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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欧梵忆林毓生:他一辈子为了思想而活

林毓生(1934年8月7日-2022年11月22日)

编者按:今天是林毓生先生逝世一周年。经独家授权,学人公众号发布李欧梵先生回忆林先生的采访稿,以示缅怀。本文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编辑木马、慕樵对李欧梵先生的采访录音整理而成(2022年12月),由木马整理,并经李欧梵先生审阅(2023年2月5日)。

我明明知道林毓生有脚痛,住在老人院里很辛苦,也明明知道他年纪很大了,但他去世的消息对我还是打击很大。我一下子愣在那儿,不知道什么感觉。以前几个老朋友过世我都没有这种感觉。

最近为了张灏过世的事情,有两位张灏的学生来访问我,我推荐他们去请林毓生写一篇悼念文章。那时候是11月初,林毓生已经不能写字,是他口述、太太祖锦帮他写下来的。不知道那封信是不是他写的最后一封,只是他还是跟从前一样,思路一丝不苟。

1980年左右摄于瑞典斯德哥尔摩,左起的华人:李欧梵、李泽厚、林毓生、劳思光、余英时、张灏、高信疆。

他的故事要从“严谨”开始

我对他第一个印象就是严谨,很多林毓生的故事都要从这里开始。

因为他一丝不苟,我跟他对话,向他请教的时候,我自己也特别专心。有一次在台湾,我请他吃饭,聊着聊着忘记了自己在吃馒头,把我的假牙吃了进去。我回来后怎么都找不到假牙,后来想唯一可能就是跟林毓生吃饭吞下去了。

他对待吃饭都很严谨。一方面他是贵族出身,公子哥,东北人,在北京长大,吃惯了最好的菜,所以品味比一般人高。别人请他的时候,他喜欢一个菜就会据为己有,不让别人吃,天真得像一个小孩子。他也喜欢吃外国菜,例如西班牙菜、俄国菜,很国际化。他要回请我们,就更大费周章。九龙有一个很有名的北方餐馆“鹿鸣春”,老的几代文化人都是那家的常客,特别中大几位老历史系教授,比如牟润孙。我1970年刚到香港时,很年轻,跟着他们吃过一两次。林毓生是北方人,当然想试试,他到香港讲学的时候,决定在那里请客,做足准备,前一天先去跟大厨谈,问有什么好菜,说他明天要请客。老板说对不起,您讲的当年的鹿鸣春名菜现在已经做不到了,只有一两个普通菜可以代表。他就叫这一两个菜来,先尝一尝,第二天才正式请。大家吃得拍手赞好。

台湾他的学生为他庆祝八十岁生日,本来请我去做贵宾,我没去成,王德威跟他是世交,又曾是威斯康辛大学的博士生,说不定选过他的课,所以参加了,回来告诉我说,原来林毓生要求每个学生都要作报告汇报近年来的研究成果。他教书更是如此,要求很严格,他要学生的论文交慢一点,不要没准备好就随便交。学生问这个学期快要完了怎么办,他说没有关系,你可以拿一个incomplete。

在芝加哥:他的另一面只有我知道

这几天林毓生的太太祖锦给我写了封Email,说林毓生过世前常讲在芝加哥快乐的生活,我看了好感动。芝加哥那一年对我很重要,他也一辈子没有摆脱芝加哥对他的造就。

我最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时候特别想到他,因为第一次听友人大讲特讲这本小说的就是他。当时是1962年,我第一年到芝加哥,有一个迎新舞会,很多男生女生参加,就在那里找对象。我当然也去了,林毓生也来了,不知道怎么我们两个人聊了起来,讲了一晚上这本小说,讲到忘记找人跳舞,至少三个钟头。我现在还记得他怎么跟我说的。他念的是社会思想委员会(Comitttee on Social Thought),是芝大最受尊重的研究班,委员会的教授个个都是国际著名的大师级人物。他参加了一个博士通过口试,有一个问题就是:这本小说里有三个重要、具有深刻意义的吻,到底是哪三个,意义何在?我听了以后感觉不得了,一本小说有这么重要的思想内容,我都还没想到,其实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仔细看,非常惭愧,从此对林毓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当然这种仰慕之情不是把他当做偶像崇拜,因为我跟他有时候意见也不能完全相合,我只是觉得这种人太难得了。我自命是一个“狐狸型”的人,兴趣很广,不能专注。我这个人也很奇怪,专门欣赏跟我完全相反的人。我半开玩笑地说林毓生是一个“刺猬型”的人,他一生追求一个大问题,锲而不舍,挖得非常深。有一次我在讲座上介绍他的时候公开讲了出来,说我非常佩服林毓生,我看他的样子不太高兴。我知道他有一点瞧不起以赛亚·柏林(Isaiah Berlin),认为柏林的书太浅了。刺猬是搞一件东西,狐狸是搞很多东西,我猜他会说你难道以为我不搞其他东西了吗?

