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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真正的婚姻都是在天上缔结的

《红楼梦》里宝玉一共结了两次婚,一次在天上,一次在人间。

1、尘世里的姻缘:高鹗,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在人间的那次,可惜《石头记》原稿不存,从高鹗续书《红楼梦》中我们只能读到《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续书将宝玉成婚与黛玉泪逝放在同一时刻对比着写,形成强烈的戏剧效果,二三百年来确实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于《红楼梦》一书的传播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后来很多影视戏剧甚至就是以这样的结尾把宝黛钗的情爱故事单抽出来独立成篇,故而深入人心。

然而再回头看看第五回里的那首《终身误》,就会觉得这样的安排比较牵强。

一者,“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这是宝玉在面对身边众人力劝他娶宝钗的巨大压力下的心灵独白,然而一个“前”字,说明木石之盟已是前尘往事,金玉之缘方是眼下现实,二者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再者,“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仔细玩味这一句,似乎宝玉空对宝钗之时,黛玉仙逝已久矣。不然,何来“终不忘”三个字?仍旧说明黛玉已是昨日之花;

三者,“都道是”和“俺只念”,有着清醒的自我意识,说明不忘黛玉的是宝玉,不满与宝钗婚姻的也是宝玉,从而佐证娶宝钗是得到宝玉认可的,不可能是瞒消息、趁着宝玉糊涂偷娶的。

第五回的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曲是《石头记》留下的确切文字,是全书主要人物命运的总纲,最接近曹雪芹的原笔原意。逐字逐句解读这首《终身误》,我们很难接受高鹗续作《红楼梦》现在的安排。

既然《终身误》暗示读者二宝结婚是在二玉情了之后,那么不难推断出:只有当黛玉泪尽而逝之后,宝玉才肯同意娶宝钗。

宝玉大婚

高鹗续作写凤姐贾母和王夫人使出“调包计”,借着娶黛玉的名头让宝玉实娶宝钗,同时鉴于薛蟠吃了官司,“姨太太这会子家里没人,不如把妆奁一概蠲免……一面这里过门,一面给他(薛蟠)变法儿撕掳官事。”“姨太太既作了亲,娶过来,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把二宝婚事写得既仓促又潦草。

试想,此时贾家纵然中落,但宝玉毕竟是贾政的嫡子、贾母的爱孙,办个喜事的能力还是有的。传统社会婚嫁非常注重三媒六证、“纳采”“问名”等六礼,贾家诗书世家,焉能于此大节处马虎?况且又要冲喜,贾家又一惯地好面子讲排场,绝不至于把宝玉的大婚办得忒不堪。

再从宝钗这边说,薛家本仗着颇有家资,一向眼空心大,把个宝钗先是要候选入宫,后来又图贾家名望势力和宝玉的聪明俊朗,要做宝二奶奶。此时按高鹗续书贾家已穷得结不起婚,况宝玉已是半痴半傻,还图个什么好处呢?更兼宝钗素来注重礼数、自重身份,不论平日里多么随分豁达,涉及到自家声誉尊严的问题上却是毫不含糊的,曾有诗句“珍重芳姿昼掩门”明志。她安肯做这冒名顶替的新嫁娘?一则不合礼数,二则亏了自己的身份。

如此看来,宝玉后来的确是娶了宝钗,但应该是在黛玉仙逝之后无可挽回之时,应该不是偷娶。

2、仙境中的姻缘:隐藏着多少真实的密码

《石头记》作者和脂批多次提醒读者:“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读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也是一样,明写幻境,实则幻里藏真,须反着看才能解其真味。

一者,以幻寓实。幻境里画册、判词和曲文并非幻文,而是对书中现实世界里的主要人物命运及贾府败亡的结局作了预示;

二者,以幻拟实。太虚幻境其实也是一面镜子,是现实世界里大观园和贾府的映射。宝玉在幻境中游历一番终堕迷津,实是影射其在现实世界里的经历和心境。

那么具体到宝玉成婚,幻境中的描写又隐藏着什么真实的密码呢?

