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翻读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不经意间看到一则题为《张巡妾转世索命》的片段。原文如下：渔洋山人记张巡妾转世索命事，余不谓然。其言曰：“君为忠臣，我则何罪，而杀以飨士？”……
看了这段文字，很自然就想起《旧唐书》里的《张巡传》来。张巡，南阳人。开元末年，曾中进士及第。“安史之乱”中，张巡起兵讨伐叛贼。后来，在守睢阳期间，被任命为御史中丞。在睢阳，因为被围困很久的缘故，张巡的士兵大多饿死。情急之下，他交出了自己的爱妾，并且杀了她让大家吃。再后来，睢阳城破，张巡被杀。死时很从容。
很显然，张巡是个英雄。
至于张巡的妾究竟叫什么名字，我们不得而知。历史上，大概很少有人对她感兴趣。大家在意的，不过是一个将军在殉国的时候如何慷慨悲壮罢了。———这位连妻子的名分都没有的女子，糊里糊涂地成了别人口里的食物不说，连个姓名都没有留下，确实是一件让人灰心丧气的事情。
王渔洋据说是亲眼见到了张巡的妾转世索命的事情。而这件事，除了《阅微草堂笔记》有寥寥数笔的记载之外，在其他地方我还没有看到。千百年来，大家都知道有殉国的张巡，而不知道有被杀了当作食物吃掉的这个女子。只是到了王渔洋、纪晓岚所处的那个时代，终于有人想起了这个可怜的女子。
我想，这大概是一个民族的良心发现吧。
张巡的妾是否应该出来抗议，这不是个太需要争论的问题。作为一个女子，她说得很正确：你是英雄，努力做英雄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牺牲我的性命来成就你的名声？！从尊重生命权的角度出发，这个弱女子的抗议尽管声音微弱，却实实在在是一件掷地有声的事情。
当然，张巡杀妾也是一件让忠臣以及有忠臣情结的人们头疼的事情。关于她的抗议，不少人持不以为然的态度。比如纪晓岚就是如此，他说：“当时孤城就要被攻破，张巡已决心为此献出生命。张巡应当殉国，小妾难道不应当殉主！”这番高论，是有大批的人士支持的。“要结合具体的环境来思考问题”、“张巡用一个城池人的性命保护了江淮地区……”云云。让人看了感到脑袋发晕。
倘要我说，我倒觉得这个话题的背后没有“报国”和“死节”这么简单。张巡的妾这个人牵扯进来的，其实是一个集体与个人的话题。保家卫国没有什么错，但是，非常时刻，为什么偏偏要用冷酷的手段来对待最弱势的群体？为了集体的利益，毫不吝惜地牺牲掉个人的利益、贬损他们存在的价值。这是一种历史的惯性吧？———这里，我们看到的是逻辑上的冷血。
如果守护集体的利益必须以毫不吝惜地摒弃个人的生存权为前提，那么，这种“集体利益”的存在就无异于一种人道主义的灾难。这种逻辑更深层次的含义是：鼓励大家为了“正确的目标”而做出残忍麻木的事情。而大家围绕张巡的妾所展开的争论，似乎意义也就在于此。
前几年，有一部美国大片曾经风靡全球，名字叫做《拯救大兵瑞恩》。故事里讲到：二战期间，美国士兵瑞恩被困在了敌人后方，他的三个兄弟都在战场上阵亡了。如果他也死了，那么瑞恩的老母亲将无依无靠。美军作战总指挥部知道了这个情况，毅然决定组织一个小分队前往救援。期间，为了拯救瑞恩，“美军”这个集体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不过，这种在某些人眼里看起来“得不偿失”的拯救，却赢得了无数人的击节赞赏。美国人对生命个体价值的重视，让不少人（当然也包括我）产生了无限的感慨。
在我们的文化语境中，情况似乎恰恰相反。为了所谓集体的利益，把个人的权益牺牲掉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甚至，这种现象还被美化和鼓励着。而张巡的妾，就是这样一种逻辑下的牺牲品。
生而为人，千万别做张巡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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