在芝加哥那一年,他还有另外一面只有我知道。当时大家都还年轻,作为留学生,我们两个和其他的留学生——特别是台湾来的留学生——不太一样。我比较美国化,我对于美国文化、社会好奇得很,比如我敢去找美国女孩约会,第一次见面就敢约,请她们吃饭。林毓生也学我,有一年暑假,好像在芝加哥大学的一个舞会上,他约一个美国女孩子(听说她是一个护士)跳舞,边跳边讲柏拉图,讲个不停。用这种方法“钓”女孩儿,恐怕还不常见。

李欧梵在哈佛办公室

后来他到哈佛来做博士研究,我们越来越熟,我就带他去一个国际学生聚会的场所去跳舞,我们哈佛的留学生叫它“狗抢骨头场”——狗多骨头少,指的当然是男人多,女性少。美国社交公开,当地的妙龄女子都跑到哈佛来钓金龟,我和少数走“国际路线”的华裔留学生周末没有事情的话也去参加。有一次遇到一个公司的女职员和她的女友,我和林毓生就去约会她们,结果林毓生在吃饭的时候照样讲他的柏拉图,没想到这位波士顿的女职员很有兴趣,跟他谈起来了。这些经历打破了我对美国文化的成见,以为美国女孩子都是很浅薄的。林毓生跟任何人都谈学问,而且很平等,不会觉得我是大教授,你算什么,一点架子都没有。

性格相反却惺惺相惜

我性格、作风跟他刚好相反,他是求慢,我是很快。他是精而少,我是粗而多。他出的书很多都是大部头、重量级的学术论文和访问集,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中国激进思潮的起源与后果》,足足有五百页。我正相反,都是小小短短、避重就轻的杂文集,竟然出了二三十本,我不要写大书。我有时候太粗枝大叶,耍小聪明,看法和观点很多,各式各样的兴趣非常广,可是深入不了,不能专攻一个东西。林毓生刚好相反,是严肃、严谨、严格(我再三用类似的词)而有深度的学者,他一生似乎志在写一本大书,我觉得他做到了。可能有一样相同的东西,把我们两个人连结在一起,就是对于某一种事物的热情和执着,所以我们倒也是惺惺相惜。

在芝加哥后来我们混得很熟,他就跟我谈学问,暑假里我带他听音乐。我还喜欢看电影,当时很穷,每天预算只有两美金,可是为了看一场电影,可以废寝忘食。有一次我到芝大附近的一家小电影院去看一部电影,碰到毓生,我到现在还记得是俄国片Lady with her dog,票价是一块多美金。为了看这部影片,我牺牲了晚饭不吃。林毓生知道了大为佩服,说哪里有人不吃饭看电影的。我当时就是这种人,有时候饿着肚子去听音乐会,买最便宜的票,就是不能放过。我喜欢什么东西,就全心全意投入。这跟他做学问一模一样,全情投入。

也许他在芝加哥受到一点我的影响,也喜欢音乐和电影,可是他没有像我这么“痴情”。他最痴情的还是学术和思想。他经由张灏引介,到哈佛写博士论文,拜师史华慈门下,也和史华慈教授变成最好的朋友,好到史华慈过世的时候,史华慈夫人最早给他打电话。史华慈见到我,跟见到林毓生聊得完全不一样。他最后见我那次,说最近从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的音乐中得到很多的安慰,可是跟林毓生只讲学问。香港的《明报月刊》要访问史华慈,我安排林毓生和史华慈对话,由此史华慈被介绍到香港来,林毓生居功最大。

