这一种道德精神。世界上任何一民族，没有能像中国这样大，这样久，这因中国往往在最艰苦的时候，能发挥出它的道德精神来，挽救危机，这应即是我们的宗教。中国以往文化精神正在此，以后的光明前途也在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