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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诗道——【上】

袁枚诗道——【上】

特注:以下内容全部依照“诗道”中心,选自于袁枚《随园诗话》 卷一  ——袁枚《随园诗话》 卷十六 ,供有缘的诗友认真品读其中的奥妙。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用在文学领域里,同样是,道可道,非常道;诗可诗,非常诗。

                                                                                                                      ——振波浪清

前言
  
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一号存斋,世称随园先生,晚年自号仓山居士、随园老人等。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祖籍慈溪(今属浙江)。乾隆四年(1739)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乾隆七年(1742)改发江南,历任溧水、江浦、沭阳、江宁等地知县。乾隆十四年(1749)辞官,居于江宁(今江苏南京)小仓山随园。以后除乾隆十七年(1752)曾赴陕西任职不到一年外,终生绝迹仕途。袁枚主持乾隆诗坛,为性灵派领袖。著述甚丰,有《小仓山房诗集》、《小仓山房文集》、《随园诗话》、《子不语》、《随园尺牍》、《随园随笔》等十来种。传见《清史稿》卷四八五等。 
  本书是清代影响最大的一部诗话。其体制为分条排列,每条或述一评,或记一事,或采一诗(或数诗),乃随笔式。

本书主要价值在于其所阐述的性灵说诗论。其涵义是从创作的主观条件出发,强调创作主体必须具备真情、个性、诗才三方面要素。

性灵说的真情论主张:

一、真情乃诗人创作的首要条件,所谓“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卷三),“赤子之心”即性灵、真情。

二、真情是诗歌所表现的主要内容,所谓“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卷五)。

三、以真情感人是诗的主要审美功能,所谓“圣人称:'诗可以兴’,以其最易感人也”(卷十),此论乃针砭沈德潜的“诗教”说。

性灵说的个性论主张:

一、诗人须具个性,故称“作诗,不可以无我”,“有人无我,是傀儡也”。(卷十)“我”即独具的个性。

二、艺术创作须有独创性,既不囿于古人,亦不盲从流俗,“要之,以出新意、去陈言为第一着。”(卷六)

三、反拟古、反格调:“明七子论诗,蔽于古而不知今”(卷三),“专唱宫商大调,易生人厌”(卷四),此说亦批判了明七子的后继者沈德潜。

性灵说的诗才论主张:

一、诗人创作须具备特殊才能。“性灵”的本义即指人灵智的本性,故亦称灵性。袁枚论诗则有“笔性灵”、“笔性笨”之分。(见《补遗》卷二)“笔性灵”则有诗才,乃针对翁方纲以考据为诗而发的:“经学渊深,而诗多涩闷,所谓学人之诗,读之令人不欢。,’(卷四)

二、诗人创作时产生灵感现象。首先,灵感降临时诗人处于艺术思维的高潮,“兴会所至,容易成篇”(卷二)。其次,灵感持续时间甚短,不易把握,当“兴会已过”,化“千万力气”亦不易再得。 (见卷三)最后,灵感的偶然性与必要性相统一。书中引唐诗喻之:“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卷二)

三、艺术表现须自然天成,因此推重“天籁最妙,,(《补遗》卷五);即使对素材提炼加'亦须不露斧凿痕迹。

四、诗歌形象要生动、灵活、有趣。书中引证杨万里语“风趣专写性灵”(卷一),又一再标举“生气”、“生趣”(《补遗》卷三),旨在倡导以生动风趣的形象抒写性灵。

本书的精华在于“话”’而基础却在于“诗”,故书中采录了大量印证诗论的作品,不拘时代、流派,不拘作者身份、性别,尤可称道者是闺秀之什颇多。本书亦有不少诗坛掌故、诗歌本事、诗人轶事的记载,虽不无庸俗之处,但可见乾隆文化状况的一个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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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杨诚斋曰:“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余深爱其言。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而今之谈格调者,能出其范围否?况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国风》之格,不同乎《雅》、《颂》:格岂有一定哉?许浑云:“吟诗好似成仙骨,骨里无诗莫浪吟。”诗在骨不在格也

2.

前明门户之习,不止朝廷也,于诗亦然。当其盛时,高、杨、张、徐,各自成家,毫无门户。一传而为七子;再传而为钟、谭,为公安;又再传而为虞山:率皆攻排诋呵,自树一帜,殊可笑也。凡人各有得力处,各有乖谬处;总要平心静气,存其是而去其非。试思七子、钟、谭,若无当日之盛名,则虞山选《列朝诗》时,方将搜索于荒村寂寞之乡,得半句片言以传其人矣。敌必当王,射先中马:皆好名者之累也!

3.

余作诗,雅不喜叠韵、和韵及用古人韵。以为诗写性情,惟吾所适。一韵中有千百字,凭吾所选,尚有用定后不慊意而别改者;何得以一二韵约束为之?既约束,则不得不凑拍;既凑拍,安得有性情哉?《庄子》曰:“忘足,履之适也。”余亦曰:忘韵,诗之适也

4.

以昌黎之崛强,宜鄙俳体矣;而《滕王阁序》曰:“得附三王之末,有荣耀焉。”以杜少陵之博大,宜薄初唐矣;而诗曰:“王、杨、卢、骆当时体,不废江河万古流。”以黄山谷之奥峭,宜薄西昆矣;而诗云;“元之如砥柱,大年若霜鹄。王、杨立本朝,与世作郛郭。”今人未窥韩、柳门户,而先扫六朝;未得李、杜皮毛,而已轻温、李:何蜉蝣之多也!

5.

古无类书,无志书,又无字汇;故《三都》、《两京》赋,言木则若干,言鸟则若干,必待搜辑群书,广采风土,然后成文。果能才藻富艳,便倾动一时。洛阳所以纸贵者,直是家置一本,当类书、郡志读耳;故成之亦须十年、五年。今类书、字汇,无所不备;使左思生于今日,必不作此种赋。即作之,不过翻摘故纸,一二日可成。可抄诵之者,亦无有也。今人作诗赋,而好用杂事僻韵,以多为贵者,误矣!