两人的同与不同

他每次到香港,我们一定见面。我们在台湾也常常见面,两人都批评台湾,他批评得更厉害。他公开批评台湾民主不成熟,再三讲。最近有人把台湾的民主捧得很高,我就想起林毓生。晚年林毓生脾气缓和多了,早年的他生起气来不得了,但即便如此,他都是持学术立场,就事论事。他虽然没有跟我生过气,但有一次“中央研究院”选院士,有一个被提名的候选人大家都支持,但林毓生要求太高,觉得不够格。后来在沙田我请他吃饭,他拉着我说:“欧梵我们是多年朋友了,我要批评你一句,你怎么什么人都支持呢?我们的门打开什么人都进来,那还要'中研院’干什么?”他有他的道理。后来他去开院士会议的时候有一点闷闷不乐,我也不知道跟他从何说起。当时我只能跟他说,其实我听懂你的意思了,我愿意接受你的劝告。然而我还是做不到。

其实我的立场是非常反叛的,我觉得中央研究院的选举根本是浪费时间和金钱。中研院要是要开院士会议,就应该开一个专门谈学术的会议,大家互相交流,而不要浪费太多时间做选举,至少花四天,互相辩来辩去。学术有时候很难判断谁是第一谁是第二,各有千秋,这是我的立场。我甚至想,为什么中央研究院不修改他们的章程,让任何院士都可以辞职?为什么院士是终身制,我被选上了院士,十分荣幸,但必须终身服务吗?如果我觉得我的学问落伍了,就不可以辞职吗?我有时候有这种叛逆精神,对任何制度和章程都持嘲讽态度,别人为了争取提名到处拉票,而我偏偏要唱反调——你那套价值和规则我就是不信。林毓生很严肃,把那套价值转化为自己的最高水平,对他来讲,“中央研究院”代表最高学府,是不能马虎的。

虽然我们两个都研究过鲁迅,但从来没有交换过意见。他说五四思想家中真正能蕴涵多层思想,特别是中国传统思想,能做到他所说的“创造性转化”的,恐怕只有鲁迅一个人(这是我从他的相关文章里悟出来的,可能有偏差),他因此佩服鲁迅。他把鲁迅的小说都当做一种复杂的意识(consciousness)的表现,而不仅是当作文学。

而我越来越把鲁迅当作文学看待,所以我写的时候一向把他当作作家。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普通的观点,可是当我最开始提出的时候,中国大陆的学者群起而攻之,说我怎么对鲁迅这么不尊敬,他是革命的导师、伟人。我自己对鲁迅的看法也是越来越国际化,把他和卡夫卡这些人放到一起。现在很多人看到四周环境就常想到鲁迅的杂文,这是别人做不到的,这就是鲁迅伟大的地方。

林毓生看到了鲁迅对于中国传统的温情,我也看到了,但我觉得鲁迅在当时基本上对中国传统(特别是儒家传统)还是持批判态度,可是鲁迅喜欢中国的民间艺术,研究魏晋文人的风骨和抗拒精神,我称之为“抗传统”(counter tradition)。鲁迅喜欢中国传统小说里的神仙鬼怪,从早期的神话传说到魏晋到《聊斋志异》,和民间戏曲中的小鬼,它代表中国传统中的“幽暗(spectral)”的一面,但和张灏所说的“幽暗意识”完全是两码子的事。这是从我的老师夏济安那里学来的。如果鲁迅没有艺术感,没有文学的表现方式,怎么会让人感觉到中国有这些温暖的东西?所以我一直说思想家不能看低文学,而文学家也不能认为思想和文学无关。这两者最好能够综合起来。

“他思考的是一个大问题”

我要开始讲一点学问,先声明我谈的不是中国思想史本身,这方面我的知识很浅,讨论起来如履薄冰,我很怕林毓生在天之灵说我讲错了。

很多人说林毓生是“思想史家”,但我觉得林毓生研究的不仅是思想史,而且是思想本身,他提供的是一种思想模式。张灏做的是思想史,我对他的路数反而感到亲切。我对思想史的定义是changes and transformation of ideas—or men of ideas—across ages(对不起,要用英文,因为我记得这大略是史华慈的定义)。它的背后是历史,它研究人物、思想和历史的关系。林毓生做的是纯思想的探讨,thinking of ideas,即思想的内涵和模式,它背后有深厚的相关思想基础。他思考的是一个大问题,几代学者都试图解决但解决不了的。

这个大问题,他可能是从一个很重要的思想模式表现出来的,比如中国知识分子对任何事物都从“文化/思想模式”(culturalistic-intellectulistic)出发。他对于西方自由主义的理论传统用功最深,譬如什么是自由(freedom),自由和法制的关系,英国的政治哲学家著书论说,都想解决这类问题。对林毓生来讲,自由主义重要的不是主义本身,而是自由的内涵。没有自由的基础就不会有真正的民主,表面上好像大家都知道什么是自由,其实是无知。你怎么从思想层面思考,一层一层挖进去?一个现成的例子就是以赛亚·柏林说的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柏林更偏重消极自由,但林毓生有时候跟柏林唱反调:难道不会想一想积极自由吗?他和史华慈都讲过积极自由的问题。

