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汉英雄传第九辑》
楚怀王之死对楚汉争霸这段历史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它让西楚霸王项羽自此背上了谋逆的骂名，失去了道义上的正统性，也让汉中王刘邦获得了号令诸侯群起响应的理由。
明明是背信弃义的攻陷关中，反倒成了名正言顺的还定三秦，胜利的天平在这一刻开始逐渐舍弃这位项氏家族的弃子，偏向了那位曾经的泗水亭长。
楚怀王之死既然如此重要，那我们就不得不好好说说究竟是谁杀了他？真的是西楚霸王项羽指使的吗？这背后的故事其实蛮有意思的，杀死楚怀王的或许另有其人。
大家好，我是瓦尔登的船夫。
义帝之死的疑点
按照《史记》中的记载，楚怀王熊心死于西楚霸王项羽之手，是其命令英布、共敖和吴芮三人在楚怀王迁都的过程中杀掉了他，原文如下，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暂停观看，这里就简要带过了。
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汉之元年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就国。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
司马迁·《史记·黥布列传》汉元年四月，诸侯皆罢戏下，各就国。项氏立怀王为义帝，徙都长沙，乃阴令九江王布等行击之。其八月，布使将击义帝，追杀之郴县。
《史记》中的这两段描述中有很多疑点，首先从巨鹿之战到戏下分封，英布、吴芮和共敖等人与项羽之间就不存在严格的隶属关系，甚至在巨鹿之战前，这几个军头不论是地位还是实力其实是要比项羽高的，英布是当阳君，是当初项梁手底下第一战将，吴芮是百越领袖，实力雄厚。
共敖更是在伐秦时担任楚国柱国，在楚怀王派遣宋义率领东路军救援赵国，刘邦西路进攻打关中的同时，单独领兵进攻秦朝南郡，反观项羽，在巨鹿之战前项梁甚至都没让他独立带过兵，这已经不是一星半点的差距了。因此在戏下分封结束后，项羽和英布、吴芮、共敖之间更类似于相互合作的关系。
项羽单方面用命令的口吻命让他们去诛杀楚怀王是不符合逻辑的，他们没必要给项羽交投名状，项羽真要做也不会将这种事情交给英布、吴芮和共敖这些外人。
其次，项羽和英布、吴芮、共敖是没有动机去杀楚怀王的，这三个人已经在戏下分封中成为一方诸侯，拥有了自己的独立王国，虽然在名义上隶属于楚怀王，但实际上楚怀王根本约束不了各路诸侯，也威胁不到这几个诸侯王 。
用大白话讲就是他们杀了楚怀王能怎么样？他们还是诸侯，他们不杀楚怀王又能怎么样？他们还是诸侯，既然如此根本没有必要去弄脏自己的手。
除了没有动机，从后来的结果看项羽、英布、吴芮、共敖等人可以说是楚怀王之死的最大受害者，尤其是项羽，要知道戏下分封是打着楚怀王的名义进行的，如果楚怀王死掉了，那么就会从根本上动摇戏下分封的正统性，让尚未稳固的天下格局再次动荡起来，也彻底打乱了项羽梳理内部矛盾，整合朝堂和军队的计划。
我们评判一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往往要看这件事的最大受益者是谁，那么大概率就是这个人在背后推动的，反之如果这个人是这件事的最大受害者，舆论却一股脑的将这个人塑造成整件事的始作俑者，这不禁令人产生怀疑，这也是《史记》中项羽命人诛杀楚怀王的最大硬伤。
毫无益处只有坏处事情就连傻子也会掂量掂量再去干，何况是从巨鹿之战、鸿门宴到戏下分封一路高光时刻冲杀过来的项羽。
最后，关于义帝之死，司马迁在《项羽本纪》和《黥布列传》中分别提供了两个不同的版本，一种是“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另一种是“其八月，布使将击义帝，追杀之郴县”。
人物、地点都出现了差异，按照司马迁写作《史记》习惯，这说明当时的司马迁本人对楚怀王之死也是存疑的，于是便在两个不同的篇章中写了两个版本，暗示后人自己也对这件事存在疑虑。
既然项羽和英布、吴芮、共敖等人诛杀楚怀王的可能性很低，那么又会是谁杀掉了楚怀王再嫁祸给项羽呢？
论傀儡的多种用法
解开这个谜团前，我们先来梳理一下当时的历史背景，在整个秦末起义的过程中，曾经先后出现了至少4位楚王，没错，至少4位，其中几个大家或许不大熟悉，但对于解答我们今天的问题会很有帮助。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七月，陈胜吴广领导的大泽乡起义爆发，并迅速向六国故地蔓延，其中陈胜的手下葛婴攻略九江郡，到达东城县后便拥立襄强（也作襄彊）为楚王。
为啥让襄强来当楚王？
“襄”这个姓氏虽然并非源自楚国芈姓王族，但也是楚国贵族。当时的人还是受限于绵延800年的贵族分封制的影响，下意识就觉得没有贵族血脉号召力都会受影响。
