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前,中青五老之一的吴老提出过一条基于审美能力和情趣的鄙视链。人分七等,吴老夫子说得好有趣啊:
第一等喜欢读诗
第二等喜欢听音乐(古典音乐)
第三等喜欢看小说
第四等喜欢看报
第五等喜欢看电影
第六等喜欢看电视
第七等喜欢看文件
我看到吴老发了那个帖子,心里暗道糟了糕了,我是写材料的,岂不是第八等、不入流。那时以为吴老在开玩笑,现在知道,这七等分的正是人类感情的细腻和敏感程度。
只有感情最浪漫、最充沛、最细腻、最敏感的人,才爱诗歌。其后是听音乐、看小说……。爱看电影的人,高于爱看电视的。而写公文的人,则是距离人类正常感情最远的那一等。说得好听一点是冷静、理智、客观,说得不好听,则是麻木、僵硬、冷血。人间的悲欢冷暖,不过是文件上的一串数字和不带任何感情的客观叙述。
如果把写诗歌与写公文的人都划入文字工作者大框框,那他们正好分别处于线段的两头、光谱的两端、天际的两边。东西永隔如参商。
孔老夫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我以前一直以为,老夫子这句名言说明春秋时期的知识阶层交流一般要引用《诗经》的句子。这好像我们这代老同志交流,一般都会聊金庸小说的桥段。否则,生人之间不知道怎么开聊。
这场大瘟疫中,我有几次睡不着觉,觉得胸腔里有股气息在奔涌,不知道怎么办。念了诗,心气平复下来。我才明白“不学诗,无以言”还另有一层深义,在情感最炽烈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时候,只有通过诗歌才能表达出来。
最能表达、释放,也是安抚人类情感的方式是念诗。
这点,日本人做得好。今天又被日本人援助物资包装上专门引用的王昌龄的两句诗刷屏了:
这就是诗歌的力量,文化的力量,千年传统的力量。还有前不久刷屏的“山川异域,风雨同天”。王路老师的详细解说,让我重温了鉴真大师的气度和风采——
引慈云于华夏,注法雨于扶桑
“辽河雪融 富山花开 同气连枝 共盼春来”,此情此景,又是何等贴切。只是同气连枝,总让我想到五岳剑派。
中日两国最近十年磕磕碰碰,但经此一疫,文化源流深处共通的地方又被激活。能一起吟诵唐诗的两个国家,又有什么不能理解沟通和包容。
青山明月,引自唐代王昌龄的《送柴侍御》
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我最喜欢王昌龄的七绝,没有之一,李白的七绝在我心里排第二。王昌龄被誉为“诗家天子”。后来有人考证说,王昌龄的诗家天子一说,应是诗家夫子的讹误,因为天子一词有忌讳,不能随便用。不过,我还是喜欢诗家天子,传错就传错吧。夫子体现不出王昌龄诗歌的豪迈。再说盛唐应该有这样的胸怀气魄吧,天子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王昌龄才了不起。诗家天子王江宁。
前段日子和这两天,我看到英勇的逆行者还有各地医务工作者驰援湖北的消息,想到的诗句,也是王昌龄的名句: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亦或不算特别贴切,但确为我的第一反应。
青海长云,孤城遥望。慷慨豪迈,壮怀激烈。将军医者,也许此时心意相通吧。
在几天前的凌晨,巨大的悲伤突然笼罩全国,我也只有念诗,才能让心里稍微好受点。最能缓解悲伤的现代诗,是海子的名作:
而旧体诗是出自鲁迅先生的手笔。现代文学家中,旧体诗写得最好的大家就是鲁迅先生,没有之一。我一遍一遍念这三首诗,才感到什么叫作“沉郁”,才能理解颜鲁公书写《祭侄文稿》的心情和意境,枯笔无泪。
老杜的诗被誉为“沉郁顿挫”“力透纸背”,而先生的这几首旧诗已丝毫不次于老杜。在那天夜里,我甚至觉得先生犹在老杜之上。因为在老杜的诗里,我还找不到能道出当时悲愤心情的作品。只有先生写的诗做到了:
无题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悼杨铨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辛亥年残秋偶作》是我读到的最好的七律。沉雄工切,是先生的绝唱。念过三十多遍,心情好些了。那一夜,是先生的诗,让我度过。
后来我又看到一些自作聪明的帖子,竟然还有上万的点赞和上千人打赏。李医生的离开是一道试剂,测试出有些人作为正常人类的人性数值远不达标、人味含量严重不足。
能送给正在前线战斗的他们的诗,还是那两句最著名的诗,林文忠公的: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镇楼
不学诗 无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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