6.

“乐府”二字,是官监之名,见霍光、张放两传。其《君马黄》、《临高台》等乐章,久矣失传。盖因乐府传写,大字为辞,细字为声,声词合写,易至舛误。是以曹魏改《将进酒》为《平关中》、《上之回》为《克官渡》,共十二曲,并不袭汉。晋人改《思悲翁》为《宣受命》、《朱鹭》为《灵之祥》,共十二曲,亦不袭魏。唐太白、长吉知之,故仍其本名,而自作己诗。少陵、张、王、元、白知之,故自作己诗,而创为新乐府。元稹序杜诗,言之甚详。郑樵亦言:“今之乐府,崔豹以义说名,吴兢以事解目,与诗之失传一也。《将进酒》而李余乃序烈女,《出门行》而刘猛不言别离,《秋胡行》而武帝云'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皆与题无涉。”今人犹贸贸然抱《乐府解题》为秘本,而字摹句仿之,如画鬼魅,凿空无据;且必置之卷首,以撑门面,犹之自标门阀,称乃祖乃宗绝大官衔,而不知其与己无干也。

7.

《文选》诗,有五韵、七韵者,李德裕所谓“意尽而止,成篇不拘于只偶”也。

8.

《三余编》言:“诗家使事,不可太泥。”白傅《长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过峨嵋。谢宣城诗:“澄江净如练”,宣城去江百余里,县治左右无江。相如《上林赋》:“八川分流。”长安无八川。严冬友曰:“西汉时,长安原有八川,谓泾、渭、灞、沪、沣、漓、潦、涌也;至宋时则无矣。”

9.

人称才大者,如万里黄河,与泥沙俱下。余以为:此粗才,非大才也。大才如海水接天,波涛浴日,所见皆金银宫阙,奇花异草,安得有泥沙污人眼界耶?或曰:“诗有大家,有名家。大家不嫌庞杂,名家必选字酌句。”余道:作者自命当作名家,而使后人置我于大家之中;不可自命为大家,而转使后人屏我于名家之外。尝规蒋心余太史云:“君切莫老手颓唐,才人胆大也。”心余以为然。

10.

凡神庙扁对,难其用成语而有味。或造仓颉庙,求扁。侯明经嘉缙,提笔书“始制文字”四字。人人叫绝。或求戏台对联。姚念兹集唐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斯人莫道世间无。”又,张文敏公戏台集宋句云:“古往今来只如此;淡妆浓抹总相宜。”苏州戏馆集曲句云:“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来。”俱妙。或题诸葛庙,用“丞相祠堂”四字,亦雅切。

11.

余不喜黄山谷诗,而古人所见有相同者。魏泰讥山谷:“得机羽而失鹇鹏,专拾取古人所吐弃不屑用之字,而矜矜然自炫其奇,抑末也。”王弁州曰:“以山谷诗为瘦硬,有类驴夫脚跟,恶僧藜杖。”东坡云:“读山谷诗,如食蝤蛑,恐发风动气。”郭功甫云:“山谷作诗,必费如许气力,为是甚底?”林艾轩云:“苏诗如丈夫见客,大踏步便出去。黄诗如女子见人,先有许多妆裹作相。此苏、黄两公之优劣也。”余尝比山谷诗:如果中之百合,蔬中之刀豆也,毕竟味少。

12.

徐凝咏《瀑布》云:“万古常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的是佳语。而东坡以为恶诗,嫌其未超脱也。然东坡《海棠》诗云:“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似比徐诗更恶矣!人震苏公之名,不敢掉罄。此应邵所谓“随声者多,审音者少”坦。

13.

某孝廉有句云:“立誓乾坤不受恩。”盖自矜风骨也。余不以为然,寄书规之,云:“人在世间,如何能不受人恩?古人如陶靖节之高,而以乞一顿食,至于冥报相贻。杜少陵以稷、契自许,而感孙宰存恤,至于愿结弟昆。范文正公是何等人,而以晏公一荐故,终身执门生之礼。盖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圣人之所不讳也。”若商宝意太史之诗则不然,曰:“名心未了难遗世,晚景无多怕受恩。”蒋苕生太史之诗亦不然,曰:“不是微禽敢辞惠,只愁无处觅金环。”此皆不立身份,而身份弥高

14.

方望溪删改八家文,屈悔翁改杜诗;人以为妄。余以为八家、少陵复生,必有低首俯心而遵其改者,必有反覆辩论而不遵其改者。要之,抉摘于字句间,虽“六经”颇有可议处;固无劳二公之舍其田而芸人之田也。

15.

人谋事久而不得,则意思转淡。何士颐秀才《感怀》云:“身非无用贫偏暇,事到难图念转平。”真悟后语也。其他如:“贫犹买笑为身累,老尚多情或寿征”,“书因补读随时展,诗为留删尽数抄”,皆不愧风人之旨。殁后,余闻信,飞遣人到其家,搜取诗稿,得三百余首。为付梓行世,板藏随园。

16.

李义山咏《柳》云:“堤远意相随。”真写柳之魂魄。与唐人“山远始为容,江奔地欲随”之句,皆是呕心镂骨而成。粗才每轻轻读过。吴竹桥太史亦有句云:“人影水中随。”

17.

余每作咏古、咏物诗,必将此题之书籍,无所不搜;及诗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尝言:人有典而不用,犹之有权势而不逞也。

18.

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贵者也;生吞活剥,不如一蔬一笋矣。牡丹、芍药,花之至富丽者也;剪彩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与论诗。

19.

《记》曰;“学然后知不足。”可见知足者,皆不学之人,无怪其夜郎自大也。鄂公《题甘露寺》云:“到此已穷千里目,谁知才上一层楼。”方子云《偶成》云:“目中自谓空千古,海外谁知有九州?”

20.