除此之外，葛婴也需要为起义军树立一个傀儡，真要犯事了可以第一时间推出去给自己当替罪羊，这不，他马上就用上了。
原来大泽乡起义没过多久，打进关中的周文就兵败退出了关中，这时候葛婴听闻陈胜自己称楚王了，这就很尴尬了，倒反天罡了属于是，于是葛婴二话不说就把襄强给砍了。
可怜襄强楚王宝座还没坐热乎就歇菜了，当然陈胜也没放过葛婴，在葛婴前来承认错误的时候把他给杀了，原文如下，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暂停观看，这里就简要带过了。
司马迁·《史记·卷十六·秦楚之际月表第四》：【秦】（二世元年）八月。【楚】二，葛婴为涉徇九江，立襄彊为楚王。
司马迁·《史记·卷十六·秦楚之际月表第四》：【秦】（二世元年）九月。【楚】三，周文兵至戏，败。而葛婴闻涉王，即杀彊。
陈胜后来兵败被自己的车夫庄贾所杀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而在陈胜兵败的过程中，秦嘉和东阳甯君又拥立楚国贵族景驹为楚王。“景”这个姓氏就很有名了，是正了八经的楚国芈姓王族衍生出来的姓氏，和屈、昭并列为楚国三大贵族姓氏。
没错，就是当初项羽的爷爷项燕临死前喊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中的三户，这里的三户不是说随随便便三户人家，而是屈、景、昭这三大贵族，潜台词就是你们秦国虽然把我们楚国王族灭掉了，但只要屈、景、昭这三大贵族还在，就一定会灭亡你们秦朝！
就在秦嘉和东阳甯君拥立景驹为楚王后没多久，项梁带着八千江东子弟和依附过来的英布、吴芮和陈婴等共计六七万人，渡过淮河驻扎在【下邳】这个地方，和拥立景驹的秦嘉在彭城东部进行对峙，结局是秦嘉战死，景驹逃走后不久也死了。原文如下，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暂停观看，这里就简要带过了。
司马迁·《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七》：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于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凡六七万人，军下邳（今睢宁县附近）。
司马迁·《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七》：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军彭城东，欲距项梁。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项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项梁使别将朱鸡石、余樊君与战。余樊君死。朱鸡石军败，亡走胡陵。项梁乃引兵入薛，诛鸡石。
秦末起义中的第一位楚王襄强死在了自己人手里，第二位楚王陈胜也死在了自己人手里，并被杀人者拿来当做投名状和免死金牌，虽然效果不好，但目的都差不多，与之相比，第三位楚王景驹死的就很诡异，解开这个谜团将有助于我们找到杀死楚怀王的真正凶手。
东阳甯君还是东阳令君
楚王景驹之死有三处诡异的地方，首先是《史记》中关于景驹之死仅仅用了“走死梁地”四个字一笔带过，究竟是谁杀了景驹成了谜团，要知道景驹作为秦嘉拥立的楚王，虽然大家都知道是傀儡，但他的人头依旧是最大的功劳，是项梁集团最重要的战略目标之一，怎么可能让他轻易逃走，还逃了那么远，连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其次是景驹死的地方【梁地】有问题，司马迁写《史记》时所谓梁地指的应该是彭越梁国，地域大致在秦朝时期的砀郡和东郡的部分地区，在彭城西北面。之所以船夫说有问题还要提到当时的一个插曲，还记得《楚汉英雄传》系列中船夫聊到三攻丰邑时，刘邦第一次失败就去投靠了楚王景驹，但景驹也仅仅是个傀儡，秦嘉手里也没有多余兵力，就挺尴尬的。
于是和秦嘉一起拥立景驹的东阳甯君便和刘邦一起出去打草谷，刘邦趁机收拢了五千砀郡兵，结果第二次攻打丰邑又失败了，于是刘邦和东阳甯君就退守到了【留县】，【留县】在哪里呢？
就在彭城的北面，现如今的微山湖地区，因此按照正常逻辑，景驹在秦嘉死后理应逃往【留县】，去和东阳甯君汇合才对，自己一个人往西北面的梁地跑是几个意思？
最后，就是这部分的重点，东阳甯君自此就在中国历史上消失了，毫无记载，是生是死都成了悬案，另一个在同一时期诡异消失的还是总和英布在一起的蒲将军，既然蒲将军可以是百越领袖吴芮的面具，东阳甯君又会是谁的假身呢？
东阳甯君，很多人都觉得甯是他的姓氏，但按照先秦尤其是楚地的习俗，作为封号，君的前面几乎没有冠以姓氏的先例，比如同一时期的当阳君英布、武信君项梁，再比如更早一些的战国四公子，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信陵君魏无忌和春申君黄歇，所以东阳甯君中的“甯”不是姓氏，而是有别的意思。
