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汉英雄传第二辑：沛县小江湖》
大家会相信一个在地方上手握实权，且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的常务副县长，会跟一个乡政府下辖的村委会主任称兄道弟，甚至马首是瞻吗？
今时今日不会，2000多年前自然也不会，但在司马迁笔下却成了理所当然，那这背后肯定是有问题的，下面船夫将用5400的内容，带大家了解一下秦朝末年，这个大时代下的沛县小江湖。
大家好，我是瓦尔登的船夫。
新旧制度交替下的机会与风险
讲楚汉争霸必先讲秦朝，所以船夫之前做了四期深度解读秦始皇的系列内容，我们只有了解了秦朝在推翻以宗法制为基础的贵族分封制的同时，逐步建立中央集权的郡县制这样的历史大背景，才会跳出《史记》给读者的狭隘视角，从宏观视角比较全面的了解秦末沛县的小江湖。
分封制下贵族拥有大量土地和人口，楚国贵族尤其如此，但这些数量庞大的土地和人口并非由贵族直接管理，毕竟人手有限，会读书会写字会算账的人在先秦时期真的是太稀缺了。
这个时候在春秋战国时期因为国家灭亡而四处流散的贵族后裔就成为六国贵族管理土地和人口的重要人才来源，其中才能优秀的甚至还可以直接从亡国奴摇身一变成为朝廷官员。
正应了那句话，任何时候，人才都是最贵的。
颠沛流离中来到沛县的萧氏家族和曹氏家族便是其中代表，这点在《深度解读秦始皇第一辑》中提到过萧氏和曹氏的源起，这里就不赘述了，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回看之前的系列。
从亡国奴变为打工人，在替贵族打理田产和人口的同时，萧曹两家逐渐壮大起来发展成为地方氏族，到了战国末期，这两家管理的人口和土地在沛县已经占了绝对优势，成为名副其实的地头蛇。
恰好在此时，秦始皇一统六国推行郡县制，旧的贵族分封制土崩瓦解，萧曹两大家族管理的土地和人口一下子失去了贵族主子，名义上又重新回到了国家，实际上依旧掌握在像萧曹这样的地头蛇手中。
武力上的征服很简单，但统治层面的管理就很难了，当然，后世人文人又换了个更加通俗的说法：
马上得天下易，下马治天下难。
面对六国故地庞大的土地和人口，以秦国现有的管理人才是无法满足推行郡县制需求的，于是秦始皇不得不启用六国故隶，也就是之前替六国的贵族主子管理土地和人口的这批人，我们熟悉的沛县萧何曹参，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摇身一变从贵族奴隶主的管家成为县吏掾和县狱掾的。
为了制衡这些地头蛇，防止在郡县制的制度下出现国中之国的情况，秦帝国会在任命郡守和县令这类地方最高行政长官的同时，尽可能的做到异地就任，之所以说是尽可能，很简单，因为有不少例外。
所以细心的朋友会发现在秦末大起义时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同样是县令，沛县县令的头就被砍了，番（po二声）县（注释1）县令却可以成为起义军领袖的岳父，很耐人寻味啊……
船夫在《深度解读秦始皇第一辑》中本来想加一个死县令和活县令的一个章节，后来修改时删掉了，觉得还是放在楚汉系列中详细说比较好。
之所以会造成这种现象，对比一下就会发现，沛县县令之所以被砍了头是因为他是秦朝中央派遣的异地就任的地方官，而番县县令吴芮则是地方推举，属于地头蛇转正，其背后氏族势力在地方上早已经是盘根错节了，甚至手底下已经有了上万人的民兵武装，不仅管理着大量土地和人口，甚至还垄断了很多南来北往的商业。
同样是地头蛇，差距还是蛮大的。
借助秦末大起义为掩护，沛县县令被砍头这件事其实是秦朝推行郡县制的历史背景下，新旧两股势力之间矛盾的彻底爆发，而在此之前沛县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是围绕这个矛盾展开的，表面上或许是一团和谐，但私底下早已经斗的是你死我活了。