昔人言白香山诗无一句不自在,故其为人和平乐易;王荆公诗无一句自在,故其为人拗强乖张。愚谓荆公古文,直逼昌黎,宋人不敢望其肩项;若论诗,则终身在门外,尤可笑者,改杜少陵“天阙象纬逼”为“天阅象纬逼”,改王摩诘“山中一夜雨”为“一半雨”,改“把君诗过日”为“过目”,“关山同一照”为“同一点”:皆是点金成铁手段。大抵宋人好矜博雅,又好穿凿,故此种剜肉生疮之说,不一而足。杜诗:“天子呼来不上船。”此指明皇白龙池召李白而言。船,舟也。《明道杂记》以为:“船,衣领也。蜀人以衣领为船。谓李白不整衣而见天子也。”青莲虽狂,不应若是之妄。东坡《赤壁赋》:“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适,闲适也。罗氏《拾遗》以为:“当是'食’字。”引佛书以睡为食,则与上文文义平险不伦。东坡虽佞佛,必不自乱其例。杜诗:“王母昼下云旗翻。”此王母,西王母也。《清波杂志》以“王母”为鸟名,则与云旗杳无干涉。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此落霞,云霞也。与孤鹜不类而类,故见妍妙。吴獬《事始》以落霞为飞蛾,则虫鸟并飞,味同嚼蜡。杜牧《阿房宫赋》:“未云何龙”,用《易经》“云从龙”也。《是斋日记》以为用《左氏》“龙见而雩”。宫中,非雩祭地也。《文选》诗:“挂席拾海月”,妙在“海月”之不可拾也。注《选》者,必以“海月”为蚌蛹之类,则作此诗者,不过一摸蚌翁耳。少陵诗:“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其妙处在无风而云,不夜而月故也。注杜者以“不夜”、“无风”为地名,则何地无云,何地无月,何必此二处才有风、月耶? “三峡星河影动摇”,即景语也。注杜者必引《天官书》“星动为用兵之象”,未必太平诗,星光不动也;宋子京手抄杜诗,改“握节汉臣归”为“秃节”。“秃”字不如“握”字之有神也。刘禹锡《滚西》诗“春水毅纹生”,明是春水方生之义。而晏元献以“生”为生熟之生。岂织绮觳者,定用生丝,不用熟丝耶?东坡《雪》诗,用“银海”、“玉楼”,不过言雪色之白,以银玉·字样衬托之,亦诗家常事。注苏者必以为道家肩目之称,则当下雪时,专飞道士家,不到别人家耶?《明道杂志》云:“坡诗:'客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黄元以为'白’字不可对'天’字,遂妄改为'日’字。对则工矣,其如'初日头’三字文理不通?”袁瑾《秋日》诗:“芳草不复绿,王孙今又归。”此“王孙”,公子王孙之称也。宋人云:“王孙,蟋蟀也。”引《诗纬》云:“楚人名蟋蟀为王孙。”又以为“猿”,引柳子厚“憎王孙”为证。博则博矣,意味索然。 《冷斋夜话》云:“太白诗:'昔作夫容花,今为断肠草。’本陶弘景《仙方注》'断肠草一名夫容’故也。乃知诗人无一字闲话。”方密之笑曰:“太白冤哉!草不妨同名,诗人何心作药师父耶?”凡此种种,其病皆始于郑康成。康成注《毛诗》“美目清兮”:“目上为明,目下为清。”然则“美目盼兮”,“盼”又是何物?注“亦既觏止”,为男女交媾之媾。注“五日为期”,为“妾年未五十,必与五日之御。五日不御,故思其夫”。注“胡然而天,胡然而帝”,便是“灵威仰,赤嫖怒”。注“言从之迈”,言“将自杀以从之”,其迂谬已作俑矣]尧之时,老人击壤。壤,土也。周处《风土记》则曰;“壤,以木为之,长三尺四寸。”引皇甫元晏十七岁与从姑子击壤于路为证。不知尧之时,安得有木壤?果有之,又何得历夏、商、周而不一见于咏乐耶?要知周处《风土记》,亦宋人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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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咏物已难,而和前人之韵则更难。近惟陈其年之和王新城《秋柳》,奇丽川方伯之和高青丘《梅花》,能不袭旧语,而自出新裁。陈云:“尽日邮亭挽客衣,风流放诞是耶非?将军营里年光晚,京兆街前信息稀。愁黛忍令秋水见?柔条任与夜乌飞。舞腰女伴如相忆,为报飘零愿已违。”“鹅黄搓就便相怜,记得金城几树烟。未到阿那先属鬏,任为抛掷也缠绵。由来春好惟三月,待得花开又一年。此日秋山太迢递,株株摇落画楼边。”又云:“似尔陌头还拂地,有人楼上怕开箱。”俱妙。方伯云:“枝头何处认轻痕,霜亦精神雪亦温。一径晓风寻旧梦,半林寒月失孤村。吟情欲镂冰为句,离恨难招玉作魂。寄语溪桥桥上客,莫从香里误柴门。”“点额谁教入汉宫,冻云合处路难通。胧胧照去月疑落,瓣瓣擎来雪又空。无梦不随流水去,有香只在此山中。松间竹外谁知己?地老天荒玉一丛。”又云:“珊珊仙骨谁能近,字与林家恐未真。”“陇首只今春意薄,山中自昔故人稀。”其高淡之怀,梅花有知,当呼知己。

22.

 少陵云:“多师是我师。”非止可师之人而师之也。村童、牧竖,一言一笑,皆吾之师,善取之皆成佳句。随园担粪者,十月中,在梅树下喜报云;“有一身花矣!”余因有句云:“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余二月出门,有野僧送行,曰:“可惜园中梅花盛开,公带不去广余因有句云:“只怜香雪梅干树,不得随身带上船。”

23.

凡古人已亡之作,后人补之,卒不能佳,由无性情故也。束皙补《由庚》,元次山补《咸英》、《九渊》,皮日休补《九夏》,裴光庭补《新宫》、《茅鸱》,其词虽在,后人读之者寡矣。

24.

