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迷你锅里煲着粥，红豆和桂圆相互取悦水乳交融，热情的蒸气支棱摇摆，氤氲成一片柔软的时光。
万物百态，岁月总会伸展出无数个出口，再退后一步，看着你抉择。若你信命运一说，任意选择都不会被轻薄的是非扰乱，悲喜寡淡，底气十足。若你笃定命由心生，决定便是华丽的冒险，涉险而为，消耗自己，格式自己，幸运可涅槃可璀璨，狼狈则两手空空只剩下皮囊一身，仍保持内心的鲜活消费得起生活，也不失为一场英勇。
再次站在路口的我，屏蔽了心里那尊佛，然后搬家，转行。
过去琐碎的忙碌如幻灯片在空气里缓慢放映，吸足了阳光，瞬间便染得模糊不清了。搬去新家的路上疲惫睡着，路边樱花树的花瓣在捉摸不透的风中散落，我恍惚听到一声叹息。它，也在恐慌吧。
我们都固执，生活汹涌，仍裹着自尊寻找光明。
新工作依旧忙碌，奔跑在紧张的路口，穿梭于小小格子间，一身力气因入职前的期望而用之不竭。尽管会因为毫无经验而束手无策，从躯体到精神的，直到这样的困难和时间共同消逝，总有零碎的经历转化成快乐。
其实很多事一旦被简化，兴致高昂就浮出水面了。
不加班的日子，我习惯在无人睡醒的清晨，煲一碗粥。一个人独居，会做的饭菜不多，唯有八宝粥做得最应手，一勺一勺吞入肚，心头又会生出些热腾腾的力量。
唇齿余香，这粥与外婆昔日做的，不差分毫。
从出生时我就被寄养在外婆家，喝着她熬得粥慢慢长大。相比大多数人在父母身边恣意撒欢的彩色童年，我的童年时光是简单的黑白色。我每天与泥巴为伍，玩得不亦乐乎。好脾气的外公在外忙完农活归来，每每见到我全身腻满泥巴，总会蹙着眉，爱笑的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然后沉默地牵着我走到外婆身边。这时，外婆总会甩下手里的活，嘴里碎碎念我是不省心的皮猴子，但也丝毫不妨碍快速为我清洁、换衣的速度。
记忆中，外婆总是很忙，担水劈材煮饭，打猪草拌鸡食，忙着一家七口人的每日三餐，忙着填饱一群家禽的胃，还忙着还债。
外公年轻时喜欢做生意，贩过芦苇，赶过鸭子，刷过红纸，织过地毯……种类五花八门，亏损却是无一例外的结局。外婆和外公大半生的生活状态都是绷紧着皮肉低头还债，外婆常常带着攒下的鸡蛋到处赶集市，这些集市很远，外婆常常为了赶早集而整夜奔走，累了便卧在草地里囫囵一觉。
外婆生在地主家，她15岁的时候父亲客死他乡，母亲听到噩耗从此缠绵病榻，不久后也撒手人寰。于是，家道中落的17岁少女外婆为了抚养幼弟在亲戚的撮合下仓促嫁了人。
一个人的世界兵荒马乱时，与人携手闯关的渴望总是远胜独自在磨难里拓荒的恐慌。只是，现实残酷，婚姻并不能扭转乾坤，反而让落难的少女从泥塘跌了进沼泽。命运带你行到水穷处，却没给你提供闲坐的底气，那，怎么办？
只好用天真的态度，把日子过得简单些呗。
生活是深渊啊，单纯的人自有直抵人心的真诚。日复一日，生命的刻度了都划过小半截，外婆的生活才上了岸，见了天。
我坐在桌前听着歌，摩挲着碗，循着记忆的脉络去窥视生活，才窥出一丝真相。原来，我不计后果，不留余地不撞南墙心不死的执拗，是遗传自你啊，外婆。
生活几度颠沛流离，在济南求学，去湖南工作，从有权利无底气到有权利有底气地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命途多舛，每次心口被现实尖锐的利角抵住，一碗桂圆八宝总帮我满血复活。
是的，我爱喝粥。
事实上，我们这个大家庭里的每位成员都有这样的嗜好：宁可食无菜，不可食无粥。这是外婆传承给我们的生活技巧。