这个矛盾点就是秦朝的土地政策，这么说或许有些太文邹邹了，有点像学院派的风格，船夫不喜欢，索性就说的通俗些，矛盾点就是秦朝中央想彻查全国土地和人口，进而落实国家的税收来源，以萧曹为代表的旧贵族遗留下来的地方氏族想隐瞒地方上的土地和人口，维持自己在沛县地头蛇权威，甚至是国中之国的统治，而沛县县令虽然作为秦朝中央推行郡县制的代表，也有其私心，那就是在搬倒萧曹这样的地头蛇的同时，自己也可以分一杯羹。
这其实也是朝廷默许的一种激励模式，不然沛县县令也不会在到任后大老远的将自己的亲信势力吕公一家拉拢过来。
当然，单纯的依靠一个光杆县令和外来商贾是不足以对抗像萧曹这样的地头蛇的，于是在秦始皇一统六国的5年后，也就是始皇帝三十一年(公元前216年) 秦帝国颁布了令黔首自实田的法令，这是为数不多历史上有准确记录的秦代土地制度史料。
秦国在商鞅变法后建立的是国家授田制度，国家拥有全国的土地，并通过奖励耕战的方式达到行政系统和军事系统的高速运转。
这个时候的秦朝推出“令黔首自实田”的法令，毫无疑问是一种政治妥协，以承认六国故地的土地私有为代价达到记录整个帝国的土地实数，计算赋税的目的。
放弃了土地财富的眼前利益，着眼于更长久的税赋收益。
这条法令的字面意思是平民百姓可以通过耕种的方式自由占有土地，只要向国家申报并缴纳田赋税收，国家就承认你的土地所有权。
还有这样的好事？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
前面刚提到过，先秦时期贵族名下的土地和人口都由萧曹这样的流亡贵族后裔建立起来的氏族来管理，所以天下根本没有多少无主之地好让老百姓占便宜。这条法律针对的其实是拥有自己土地的自耕农和中小地主。
在此之前，他们既要面对土地被地头蛇侵占的风险，还要给地头蛇交保护费，而现在秦帝国给了他们第二条路，那就是向国家申报自己的土地在缴纳税收的同时也获得了土地所有权，国家在获得更多税源的同时也限制了地头蛇是不断圈地做大。
不论是改革还是斗争，肯定是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沛县小江湖的
沛县最有名的自耕农和中小地主代表是谁呢？
就是那个刚被老爹花钱买了个体制内编制的泗水亭长刘邦（注释2）！所以吕公将女儿嫁给刘邦的真实原因，根本就不是《史记》中所说的因为刘邦说了贺一万钱的空头支票，而是因为刘邦本人和他背后所代表的自耕农和中小地主。
这就解释了船夫在很小的时候读这段历史就有的一个疑惑，以吕公这样人老成精的人物，怎么会仅凭一句话把自己的大女儿嫁给一个在史书中被描写的有些无来电角色，这不是相当于把女儿网火坑里推嘛？
吕公将女儿许配给刘邦，实际上就是想以政治联姻的手段，将沛县的自耕农和中小地主拉拢到一起，形成可以对抗地头蛇的势力。
也就是说如果刘邦去了说自己没钱，裤兜比脸还干净，吕公大概率会将女儿嫁给他，并对外宣称这样实在真诚的人做女婿……挺好。如果刘邦骂骂咧咧的生气走了，吕公也大概率会将女儿嫁给他，并对外宣称这样不畏权贵敢于冒犯的人做女婿……也挺好。
大家还记得船夫在《深度解读秦始皇第一辑》中提到萧何曾经被秦国的御史举荐升迁到郡一级的行政部门工作，但被萧何拒绝了。在《汉书·萧何传》中记载了这样一段话：
何乃给泗水卒史事，第一。秦御史欲入言征何，何固请，得毋行。
这句话的大意是说：萧何被授予泗水郡卒史一职,考核时是最好的。秦御史打算上书于朝廷，请任用萧何，然而萧何坚定地拒绝，这才没有去成。明明有了晋升到更高级别行政单位的机会，萧何为何却要拒绝呢？
因为他不能离开沛县，离开了老家里隐藏的土地和人口估计就要被查个底掉。而这件事背后，大概率就是沛县县令联合秦帝国中央瓦解地方地头蛇的手段之一。
如果你是此时的萧何会怎么做？会害怕吗？