2008年5月李欧梵教授夫妇(左一和左二)与林毓生(中)、周天玮(右一)

最近周天玮访问他的文章(见台湾《远见》杂志),让我很感动,林毓生晚年对美国的民主制度很关心,以至于越来越觉得法制更重要。法制不等于法治(依法统治人民,那是源自中国的法家),我觉得他说的“法制”指的是民主和自由赖以生存的法律制度,例如美国的三权分立、互相制衡的制度。这也是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的那本名著The Constitution of Liberty(译作《自由宪章》)的主题之一,但是中文译者把书名的原意译错了,不是“宪章”,而是自由的“组成”,内中讨论自由是经济和富强的基础,而不是财富可以带来自由和民主。此书也是英国保守党魁柴锲尔夫人(Margaret Hilda Thatcher)的挚爱,因而引起海耶克即等于保守主义的误解。至少这是我个人的理解,可能有不当之处。

林毓生的老师们

林毓生为什么对自由主义这么了解,因为他一生一直跟随一条思想的脉络,就是他的老师哈耶克。可是他认为哈耶克被人误解了,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一个保守派、崇尚自由市场,把个人自由的价值看得高于一切。但哈耶克在The constitution  of  Liberty后记中明明写道“I'm  not a conservative”(我不是一个保守主义者)。我在芝加哥留学的时候,此书刚刚出版(1960)不久,当时在芝加哥大学引起相当大的轰动。所以林毓生再三让我读,几十年了,我都没有读,因为字印得太小了。从林毓生的立场来讲,大家对于哈耶克有一种误解,就是只看过《通往奴役之路》那本书,但林毓生认为他老师的思想不是这么简单的。

殷海光与林毓生

他也经常跟我讲和哈耶克念书时候的事,他钦佩哈耶克的人格高过钦佩殷海光。哈耶克是世界有名的人物,有一次林毓生要向他请教,哈耶克忙得不得了,就说你元旦早上九点钟来见我——为了见一个学生,牺牲自己的假期。见面时,林毓生就跟他讲自己念什么书,说到一本哈耶克没有听过的书,他马上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当年用的小卡片(index cards),把那本书的书名抄下来。这么有名气的人虚心向学生学习!后来我也从林毓生那里学了这招,有学生提到我没看过的书就赶快记下来,比如张历君,我现在还感谢他,很多书都是他让我看的。

我也听他讲很多殷海光的事。我对殷海光最佩服的地方是,他的两位大弟子到美国后,学问深厚多了,就写信奉劝老师。林毓生跟殷海光说,你崇拜罗素,但你对罗素的思想很不了解,而且罗素的思想不足以解决你的问题。殷海光承认,转过头来向他的徒弟请教,这种虚怀若谷的态度我非常佩服。现在教授不一样了,越没有学问的人越装模作样。

林毓生还提过现在又走红的汉娜·阿伦特 (Hannah Arendt)。她也是林毓生的老师,他还到过阿伦特在芝加哥的家。当时阿伦特正在写《论革命》(On Revolution)。他的另一位老师是爱德华·希尔斯(Edward Shils),他在芝加哥用德文讲韦伯。可惜林毓生过世,不然我要问他,你当年还读过什么书?现在还有哪一个学者像林毓生这样的?我自叹不如。

一辈子为了idea而活

林毓生对我影响很大,另一个原因是他从头到尾都很consistent (一致),比如他一直都很批评胡适,批评到什么程度?有一年在台湾马英九请他去演讲胡适,马英九那时候还是总统,大概很仰慕胡适。林毓生照批不误。他主要批评胡适思想太浅薄。林毓生的思想很复杂,一个问题会追究到底,找出它的复杂性,而胡适把什么思想都讲很清楚,很透明,但没有深度。

我后来觉得批评得有点过了,胡适有他的贡献,比如在文学史料和考证方面的贡献,对红楼梦版本的研究等等。可是我同意林毓生的主要观点,胡适对于文学理论和小说写作的看法真的很浅薄。他把“五四运动”比喻作“文艺复兴”,讲得清清楚楚,其实基本上一半都不能适用。我最佩服胡适的是,他这么忙,写这么多书,还能帮助这么多人,哪里找出的时间?