再将吾妹一人许配与汝

我们先看这一段文字:

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秀阁中……更可骇者,早有一位仙姬在内,其鲜艳妩媚,大似宝钗;袅娜风流,又如黛玉……(警幻道)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世之情景呢……

仔细玩味,这段文字至少隐藏着对书中现实世界宝玉婚姻的四重暗示:

一是宝玉将大婚,且甚是铺张华丽,如同幻境中有香闺秀阁、有宴饮歌舞;

二是宝玉大婚时神情恍惚,如同幻境中“朦胧恍惚”“告醉求卧”;

三是宝玉大婚时将有仿佛当头棒喝的瞬间,如同幻境中有“更可骇者”;

四是宝玉大婚时,眼前心中同时纠缠着三个女人,黛玉、宝钗以及可卿,如同幻境中宝玉与可卿成婚,而可卿又兼钗黛之美,暗指此三人与宝玉成婚关系密切。

高鹗续作虽忽略了第一点,也未笔涉可卿,更无可惊骇者,但对宝玉的恍惚心态、以及对着宝钗思想黛玉的心理特征把握得还是挺准确生动的——

宝玉睁眼一看,好像是宝钗。心中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宝钗么。只见他盛妆艳服,丰肩软体,鬟低鬓軃,眼瞤息微……宝玉又发了一回怔……自己反以为是在梦中了……

抛开高鹗的干扰,我们不妨设想二宝洞房之时,宝玉所见者何?所感者何?无非花团锦簇之中一美人含羞在内,其宝钗乎?黛玉乎?亦或竟是可卿乎?

触景生情,眼前景象一定触动宝玉灵机,当年懵懂无知梦游幻境的情景必然会瞬间清晰,历历在目:警幻仙子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的情景仿佛再现,而警幻谆谆教导言犹在耳。一道灵光刹那间划破宝玉被情爱折磨得恍惚昏愦的世界——

幻境中那些画册中人物的命运原来竟一一兑现了!如今可卿何在?黛玉何在?众女儿何在?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又何在?原来情不可以倚,人不可以待,一切皆是梦幻,眼前之人无非幻形,是宝钗,也是可卿、也是黛玉,真个是情天情海幻情身,幻去真来悟前情!

幻境中最大的真实,就是宝玉终将于大婚之际顿悟。此所以“更可骇者”。

多个脂本于第五回均有侧批曰:“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幻境中宝玉与可卿成婚,此宝玉“因空见色”之始,也是“用秦氏引梦”之真义;现实中宝玉与宝钗大婚,必然会引发宝玉由宝钗而怀想黛玉进而恍惚如见当年梦中之可卿,又由当年之梦与现实相对映而恍然大悟,岂不正与脂批的暗示相契合,遂将“用秦氏出梦”做实了吗!

由此宝玉“自色悟空”,完成了人间游历与觉悟,从最初那个“情可情”的少年蜕变成为“情不情”的情僧。

3、真正的婚姻都是在天上缔结的

《红楼梦》中宝玉一共结了两次婚。人间的这一次似真非真,天上的那一次说幻不幻。真即是幻,幻又存真,这正是《石头记》一书笔墨狡狯、烟云模糊之妙。

还有一点需要指出:与宝玉关系密切的这三个女人中,黛玉和可卿都有着明确的神仙身份,惟独宝钗凡人一个。她能够与黛玉比肩,完全靠着世俗的功力。《石头记》里的神仙世界,其实也寄托着作者或者“石头”的理想世界,他幻想着毫无世俗功利的神仙眷侣般的爱情和婚姻,心神相交、心领神会、心投意合,却只能在现实中接受“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的别人眼中的“金玉良缘”。如果让他口吐人言,相信他一定会说——

“真正的婚姻都是在天上缔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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