萧何可比很多人想象的要狠多了，正所谓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萧何选择的是杀鸡儆猴，沛县县令不是想拿刘邦做纽带，想团结自耕农和中小地主来对抗萧曹两家地头蛇吗？那就“杀”刘邦给大家看看。
《史记·高祖本纪》中记载：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
这段话的大意是说作为泗水亭长的刘邦带领沛县的一批百姓去骊山服徭役，走到半道跑了很多人，于是刘邦干脆就把所有人都放了，自己打算去承担罪责，众人一下子被刘邦的个人魅力所折服，愿意跟随他一起进山当土匪。
这里顺便补充一下《深度解读秦始皇第三辑》中的内容，司马迁《史记·陈涉世家》中记载：
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谪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
关于陈胜吴广带领的去戍守渔阳的九百人，和刘邦带领的去骊山服徭役的沛县人，这两波人表面上看都是去服徭役，实际上却有很大差别。
前者是犯罪后的发配充军戍守渔阳，因此要由官方派遣军队押送去，没有固定期限，如果不立下什么天大的功勋，估计一辈子就只能呆在那里了。如果搞不懂的可以参考《水浒传》中林冲被高俅陷害刺配沧州，就是需要衙役一路押送去的。
后者则是秦朝针对普通百姓的正常徭役，时间相对较短且在服徭役期间，百姓和留在家中的妻子都可以获得朝廷发放的粟米补给，因此并不需要官方派遣军队押送，而是像刘邦这样的基层官吏带去服徭役就可以了。
这也是为何刘邦那一群人可以三三两两一点一点的逃走，而陈胜吴广想要不去戍守渔阳便只能起来杀官造反。
想要分析出这背后的真相，就不得不和大家聊一个经常被网友吐槽的先秦制度，那就是在春秋战国其实各国变法中逐渐形成的连坐制，这里面的内容相对比较多，今天就单拿出其中一点来讲，当一个人犯了严重的罪行，他的亲人、宗族和邻里都会受到牵连。
表面上看这似乎打击处罚了更多的无辜百姓，是古代王朝的一个恶法，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先秦时期，包括李悝、商鞅在内的各国变法主导者都是历史上著名的法家代表，而且还往往被冠以政治家甚至军事家的美誉。
能获得如此评价，我相信大家和我一样不会单纯认为这些负责变法的人制定连坐制是为了单纯的虐待屠戮无辜百姓吧？
事实上，连坐制针对的是世家大族，本质上是在和负责为贵族管理财产的氏族手中争夺对百姓的控制权。这点其实放到现如今很多香港警匪片中大家能够更好的理解，比如很多黑帮在犯了案后往往会找替罪羊过来顶罪，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会用各种手段威胁替罪羊如果不老老实实顶罪，他的妻儿老小或八十岁老母亲可能就要“死于意外”了，这就导致很多幕后黑手犯了罪却可以逍遥法外。
香港警匪片中的黑帮尚且能够做到如此程度，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先秦时期掌控大量土地和人口的世家大族能够一手遮天到什么程度。连坐制下即使世家大族想要找替罪羊来顶罪，他的妻儿老小也会受到牵连，这时候世家大族相当于失去了拿捏这些底层百姓的软肋，相反，如果原本的替罪羊戴罪立功检举揭发，非但不会受到惩罚还会有奖励。
所以船夫从连坐制的立法初衷中看到的不是残忍和屠戮，而是古人的智慧，因为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套奖惩制度时至今日依旧被沿用了下来，比如我们最熟悉的那句：坦白从宽和抗拒从严，以及公务员考试的政审制度。
这里船夫忍不住想再吐槽一下，真的很怕这个视频因为这个点没了，大家可以把保护打在公屏上，支持鼓励下船夫。