张燕公称阎朝隐诗,炫装倩服,不免为风雅罪人。王荆公因之作《字说》云:“诗者,寺言也。寺为九卿所居,非礼法之言不入,故曰'思无邪’。”近有某太史恪守其说,动云“诗可以观人品”。余戏诵一联云:“'哀筝两行雁,约指一勾银。’当是何人之作?”太史意薄之曰:“不过冬郎、温、李耳!”余笑曰:“此宋四朝元老文潞公诗也。”太史大骇。余再诵李文正公防《赠妓》诗曰:“便牵魂梦从今日,再睹婵娟是几时?”一往情深,言由衷发,而文正公为开国名臣。夫亦何伤于人品乎?《孝经·含神雾》云:“诗者,持也。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其立意比荆公差胜。

25.

刘昭禹曰:“五律一首,如四十贤人,其中着一屠沽儿不得。”余教少年学诗者,当从五律入手:上可以攀古风,下可以接七律。

26.

孔子与子夏论诗曰:“窥其门,未入其室,安见其奥藏之所在乎?前高岸,后深谷,泠泠然不见其里,所谓深微者也。”此数言,即是严沧浪“羚羊挂角”、“香象渡河”之先声。

27.

近今风气,有不可解者:士人略知写字,便究心于《说文》、《凡将》,而束欧、褚、钟、王于高阁;略知作文,便致力于康成、颖达,而不识欧、苏、韩、柳为何人。间有习字作诗者,诗必读苏,字必学米,侈然自足,而不知考究诗与字之源流。皆因郑、马之学多糟粕、省费精神,苏、米之笔多放纵、可免拘束故也。
28.

改诗难于作诗,何也?作诗,兴会所至,容易成篇;改诗,则兴会已过,大局已定,有一二字于心不安,千力万气,求易不得,竟有隔一两月,于无意中得之者。刘彦和所谓“富于万篇,窘于一字”,真甘苦之言。荀子曰:“人有失针者,寻之不得,忽而得之;非目加明也,眸而得之也。”所谓“眸”者,偶睨及之也。唐人句云:“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即“眸而得之”之谓也。

29.

尹文端公论诗最细,有“差半个字”之说。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簟觉新秋。”“新秋”二字,现成语也。“欲雨”二字,以“欲”字起“雨”字,非现成语也,差半个字矣。以此类推,名流多犯此病。必云“晚簟恰宜秋”,“宜”字方对“欲”字。

30.

诗无言外之意,便同嚼蜡。杭州俞苍石秀才《观绳伎》云:“一线腾身险复安,往来不厌几回看。笑他着脚宽平者,行路如何尚说难?”又:“云开晚霁终殊旦,菊吐秋芳已负春。”皆有意义可思。严冬友壮年不仕,《韦曲看桃花》云:“凭君眼力知多少,看到红云尽处无?”

31.

明季以来,宋学太盛。于是近今之士,竞尊汉儒之学,排击宋儒,几乎南北皆是矣。豪健者尤争先焉。不知宋儒凿空,汉儒尤凿空也。康成臆说,如用麒麟皮作鼓郊天之类,不一而足。其时孔北海、虞仲翔早驳正之。孟子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尚且周室班爵禄之制,其详不可得而闻。又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况后人哉?善乎杨用修之诗曰:“三代后无真理学,'六经’中有伪文章。”

32.

后之人未有不学古人而能为诗者也。然而善学者,得鱼忘筌;不善学者,刻舟求剑。

33.


诗贵翻案。神仙,美称也;而昔人曰:“丈夫生命薄,不幸作神仙。”杨花,飘荡物也;而昔人云:“我比杨花更飘荡,杨花只有一春忙。”长沙,远地也;而昔人云:“昨夜与君思贾谊,长沙犹在洞庭南。”龙门,高境也;而昔人云:“好去长江千万里,莫教辛苦上龙门。”白云,闲物也;而昔人云:“白云朝出天际去,若比老僧犹未闲。”“修到梅花”,指人也;而方子云见赠云:“梅花也有修来福,着个神仙作主人。”皆所谓更进一层也。

34.

余性不饮酒,又不喜唱曲,自惭窭人子。故音律一途,幼而失学。偶读桐城张文和公《元夕寄弟药斋》诗云:“亦知令节休虚度,其奈疏慵本性何?天与人间清净福,不能饮酒厌闻歌。”公为大学士文端公之子,一生富贵,而独缺东山丝竹之好,何耶?岂金星不入命之故耶?余亲家徐题客,健庵司寇孙也,五岁能拍板歌。见外祖京江张相国,相国爱之,抱置膝上。乳母在旁夸曰:“官官虽幼,竟能歌曲。”相国怫然曰:“真耶?”曰:“真也!”相国推而掷之,曰:“若果然,儿没出息矣!”两相国性情相似。后徐竟坎凛,为人司音乐,以诸生终。《自嘲》云:“文章声价由来贱,风月因缘到处新。”此语,题客亲为余言。

35.

咏物诗无寄托,便是儿童猜谜。读史诗无新义,便成《廿一史弹词》;虽着议论,无隽永之味,又似史赞一派:俱非诗也。余最爱常州刘大猷《岳墓》云:“地下若逢于少保,南朝天子竟生还。”罗两峰咏《始皇》云;“焚书早种阿房火,收铁还留博浪椎。”周钦来咏《始皇》云:“蓬莱觅得长生药,眼见诸侯尽入关。”松江徐氏女咏《岳墓》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皆妙。尤隽者,严海珊咏《张魏公》云:“传中功过如何序?为有南轩下笔难。”冷峭蕴藉,恐朱子在九原,亦当干笑。

海珊自负咏古为第一,余读之果然。《三垂冈》云:“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赤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36.

余尝语人云:“才欲其大,志欲其小。才大,则任事有余;志小,则愿无不足。孔北海志大才疏,终于被难。邴曼容为官不肯过六百石,没齿晏然。”童二树诗云:“所欲不求大,得欢常有余。”真见道之言。

37.
夫用兵,危事也;而赵括易言之,此其所以败也。夫诗,难事也;而豁达李老易言之,此其所以陋也。唐子西云:“诗初成时,未见可訾处,姑置之,明日取读,则瑕疵百出,乃反复改正之。隔数日取阅,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数四,方敢示人。”此数言,可谓知其难而深造之者也。然有天机一到,断不可改者。余《续诗品》有云:“知一重非,进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铸而定。”

38.