再来看东阳，没啥好说的就是秦朝的东阳县，这个地方在秦朝末年还出了一个我们的老熟人，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前去投靠项梁的陈婴，让我们再来看《史记》中关于陈婴的另一段描述（上一段翻上文自己找）：
司马迁·《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七》：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适用，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强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
挥挥手聚众两万人，这已经不是萧何曹参那种地头蛇级别的，而是典型的土皇帝级别了，陈婴就是秦朝末年东阳县的土皇帝——东阳令使，也就是在秦末历史中神秘消失的东阳甯君！
陈婴就是东阳甯君，东阳甯君就是陈婴。
这就解释了楚汉历史中另一个非常重要的谜团，那就是刘邦前去投靠项梁时，项梁为什么那么支持刘邦，不仅给精兵还配齐了基层军官，体贴到家了简直，船夫之前在这个系列中给出的答案是当时的项梁急于在起义军中树立威信，如今看来还是牵强肤浅了，原来刘邦和东阳令君陈婴趁秦嘉兵败身死的机会，共同背刺了自己的主子楚王景驹，拿着景驹的人头在项梁面前交上了投名状。
是谁杀死了楚怀王
解开了楚王景驹之死的谜团，我们可以看出刘邦和陈婴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大家还记得船夫在文章开头说的那段话吗？
楚怀王之死对与楚汉争霸这段历史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它让西楚霸王项羽自此背上了谋逆的骂名，失去了道义上的正统性，也让汉中王刘邦获得了号令诸侯群起响应的理由，明明是背信弃义的攻陷关中，反倒成了名正言顺的还定三秦，胜利的天平在这一刻开始逐渐舍弃这位项氏家族的弃子，偏向了那位曾经的泗水亭长。
没错，刘邦是楚怀王之死的最大受益者，但当时的刘邦还忙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根本没时间没精力来刺杀楚怀王。大家不要忘了，有着弑杀主公前科的陈婴就在楚怀王身边，而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插曲。
原来在项梁拥立楚怀王的时候，陈婴因为背刺前任楚王景驹的功劳担任了楚国柱国，这可是楚国的最高武官，只是在项梁身死楚怀王夺权成功后，就免掉的陈婴柱国的官职，改为前文提到的共敖担任柱国，估计楚怀王也对这种有着弑杀主公前科的陈婴有所忌惮，就这样陈婴背刺楚怀王的动机也有了。
接下来的故事就很顺畅了，项羽带着三万秦军精锐，和共敖、英布、吴芮等人威逼楚怀王妥协，承认了既定事实，并迁出彭城，和刘邦一直有联系的陈婴趁机刺杀了楚怀王，并将刺杀楚怀王的锅甩给了项羽，同时通知了刘邦！
这功劳不可谓不大，这就解释了为何陈婴没有在汉初十八侯之列，却是汉朝开国功臣中混的最好的，没有之一！
汉朝建立后，陈婴获封堂邑侯，并留在了自己的根据地楚地给楚王刘交当了十多年丞相，市域级别的土皇帝，又担任了十多年省一级别的最高行政长官，你能想陈婴家族会发展壮大到什么级别吗？
船夫是有些不敢想了，这或许解释了为何陈婴的后裔三代四次与皇室联姻，陈婴孙子陈午娶馆陶公主，曾孙女是汉武帝陈皇后，曾孙陈蟜娶隆虑公主，玄孙昭平君娶夷安公主。
成语【金屋藏娇】便出自于此，这是连一代牛人汉武帝都忌惮的大家族啊，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份难以想象的影响力，让司马迁不得不妥协，进而用东阳甯君遮盖掉了家族祖先见不得光的发家史，实话实说，陈婴的这种行为真的和吕布吕奉先有一拼，只是结局天差地别。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陈婴家族已经在汉朝初年将这段和汉高祖刘邦共同参与的黑历史掩盖掉了，世家大族和国家行政力量共同努力，不然你以为陈婴母亲劝说陈婴的这段如何能出现在《史记》中？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当时的陈婴家族直接给到司马迁的。
只是司马迁作为史官，岂能看不出这背后的问题，于是才有了东阳甯君的神秘消失，留给后人揭开真相的契机！读史有时真的蛮有意思的。
2024.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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