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
——叶舒宪教授访谈录
叶舒宪：文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致远讲席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比较文学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湖北民族学院楚天学者讲座教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文学人类学研究会会长；著作有《中国神话哲学》、《文学人类学教程》、《诗经的文化阐释》、《熊图腾》、《现代性危机与文化寻根》等30 余种，论文300 余篇。
廖明君：《民族艺术》杂志社社长/ 总编辑、广西民族文化艺术研究院院长/ 研究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文化部优秀专家，兼任广西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副会长；主要著作有《壮族自然崇拜文化》、《壮族始祖创世之神布洛陀》、《生殖崇拜的文化解读》、《生死攸关———李贺诗歌的哲学解读》、《多维视野中的文化对话———中青年学者访谈录》、《多维视野中的艺术对话———中青年学者访谈录》、《文化田野图文系列丛书》（主编）等。
(二)
文化文本：物的叙事与图像叙事
廖：
你们近年来尤其强调“第四重证据”的作用，借用并改造文学研究的“叙事”概念，为“物的叙事”（实物叙事）和“图像叙事”。这对于超越文学本位的神话观具有视界拓展的积极作用。
叶：
物的叙事和图像叙事作为文化文本的组成部分，完全突破了文字文本叙事的局限性，在重新贯通神话学研究与历史、艺术、考古研究方面，其结果具有双赢的意义。一方面给神话学研究带来科学实证的目标转向，不再仅仅纠缠于文学想象的虚构世界，而是向神话中寻觅曾经发生过的历史现实信息。另一方面，历史叙事与考古文物的神话学解读给历史学和考古学带来人文意义阐释的新契机与新空间。以《西王母神话：女神文明的中国遗产》一文为例：以多重证据法发掘神话背后的历史信息，探考西王母神话中两大要素与华夏史前文化大传统的渊源关系，即女神崇拜和美玉崇拜（拜物教），还原欧亚大陆史前“女神文明”大背景，解析夏商周三代以来地域文化兴衰更替的线索，根据出土文物来说明玉山与玉胜形象发生的考古实物原型，揭示后起的儒家河图洛书新神话系统如何继承和改造美玉崇拜、排斥和遮蔽女神崇拜，使西王母形象被道教接纳和再造，削弱其独立女神的地位，匹配男性神东王公或玉皇大帝。这样的神话个案研究充分利用物的叙事给出的参照指标，辨析出后起的儒家系与道教系神话对原初西王母形象的改造作用。除此之外，我看《民族艺术》曾经访谈过的汪小洋、何志国、黄厚明、朱存明诸位教授的研究经验，都有如何利用图像叙事的心得，虽然他们未必使用这个术语。
（西王母神话）
廖：
华夏史前的玉石崇拜现象，通过考古实物的“物的叙事”作用，突破西王母神话的文学性、故事性研究限制，可以实际地进入到中华文明探源的实证领域。华夏上古神话的三位重要女神，依次为女娲、西王母和嫦娥，三女神的神话事迹分别是女娲补天、西王母掌不死药和嫦娥奔月。从比较的视角看，中国女神的这三大母题有共同的信仰背景，即玉石崇拜与玉石神话观。你在本刊发表的《女娲补天和玉石为天神话观》一文表明，华夏玉石神话观即以美玉为神圣性和永生不死的象征。女娲补天所用“五色石”属于古人信仰中的美丽玉石；西王母所居之昆仑“玉山”，在《山海经》中又称“群玉之山”；嫦娥化为月仙的象征物为白玉盘和玉兔等。很显然，华夏上古的女神想象都与神圣玉石信仰有着密切的联系。这本身又应该与中国文化大传统有关。
叶：
是的，因为“玉器时代”正是中华大传统的精神根脉所在。玉石神话观源于新石器时代数千年的琢磨玉器实践经验，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一整套“玉教”意识形态。探讨女娲神话和西王母神话中潜含的历史性因素，不仅找到华夏女神形象与整个欧亚大陆的史前“女神文明”的关联，还要解析出源远流长的女神信仰传统与华夏特有的玉石崇拜传统合流的情况。我用新改造过的“大传统”术语，特指产生于文字记录之前的传统。物的叙事和图像叙事给当今学人以极大的便利，能够看到有文字记载之前的“大历史”之容貌。这种认识对文明探源研究具有十足的重要意义，可充分发挥查源而知流的解码作用。再以史前女神崇拜的普遍形态———地母信仰为例，发展到父权制文明以后，地母神的性别发生男性中心的转化，一般称作土地爷或土地公公。可是在河北省南部流行神码（木版年画的祖型）的内丘县民间，却广泛流传着“后土奶奶”的信仰和相关民间称说。如内丘鹊山的扁鹊庙内，有69 岁的农民宁和柱讲述的《大玉皇、小玉皇》：“据说后土奶奶受玉皇大帝教化，消除了思凡的心思。奶奶就想法点化人类，让天下人安居乐业。哪知民间还有一些横行霸道、争权夺势的恶人，常常搅得芸芸众生不得安生。奶奶就借用玉皇大帝的兵马，派天上的神仙下凡来做人间的皇帝或做重要的官宦。后来民间出现什么‘文曲星下凡’、‘灯笼神下凡’，等等，都是奶奶从玉皇大帝那儿请来的兵。奶奶为了让人们知道玉皇大帝派了神仙下凡，好让人们弃恶从善，遇事先为别人着想，犯了错不但要承认还要自觉改正，就点化人间有罪恶的人来修玉皇殿。奶奶和玉皇走过三府九县十三省，这一带做过亏心事的人经过点化，都不远千里到玉皇殿来捐钱修庙。”
在这个民间传说中依然保留着文化大传统的两大要素：女神信仰和玉石崇拜，分别体现为后土奶奶的信仰和天界的玉皇大帝崇拜。民间信仰在父权制社会中不免遭遇男性中心价值的制约和改造，但是却明确保留着让天神下凡来做好皇帝和清官的政治理想。玉皇殿的建造以神圣空间的物化符号，无言地讲述着神话意识的社会整合功能和心理功能。令人遗憾的是很少有学院派人士对此类活态的神话遗产做专门研究。用当地的学者韩秋长的话说：“国内有不少关于神的专著，所论都是广义上的神，诸如儒释道的神，而对内丘神码中大量的民间诸神，这些著作也没有专门的论述。木版年画界虽公认神码为木刻版画之祖，全国十几处木版年画产地也有一部分产神码，但很少涉及对神码的探讨及研究。古代资料中，对神码、纸马只有片言只语的记载，无助于我们的研究。” 一个普通的北方小县里居然蕴藏着如此丰富的神话遗产，中国数以千计的县里总共存在多少我们完全陌生的神话资源呢？研究者又怎么能够自我限制在文学专业视角而固步自封呢？
注：本文节选自廖明君、叶舒宪
《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叶舒宪教授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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