人或问余以本朝诗谁为第一,余转问其人:《三百篇》以何首为第一? 其人不能答。余晓之曰:诗如天生花卉,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不容人为轩轾。音律风趣,能动人心目者,即为佳诗;无所为第一、第二也。有因其一时偶至而论者,如“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一首,宋居沈上。“文章旧价留鸾掖,桃李新阴在鲤庭”一首,杨汝士压倒元、白是也。有总其全局而论者,如唐以李、杜、韩、白为大家,宋以欧、苏、陆、范为大家是也。若必专举一人,以覆盖一朝,则牡丹为花王,兰亦为王者之香。人于草木,不能评谁为第一,而况诗乎?

39.

王阳明先生云:“人之诗文,先取真意;譬如童子垂髫肃揖,自有佳致。若带假面伛偻,而装须髯,便令人生憎。”顾宁人与某书云:“足下诗文非不佳。奈下笔时,胸中总有一杜一韩放不过去,此诗文之所以不至也。”

40.

王梦楼侍讲云:“诗称家数,犹之官称衙门也。衙门自以总督为大,典史为小。然以总督衙门之担水夫,比典史衙门之典史,则亦宁为典史,而不为担水夫。何也?典史虽小,尚属朝廷命官;担水夫衙门虽尊,与他无涉。今之学杜、韩不成,而矜矜然自以为大家者,不过总督衙门之担水夫耳。”叶横山先生云:“好摹仿古人者,窃之似,则优孟衣冠;窃之不似,则画虎类狗。与其假人余焰,妄自称尊,孰若甘作偏裨,自领一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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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东坡近体诗,少蕴酿烹炼之功,故言尽而意亦止,绝无弦外之音、味外之味。阮亭以为非其所长,后人不可为法,此言是也。然毛西河诋之太过。或引“春江水暖鸭先知”,以为是坡诗近体之佳者。西河云:“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此言则太鹘突矣。若持此论诗,则《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班鸠、鸣鸠皆可在也,何必“雎鸠”耶?止丘隅者,黑鸟、白鸟皆可止也,何必“黄鸟”耶?

42.

富贵诗有绝妙者。如唐人:“偷得微吟斜倚柱,满衣花露听宫莺。”宋人:“一院有花春昼永,八荒无事诏书稀。”“烛花渐暗人初睡,金鸭无烟却有香。”“人散秋千闲挂月,露零蝴蝶冷眠花。”“四壁宫花春宴罢,满床牙笏早朝回。”元人:“宫娥不识中书令,问是谁家美少年。”“袖中笼得朝天笔,画日归来又画眉。”本朝商宝意云:“帘外浓云天似墨,九华灯下不知寒。”“那能更记春明梦,压鬓浓香侍宴归。”汤西崖少宰云:“楼台莺蝶春喧早,歌舞江山月坠迟。”张得  天司寇云:“愿得红罗千万匹,漫天匝地绣鸳鸯。”皆绝妙也。谁谓“欢娱之言难工”耶?

  一一

贫士诗有极妙者。如陈古渔:“雨昏陋巷灯无焰,风过贫家壁有声。”“偶闻诗累吟怀减,偏到荒年饭量加。”杨思立:“家贫留客干妻恼,身病闲游惹母愁。”朱草衣:“床烧夜每借僧榻,粮尽妻常寄母家。”徐兰圃:“可怜最是牵衣女,哭说邻家午饭香。”皆贫语也。常州赵某云:“太穷常恐人防贼,久病都疑犬亦仙。”“短气莫书赊酒券,索逋先长(按:民国本作“畏”)扣门声。”俱太穷,令人欲笑。

43.

余尝谓: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沈石田《落花》诗云:“浩劫信于今日尽,痴心疑有别家开。”卢仝云:“昨夜醉酒归,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宋人仿之,云:“池昨平添水三尺,失却捣衣平正石。今朝水退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忆。”又曰:“老僧只恐云飞去,日午先教掩寺门。”近人陈楚南《题{背面美人图)》云:“美人背倚玉阑干,惆怅花容一见难。几度唤他他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妙在皆孩子语也。

44.
诗有认假为真而妙者。唐人《宿华山》云:“危栏倚遍都无寐,犹恐星河坠入楼。”宋人《咏梅花帐》云:“呼童细扫潇湘簟,犹恐残花落枕旁。”有认真为假而妙者。宋人《雪中观妓》云:“恰似春风三月半,杨花飞处牡丹开。”元人《美人梳头》云:“红雪忽生池上影,乌云半卷镜中天。”

45.

黄梨洲先生云:“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风云、花鸟为其性情。月露、风云、花鸟之在天地间,俄顷灭没;惟诗人能结之于不散。”先生不以诗见长,而言之有味。

46.
予在转运卢雅雨席上,见有上诗者,卢不喜。余为解曰:“此应酬诗,故不能佳。”卢曰:“君误矣!古大家韩、杜、欧、苏集中,强半应酬诗也。谁谓应酬诗不能工耶?”予深然其说。后见粤西学使许竹人,先生自序其《越吟》云:“诗家以不登应酬作为高。余曰:不然。《三百篇》行役之外,赠答半焉。逮自河梁,洎李、杜、王、孟,无集无之。己实不工,体于何有?万里之外,交生情,情生文;存其文,思其事,见其人,又可弃乎?今而可弃,昔可无赠;毋宁以不工规我?”

