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到十月中对我而言是一段困难的日子。与失眠僵持不下，用眼过度导致常常流泪，因为疲倦，精神处于一种难以名状的出离感中——既非醒着，又非入睡。白日似是梦游，到了夜晚则异常清醒。荒谬的是，这种清醒有如魔怔，我在它的蛊惑之下做出不少非理智举动，订机票算其中一种。
拖着行李去机场的路上，我仍在犹豫是否应该中断此次旅途。三个多小时的飞行，全然陌生的城市，糟糕的健康状况，最关键的是，我根本打不起兴致做任何观光。可惜往返机票不退不改，实在没有浪费掉的豪气，只得硬着头皮上机。
从此地到彼地的途中一直是旅程里我最为偏爱的部分，已出发而未抵达，真正on the way。本想借着这高空中封闭的狭小空间睡上一睡，偏偏邻座是个年轻女孩，沿途拿一只卡片相机饶有兴趣地拍云朵，光线随她身体轻微转折的弧度轮番刺入，虽有太阳镜遮挡，我仍然不停流泪，仿佛苦大仇深。
不知何时起，畏光越发严重，家中房间常年挂着厚厚的窗帘，只到夜里才拉开透气。偶尔走至日光之下，深觉自己像一只从坟墓里爬出的鬼，只怕转眼魂飞魄散。生活在日照充沛的云南，常备之物有披肩阳伞唇膏护手霜遮光镜，从小不喜光，医生嘱托之后更名正言顺地躲避着它。渐渐长成一株背阴植物，惟孤独、隐藏、冷僻，才得自在。
落地便知道自己错了。十月的青岛，阳光仍然灿烂到可耻的程度，机场巴士沿着海岸往前行驶，广阔平躺的海像一帧曝光过度的照片，它粗暴地贴在玻璃窗上，帘子很薄，根本无法拒绝。
我仰在椅背，突地懊恼极了，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为什么要来。
找到预先订好的酒店，进房间第一件事是将窗帘合上。两年前夏天在北京住院，北方不知疲倦的天光总能成功让我产生大量不快情绪，而我竟然忘了，只为着远距离的浪漫，将自己扔到一座离家千里的城市。正巧手机响起，恋人打电话过来，对我的突然远行表示担忧和埋怨，这一瞬间知觉才算真正复苏，身体上的痛感挟着茫然失措的心情汹涌而来，我趴在床上一通大哭，真真切切的悲伤，就像再也回不了家。
哭累了，好歹睡一会儿，醒来去楼下超市买了一些吃食，打定主意窝在房间，过几天昼伏夜出的日子。
傍晚日落，被当地的朋友领着出去吃疙瘩汤，然后在有淡淡腥味的夜风中走了一段路。北方城市本来夜色萧索，加上深秋季节寒意渐浓，一路上没什么人，我才稍稍愉快了些。和朋友坐在路边长椅上说话，提及恋爱以来躁郁症益发严重，而工作忙碌更致使本来岌岌可危的健康变得不堪一击，这些往日里非常具体的难题真正出口却显得稀松平常，最后自己也觉意义不大，只好收住话题，回房间休息。
夜来了，既觉倦意袭身遍体松弛，又有莫名的紧张。是的，才合上眼一会儿，并没有什么响声，我醒过来。在黑暗中思维空白了两三秒钟，方才记起身在何处。以为远行可以甩脱的失眠和抑郁没有离开半步，此地与彼地没有什么不同，我躺在床上长久地睁着眼睛，其实也很明白，心安之处方得身安。
次日是整整一天的困守，赖在床上看电视剧，靠吃干粮为生。说起来可笑，千里迢迢，不过换一个房间吃泡面。天黑时去了栈桥，海上风大，夜游的人竟也不少，走至尽头在一股强烈的尿骚味里勉强迎风吹了片刻，算是尽掉这一日“游客”的职责。打道回府，照例苦熬到凌晨四五点，看着天色渐次发亮。虽是倦极了，思维还不肯消停，在各路来历不明的狂躁低郁中，疯转到几乎爆炸。
趁日头没上来，又打车去了栈桥，这一次远远便见着旅行团的人，桥上黄色遮阳帽密布，以至于步行重访昨夜的海的念头都消失殆尽，我在路边的石墩上呆坐了一会儿，终于放弃掉规整作息之类的想法，做屈服状回房挺尸。
回想起来，那几日昏昏沉沉地过去，如许多难熬的时刻，一再在夜里感到生活无法继续，一再在天亮时安慰自己万事皆可好转。幽居病中多年，这样的交替再熟悉不过了。酷刑被夜晚掩护着，何其声势浩大，总以为坚持不了，然而总也坚持过来。在医院，在家中，漫长如凌迟的痛苦过后，那一点零星的天光给人平静。
曾经戏谑地用“朝生暮死”来形容自己的生活，每一点生的希望后面都埋伏着死的威胁，可惜死不够绝对，来日天亮，从身体到意志，又要不甘心地活过来。所以有时我爱光和暗，就像爱着生命里充满希望和绝望的每一时刻；也有的时候，极恨它们。
毫无疑问这是一趟苦涩的旅途，对于一株背阴植物来说，任性地将自己暴晒至烈日之下，种种格局都行将崩溃亟待重组。或许日后我能够回忆起来的关于青岛的场景，无非是在夜晚的房间抱着电话向恋人哭泣到胃痛作呕，以及业已黑尽的18点，吃完晚饭的我在路边接到远方父亲的电话，他告诉我昆明暮色正好，天边有漂亮的晚霞。
少数一两个平静如死的时刻，是心神寂寂上午，我走进某幢颇有历史的哥特式建筑，爬上陡峭的黑铁旋梯。逼仄窄小的圆形天台上，阳光杀人似的强烈，我知道脚下是海，不远处是山，但除了一片刺目的白，什么都看不见。举起相机冲着每个方向按下快门，然后小小心心地下去，到底流泪了——是的，从前不知道黑暗中能看到许多，从前更不知道，光线会使人目盲。
——END——
沈熹微 | 从微小的地方去找生命的喜悦
肉身沉重，灵魂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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