人在年少时总是缺乏足够的生活经验，一心期望能径直抵达目的地，姥爷丢了工作投诉无门，读高中的舅舅赌气不再读书，春节临近讨债人上门……每一次生活被阴影覆盖，外婆总是不卑不亢地接住，三次陪姥爷步行六十里路找证人，工作到最后也没能保住，但是也安排姥爷去了其他单位。舅舅不读书，外婆没有苦口婆心地劝，反而是积极奔走为他谋得一份门卫工作，反而是舅舅工作了十几天后，主动回了学校。讨债人上门，外婆端水倒茶，然后均分了手中现有的钱，一再鞠躬赔罪，对方既宽慰也体谅，没有为难便离开了。
别人家的春节都在包粗粮面的饺子，外婆家只能用地瓜干混着玉米面熬粥，年幼的姨妈因为吃不上饺子而嚎啕大哭，外婆为她擦干眼泪，对她说：“傻妮，哭什么，有粥喝呢，日子还能过。”
后来舅舅和姨妈他们渐渐长大，外公也对做生意这件事彻底心灰意冷，生活渐渐有了起色，日子也越过越红火。从我记事起，外婆总是隔三差五的包饺子，蒸大包子，然后再熬上一锅香气四溢的八宝粥，我看不懂大人们脸上的欢喜，只好皱着小包子脸在心底暗暗祈祷：外婆呐，您别总是包饺子好不好。
直到在外求学的第三年，冬至日，我们的辅导员用班费承包了食堂三层，组织全班同学自己动手包饺子，一群离家的孩子笨拙地拼着桌，倒水找盆和面，洗菜切菜调馅，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沾上了面粉，包出来的饺子也是千奇百怪，有露馅的，有三角的，有瘪着的，还有撑破皮的，卖相很差味道寡淡，偏偏吃在嘴里格外香。我躲在人群里，边吃边流泪，亲自参与过，我才明白，外婆呐，您那么热衷包饺子，贪恋的不是食物的香气，而是一家人团结友爱其乐融融的生活状态。
每次我们这些孩子回家，厨房里飘出来的都是口水味，有莉莉爱吃的菜花，慧慧爱喝的鱼汤，我喜欢吃的炖白菜，函浩偏爱的土豆片，无论我们离家多久，外婆总记着我们的喜好，她做的每道菜熬得每碗粥都带着治愈功效，吞进肚里总能让我们深夜疼到痛哭的伤口缓缓愈合。
其实，在我们渐渐长大这些年，生活不是一味光鲜的，外婆家遭过沉重的打击，也有很多袖珍的烦恼。大舅从炙手可热的单位下岗，外公外婆为了减轻舅舅的负担在六十岁重操旧业，早晨去批发市场贩水果摆摊，中午都馒头房买馒头叫卖，大舅在考察完市场在姨妈和二舅的帮衬下开了粮行，因为诚信为本渐渐在市场里站稳。大舅帮二舅买了短途客车，结果二舅出了车祸撞道了别人，自己的整个大腿也都被烫伤，大舅和姨夫周旋在交通局和伤患者之间焦头烂额，医院对二舅的烫伤表示无能无力，外婆四处打听偏方，还跟外公一起用三轮车载着二舅骑了几十里路去找一位祖传专治烫伤的大夫，奇迹的是祖传药粉真的很有效，敷了三个疗程的药，二舅的腿痊愈了。
面对生活里大大小小的灾难，年迈的外婆就以这样不卑不亢的姿态活着，在外婆的教育里，舅舅、姨妈彼此包容，相互帮衬着的人生不正是一碗八宝粥吗？
人情淡薄的时代，我们身边从不乏为利益冲突而闹得不可开交的亲人，但是我却笃定这种事永远不会出现在我们的家，不知情的朋友时常惊叹和羡慕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团结，劝我不要太自信，我不置与否也信心十足。
因为时光建筑的那些细细轻微的世故里，外婆对生活的态度根植在我们每个人心里，也影响着我们每个人。
生活这一碗粥，味道好不好，全靠你自己把握火候，而人生再世冰霜苦旅，所求的是一份令人慰藉的温暖。
家的温暖就是碗朴朴素素但有温度的热粥，我们都好好珍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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