47.
诗如言也,口齿不清,拉杂万语,愈多愈厌。口齿清矣,又须言之有味,听之可爱,方妙。若村妇絮谈,武夫作闹,无名贵气,又何藉乎?其言有小涉风趣,而嚅嚅然若人病危,不能多语者,实由才薄。

48.
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要像初拓《黄庭》,刚到恰好处。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境最难。予最爱方扶南《滕王阁》诗云:“阁外青山阁下江,阁中无主自开窗。春风欲拓滕王帖,蝴蝶入帘飞一双。”叹为绝调。后见其子某云:“翁晚年嫌为少作,删去矣。”予大惊,卒不解其故。桐城吴某告予云:“扶南三改《周瑜墓》诗,而愈改愈谬。”其少作云:“大帝君臣同骨肉,小乔夫婿是英雄。”可称工矣。中年改云:“大帝誓师江水绿,小乔卸甲晚妆红。”已觉牵强。晚年又改云:“小乔妆罢胭脂湿,大帝谋成翡翠通。”真乃不成文理!岂非朱子所谓“三则私意起而反惑”哉?扶南与方敏恪公为族兄。敏恪寄信,苦劝其勿改少作,而扶南不从。方知存几句好诗,亦须福分。

49.

诗虽奇伟,而不能揉磨入细,未免粗才。诗虽幽俊,而不能展拓开张,终窘边幅。有作用人,放之则弥六合,收之则敛方寸,巨刃摩天,金针刺绣,一以贯之者也。诸葛躬耕草庐,忽然统师六出;靳王中兴首将,竟能跨驴西湖:圣人用行舍藏,可伸可屈,于诗亦可一贯。书家北海如象,不及右军如龙,亦此意耳。余尝规蒋心余云:“子气压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敛,能刚而不能柔。”心余折服曰:“吾今日始得真师。”其虚心如此。

50.

梦中得诗,醒时尚记,及晓,往往忘之。似村公子有句云:“梦中得句多忘却,推醒姬人代记诗。”予谓此诗固佳,此姬人尤佳。鲁星村亦云:“客里每先顽仆起,梦中常惜好诗忘。”

51.

闺秀能文,终竟出于大家。张侯家高太夫人著《红雪轩稿》,七古排律至数十首,盛矣哉!其本朝之曹大家乎?夫宗仁袭封靖逆侯,家资百万,以好客喜施,不二十年,费尽而薨。夫人暗埋三十万金于后园,交其儿谦,始能袭职:其识力如此。夫人名景芳,父琦,为浙闽总督。作女儿时,年十五,《晨妆》云:“妆阁开清晓,晨光上画栏。未曾梳宝髻,不敢问亲安。妥贴加钗凤,低徊插佩兰。隔帘呼侍婢,背后与重看。”又《示谦儿》云:“高捧名花求插髻,遍寻佳果劝尝新。”

52

余不喜佛法,而独取“因缘”二字,以为足补圣经贤传之缺。身在名场五十余年,或未识面而相憎,或未识面而相慕:皆有缘、无缘故也。己亥省墓杭州。王梦楼太守来云:“商丘陈药洲观察,愿见甚切。”予不解何故。晤后,方知其尊人讳履中者,曾在尹制府署中读余诗而爱之,事已三十余年。其夫人李氏见余名纸,诧曰:“是子才耶?吾先君门下士也。”盖夫人为存存先生之女。先生名惺,宰钱塘时枚年十二,应童子试,受知入泮。因有两重世好,欢宴月余。别后,观察见怀云:“早从仙佛参真谛,且向渔樵伴此身。”又曰:“犹记何郎年少日,新诗赏共沈尚书。”

53.

商宝意诗集刻成,有人摘其疵累,余为怅然。仲小海曰:“但愿人生一世,留得几行笔墨,被人指摘,便是有大福分人。不然,草亡木卒,谁则知之?而谁议之?”余谓此言沉痛,深得圣人疾没世无名之意。然古来曹蜍、李志,又转以庸庸而得存其名,岂非不幸中之幸耶?宝意先生有句云:“明知爱惜终须割,但得流传不在多。”

54.

黄允修云:“无诗转为读书忙。”方子云云:“学荒翻得性灵诗。”刘霞裳云:“读书久觉诗思涩。”余谓此数言,非真读书、真能诗者不能道。

55.

谚云:“死棋腹中有仙着。”此言最有理。余平生得此益,不一而足;要之,能从人而不徇人,方妙。乐取于人以为善,圣人也;无稽之言勿听,亦圣人也。作史三长:才、学、识,缺一不可。余谓诗亦如之,而识最为先;非识,则才与学俱误用矣。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吾今而知真师之所在。”其识之谓欤?’

56.
汪舟次先生作周栎园诗序曰:“《赖古堂集》欲小试神通,加以气格,未必不可以怖作者;但添出一分气格,定减去一分性情,于方寸中,终不愉快。”

57.
诗境最宽,有学士大夫读破万卷,穷老尽气,而不能得其阃奥者。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偶有一二句,虽李、杜复生,必为低首者。此诗之所以为大也。
作诗者必知此二义,而后能求诗于书中,得诗于书外。

58.

千古善言诗者,莫如虞舜。教夔典乐曰:“诗言志。”言诗之必本乎性情也。曰:“歌永言。”言歌之不离乎本旨也。曰:“声依永。”言声韵之贵悠长也。曰:“律和声。”言音之贵均调也。知是四者,于诗之道尽之矣。

59.

或云:“诗无理语。”予谓不然。《大雅》:“于缉熙敬止”、“不闻亦式,不谏亦入”,何尝非理语,何等古妙!《文选》:“寡欲罕所缺,理来情无存。”唐人:“廉岂活名具,高宜近物情。”陈后山《训子》云:“勉汝言须记,逢人善即师。”文文山《咏怀》云:“疏因随事直,忠故有时愚。”又,宋人:“独有玉堂人不寐,六箴将晓献宸旒。”亦皆理语,何尝非诗家上乘?至乃“月窟”、“天根”等语,便令人闻而生厌矣。

60.
诗家有不说理而真乃说理者。如唐人咏《棋》云:“人心无算处,国手有输时。”咏《帆》云:“恰认己身住,翻疑彼岸移。”宋人:“君王若看貌,甘在众妃中。”“禅心终不动,仍捧旧花归。”《雪》诗:“何由更得齐民暖,恨不偏于宿麦深。”《云》诗:“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许鲁斋《即景》云:“黑云莽莽路昏昏,底事登车尚出门?直待前途风雨恶,苍茫何处觅烟村?”无名氏云:“一点缁尘浣素衣,瘢瘢驳驳使人疑。纵教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未洗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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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诗家闺秀多,青衣少。高明府继允有苏州薛筠郎,貌美艺娴,赋《秋月》云:“风韵乱传杵,云华轻入河。”《旅思》云:“如何野店闻钟夜,犹是寒山寺里声。”《晓行》云:“并马忽惊人在后,贪看山色又回头。”皆有风调。筠郎随主人入都,卒于保阳。高刻其遗稿,属余题句。余书三绝,有云:“绝好齐、梁诗弟子,不教来事沈尚书。”

62.