今年很火的吉林私搭浮桥就很有意思，表面上看包括主犯在内的虽被判了刑却都有对应的缓刑，相当于一天都不用蹲监狱，只是罚了些钱，这些人事后又为何弄得那么大声势甚至还上诉了呢？
很快就有专业人士和当地人说出了这背后隐藏了盗挖河沙的庞大地下利益网，金额之大，牵扯之广超乎很多人想象，这几个人说白了就是出来顶罪的，如果没有公务员考试的政审制度，这几个有家有口的中年男人担心后代的发展而反悔，类似的这种地头蛇犯罪的案件将很难审查，就更别说牵扯出背后的大老虎了。
明白了这背后的逻辑，我们再来看，很多不懂历史的人往往会被某些法律网红带跑偏，自以为是在为百姓说话，说要取消罪犯子女考公务员的限制，实际上屁股早就坐在了资本和权贵的立场上。
好了，毕竟法律不是船夫专业的领域，我这里也只是根据历史经验给大家看待生活中一些新闻的一个角度，或许不对，也只是一家之言，仅供参考。
回到沛县刘邦的故事，这帮人明明只是去服了正常的徭役，国家管饭，后方的妻儿老小也会有人管，那么为何还要逃跑呢？
很简单，因为秦帝国的法律在沛县这块地无法得到有效是贯彻和落实，不论是土地数据还是人口户籍都掌握萧曹这两大家族手中，朝廷就是想连坐也无处着手，此时连坐制已经在事实上失效了。
这就解释了为何最后还会有十几个人愿意跟刘邦躲进山里，因为按照正常的逻辑，这十几个人家里可是有老婆孩子的，放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不过，就为了逃避数月的徭役，于是跟着刘邦逃进深山过饥一顿饱一顿，担惊受怕的日子。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干不出这种事，司马迁撰写《史记》时甚至托词说是众人看到刘邦讲义气和个人魅力，义气和个人魅力可不是这么用的。
任何时候，一个领队将队伍带散了，人心向背各自散去，最后只剩下个光杆司令，那么这个人别说个人魅力了，甚至有些让人看不起，让人觉得可怜，司马迁笔下十几个人感念刘邦去山里当野人，放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不过，这太不合理了吧？
船夫给大家换个说法大家就明白了，与其说是刘邦带着一队沛县百姓去服徭役，倒不如说是萧何曹参提前选好了一队亲信，在路上就把刘邦绑进了山控制了起来，其余人则悄悄回到沛县老家，并将刘邦因为带队服徭役的人跑光了，怕获罪逃进了山里，于是萧何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将刘邦的妻子吕雉关入大牢。
把长女关押软禁起来，迫使商人吕公就范，断掉沛县县令的臂膀，这味道这套路，船夫都怀疑欧美政客是不是人手一本中国历史，套路学的是有模有样。
此时，之前还和来自秦帝国中央的御史合伙想套路萧何的沛县县令就仿佛被架在了火上烤，亲信铁杆的长女被对方软禁了起来，名义上“在逃”的刘邦也被萧何控制在手里，萧何还随时掌握负责捉拿刘邦的秦军动向，一场针对沛县地头蛇且预谋已久的计划被萧何消弭于无形，甚至还反制了沛县县令。
一县之内玩权术阴谋，萧何的确是个一等一的高手，或者说是人才。
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绝世牛人，为何在后来的秦末起义中会真心实意的奉刘邦为主，心甘情愿的辅佐他呢？一键三连，我们下期继续。
注释1：番县，又称番（pó）邑，今江西省鄱阳县。
注释2：刘邦曾祖父曾任战国末期魏国大夫，后避难于沛县，祖父刘仁在丰邑号丰公，到了刘邦父亲这一辈虽然没落了，但依旧可以供刘邦去当门客游历各国，所以刘邦出生在一个没落贵族，且在丰沛甚至魏国故地有一定影响力的小地主家族。
2023.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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