左起:林毓生、余英时、张灏

余英时非常尊重胡适,他和林毓生看到的是不同的胡适。余英时特别欣赏胡适自由主义实践那一部分,包括批评蒋介石连任,当时抵抗蒋介石是不容易的,要冒着极大的危险。而林毓生对思想更着迷。史华慈曾经说,古希腊思想家有两个典型,一个是行动思想家,一个是思考思想家,林毓生和史华慈都是属于思考型的。而史华慈也曾经批评阿伦特,说她只看重古希腊行动的一面,而没有看到思考那一面。

林毓生很佩服余英时,虽然两个人的路数完全不一样,而余英时似乎对林毓生颇有批评。我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猜余英时走的是思想史的路,他做得很精致,对中国历史熟得不得了;而林毓生比较受芝加哥学风的影响,认为学问就是学问,追求的是真理,不管中西。林毓生可能有点看不起中国式的学问,太注重启蒙和救亡,而思想不够严谨。

还有一次在夏威夷开会,杜维明召集的,讲东西思想文化,王元化也去了。王元化非常崇拜“五四”,结果林毓生跟他谈了三天三夜,之后王元化整个改过来了。他后来写了一篇自问自答的文章,不像以前把“五四”捧得那么高。王元化后来和林毓生变成非常好的朋友,林毓生到上海一定去看他。王元化过世后,林毓生为他选了一个文集,译成英文出版,交给我们四五个人,一人翻译一篇。林毓生为王元花尽了所有的心力,不过王元化过世这么多年,文集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我们都翻译好了,就缺他自己的那篇序言。他就是这样一种人,他对每一件事情都是一丝不苟。可是他很诚恳,全情投入,现在很少人能像他这样。

张灏跟他同为“殷门弟子”,特点却很不一样。我虽然跟张灏没有像跟林毓生那么熟,但张灏非常有幽默感,我们见面常常开玩笑。我跟林毓生就不敢开玩笑。张灏比较低调而世故,林毓生有一份天真。他笑的时候非常温暖,真情流露。他一辈子为了“idea”而活,他非常尊重这个字,思想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东西。西方有一个传统,你可以为思想和追求真理而被杀头,中国多是为个人人格和操守而死,道德感比较强。

学者的太太们

我对多年老友都有一点歉意。我有一个很糟的毛病,越老越不和老友联络。我不敢打电话,对于科技有时候很恐惧,我最喜欢面对面谈心。我跟林毓生这方面也很相近,我猜他也不打电话。我们好几个人都类似,见面非常开心,但是不联络。好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坏处是如果没有我老婆联络,这些人我都不知道在何方。余英时也不打电话,但和张灏却时常在电话里谈学问。他太太Monica经常跟我老婆打电话,跟张灏太太打,跟林毓生太太打。

林毓生、宋祖锦夫妇

林毓生的太太宋祖锦非常善良能干,林毓生坐着不舒服,她就准备一个圆形的坐垫放在凳子上让他坐。祖锦还跟我老婆李子玉说她每天都要去做运动,因为万一自己身体越来越差,就没有办法照顾林毓生了。几乎我所有的学者朋友的太太都有这种传统美德。

在他太太身上,林毓生有时表现出浪漫的一面。他和太太怎么认识的呢?林毓生有一次回台湾,在公共汽车上看到一个女孩子,觉得这个女孩子太好了,想认识她,不知道怎么办,就跟着女孩子后面走。原来女孩子是台大农业系学生,他就到处打听,发现他们两家认得,就开始追求。我猜两个人都是初恋。当时林毓生已经在芝加哥念书了,两个人的年龄至少相差十岁。

其实做这位学者的太太是非常难的。因为他要看书的时候,没有人可以打扰,家里人都不能进他的书房。我亲眼看到祖锦帮他打字,写电邮。林毓生对吃的要求也高,余英时拿到美国国会图书馆特别奖之前,在华盛顿国会图书馆作短期研究,他们夫妇时常到一家中国餐馆吃饭,林毓生看到后就说这种东西还可以吃吗,余太太回说我们每天能来这里吃饭已经非常幸福了。后来我听朋友说,林毓生住疗养院期间,太太送菜去,一个礼拜至少三四次。当年宋祖锦也是一个大家闺秀,手艺是被逼出来的。

其实你问其他人关于林毓生的回忆,个个都有很多,只是每个人的着眼点不一样。他是一个很难让人忘怀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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