宋人好附会名重之人,称韩文杜诗,无一字没来历。不知此二人之所以独绝千古者,转妙在没来历。元微之称少陵云:“怜渠直道当时事,不着心源傍古人。”昌黎云:“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今就二人所用之典,证二人生平所读之书,颇不为多,班班可考;亦从不自注此句出何书,用何典。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难其自我作古,吐词为经。他人学之,便觉不妥耳。

63.

余雅不喜四皓事,著论非之;且疑是子长好奇附会,非真有其人也。后读杜牧“四皓安刘是灭刘”、钱辛楣先生“安吕非安刘”二诗,可谓先得我心。顾禄伯亦有诗诮之云:“垂老与人家国事,几闻巢、许出山来?”

64.

常州顾文炜有《苦吟》一联云:“不知功到处,但觉诵来安。”又云:“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深得作诗甘苦。

65.

人有满腔书卷,无处张皇,当为考据之学,自成一家;其次,则骈体文,尽可铺排。何必借诗为卖弄?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惟李义山诗,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驱使,不专砌填也。余续司空表圣《诗品》,第三首便曰《博习》,言诗之必根于学,所谓“不从糟粕,安得精英”是也。近见作诗者,全仗糟粕,琐碎零星,如剃僧发,如拆袜线,句句加注,是将诗当考据作矣。虑吾说之害之也,故续元遗山《论诗》,末一首云:“天涯有客号玲痴,误把抄书当作诗。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

66.

抱韩、杜以凌人,而粗脚笨手者,谓之权门托足。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谓之贫贱骄人。开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韵者,谓之木偶演戏。故意走宋人冷径者,谓之乞儿搬家。好叠韵、次韵,刺刺不休者,谓之村婆絮谈一字一句,自注来历者,谓之骨董开店

69.
作古体诗,极迟不过两日,可得佳构;作近体诗,或竟十日不成一首。何也? 盖古体地位宽余,可使才气卷轴;而近体之妙,须不着一字,自得风流,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今人动轻近体,而重古风,盖于此道,未得甘苦者也。叶庶子书山曰:“子言固然。然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虽云天籁,亦须从人功求之。”知言哉!

70.

诗人家数甚多,不可硜硜然域一先生之言,自以为是,而妄薄前人。须知王、孟清幽,岂可施诸边塞?杜、韩排募,未便播之管弦。沈、宋庄重,到山野则俗。卢仝险怪,登庙堂则野。韦、柳隽逸,不宜长篇。苏、黄瘦硬,短于言情。悱恻芬芳,非温、李、冬郎不可。属词比事,非元、白、梅村不可。古人各成一家,业已传名而去。后人不得不兼综条贯,相题行事。虽才力笔性,各有所宜,未容勉强;然宁藏拙而不为则可,若护其所短,而反讥人之所长,则不可。所谓以宫笑角、以白诋青者,谓之陋儒。范蔚宗云:“人识同体之善,而忘异量之美。此大病也。”蒋苕生太史《题〈随园集〉》云:“古来只此笔数枝,怪哉公以一手持。”余虽不能当此言,而私心窃向往之。

71.

古人门户虽各自标新,亦各有所祖述。如《玉台新咏》、温、李、西昆,得力于《风》者也。李、杜排募,得力于《雅》者也。韩、孟奇崛,得力于《颂》者也。李贺、卢仝之险怪,得力于《离骚》、《天问》、《大招》者也。元、白七古长篇,得力于初唐四子;而四子又得之于庾子山及《孔雀东南飞》诸乐府者也。今人一见文字艰险,便以为文体不正。不知“载鬼一车”、“上帝板板”,已见于《毛诗》、《周易》矣。

72.

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譬如大贵人,功成宦就,散发解簪,便是名士风流。若少年纨挎,遽为此态,便当笞责。富家雕金琢玉,别有规模;然后竹几藤床,非村夫贫相。

73.

牡丹诗最难出色。唐人“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之句,不如“嫩畏人看损,娇疑日炙消”之写神也。其他如:“应为价高人不问,恰缘香甚蝶难亲。”别有寄托。“买栽池馆疑无地,看到子孙能几家?”别有感慨;宋人云:“要看一尺春风面。”俗矣!本朝沙斗初云:“艳薄严妆常自重,明明薄醉要人扶。”裴春台云:“一栏并力作春色,百卉甘心奉盛名。”罗江村云:“未必美人多富贵,断无仙子不楼台。”胡稚威云:“非徒冠冕三春色,真使能移一世心。”程鱼门云:“能教北地成香界,不负东风是此花。”此数联,足与古人颉颃。元人贬牡丹诗云:“枣花似小能成实,桑叶虽粗解作丝。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晁无咎《并头牡丹》云:“月下故应相伴语,风前各自一般愁。”

74.

诗以比兴为佳。王孟亭箴舆守怀庆时,与卢中丞焯同寅。王被劾罢官。二十年后,卢为浙江巡抚。王往见之,卢相待甚优,许其荐举。而王自伤老矣,不欲再谈往事。《西湖小集》诗云:“再移画舫春应老,重拨朱弦恨转生。”

75.

诗家活对最妙。宋人《赠某》云:“每怜民若子,还喜稻成孙。”真山民咏《杜鹃》云:“归心千古终难白,啼血万山都是红。”华亭李进《哭友》云:“诔词作自先生妇,遗稿归于后死朋。”王介祉咏《牡丹》云:“相公自进姚黄种,妃子偏吟李白诗。”李穆堂《贺安溪相公生子》云:“其间原必有,几日辨之无。”沈淑园《登陶然亭》云:“每来此地皆重九,有约同游至再三。”胡宗绪祭酒《赠友》云:“两人拍手齐大笑,一路同行到小姑。”皆活对也。

扬州为盐贾所居,风尚侈靡。崔尚书应阶诗云:“青山也厌扬州俗,多少峰峦不过江。”郑板桥诗云:“千家生女先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

76.

诗有有篇无句者,通首清老,一气浑成,恰无佳句令人传诵。有有句无篇者,一首之中,非无可传之句,而通体不称,难入作家之选。二者一欠天分,一欠工夫。必也有篇有句,方称名手。

77.

诗须善学,暗偷其意,而显易其词。如《毛诗》:“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唐人学之,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是也。唐人诗云:“忆得去年春风至,中庭桃李映琐窗。美人挟瑟对芳树,玉颜亭亭与花双。今年花开如旧时,去年美人不在兹。借问离居恨深浅,只应独有庭花知。”宋入学之云:“去年除夕归自北,行李到门天已黑。今年除夕客南方,雪满关山归不得。老妻望我眼将穿,只道今年似去年。古树夕阳鸦影乱,犹同小女立门前。”

78.

宋严有翼诋东坡诗,“误以葱为韭,以长桑君为仓公,以摸金校尉为摸金中郎。”所用典故,被其捃摘,几无完肤。然七百年来,人知有东坡,不知有严有翼

79.

用事如用兵,愈多愈难。以汉高之雄略,而韩信只许其能用十万。可见部勒驱使,谈何容易! 有梁溪少年作怀古诗,动辄二百韵。予笑曰:“子独不见唐人《咏蜀葵》诗乎?”其人请诵之。曰:“能共牡丹争几许,被人嫌处只缘多。”

80.

某太史掌教金陵,戒其门人曰:“诗须学韩、苏大家,一读温、李,便终身入下流矣。”余笑曰:“如温、李方是真才,力量还在韩、苏之上。”太史愕然。余曰:“韩、苏官皆尚书、侍郎,力足以传其身后之名。温、李皆末僚贱职,无门生故吏为之推挽,公然名传至今,非其力量尚在韩、苏之上乎?且学温、李者,唐有韩倔,宋有刘筠、杨亿,皆忠清鲠亮人也。一代名臣,如寇莱公、文潞公、赵清献公,皆西昆诗体,专学温、李者也,得谓之下流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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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传”字“人”旁加“专”,言人专则必传也。尧、舜之臣只一事,孔子之门分四科,亦专之谓也。唐人五言工,不必七言也;近体工,不必古风也。宋以后,学者好夸多而斗靡。善乎方望溪云;“古人竭毕生之力,只穷一经;后人贪而兼为之,是以循其流而不能溯其源也。”

82.

顾宁人曰:“夫其巧于和人者,其胸中本无诗,而拙于自言者也。”又曰:“舍近今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以相矜者,此文人之所以自文其陋也。”

83.

人悦西施,不悦西施之影。明七子之学唐,是西施之影也。

84.

皋陶作歌,禹、稷无闻;周、召作诗,太公无闻;子夏、子贡可与言诗,颜、闵无闻。人亦何必勉强作诗哉?

85.
《宋史》:“嘉祜间,朝廷颁阵图以赐边将。王德用谏曰:'兵机无常,而阵图一定;若泥古法,以用今兵,虑有偾事者。”《技术传》:“钱乙善医,不守古方,时时度越之,而卒与法会。”此二条,皆可悟作诗文之道。  

86.
宋曾致尧谓李虚己曰:“子诗虽工,而音韵犹哑。”《爱日斋诗话》曰:“欧公诗,如闺中孀妇,终身不见华饰。”味此二语,当知音韵、风华,固不可少

87.

某太史自夸其诗:不巧而拙,不华而朴,不脆而涩。余笑谓曰:“先生闻乐,喜金丝乎? 喜瓦缶乎? 入市,买锦绣乎?买麻臬乎?”太史不能答。

88.

王荆公作文,落笔便古;王荆公论诗,开口便错。何也? 文忌平衍,而公天性拗执,故琢句选词,迥不犹人。诗贵温柔,而公性情刻酷,故凿险缒幽,自堕魔障。其平生最得意句云:“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余以为首句是乞儿向阳,次句是村童逃学。然荆公恰有佳句,如:“近无船舫犹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可谓生平杰作矣。

89.
顾宁人言:“《三百篇》无不转韵者。唐诗亦然。惟韩昌黎七古,始一韵到底。”余按《文心雕龙》云:“贾谊、枚乘,四韵辄易,刘歆、桓谭,百韵不迁:亦各从其志也。”则不转韵诗,汉、魏已然矣。

90.

今诗称“篇什”者,本《左传》所谓“以什其车,必克”之义。“什”者,十人为耦也。《国风》诗少,可以同卷;《雅》、《颂》篇多,故每十为卷,而即以卷首之篇为什。

91.
用巧无斧凿痕,用典无填砌痕,此是晚年成就之事。若初学者,正要他肯雕刻,方去费心;肯用典,方去读书。

92.

诗情愈痴愈妙。红兰主人《归途赠朱赞皇》云:“大漠归来至半途,闻君先我入京都。此宵我有逢君梦,梦里逢君见我无?”许宜嫫《寄外》云:“柳风梅雨路漫漫,身不能飞着翅难。除是今宵同入梦,梦时权作醒时看。”

93.

欧公学韩文,而所作文,全不似韩:此八家中所以独树一帜也。公学韩诗,而所作诗颇似韩:此宋诗中所以不能独成一家也。

94.

七律始于盛唐,如国家缔造之初,宫室粗备,故不过树立架子,创建规模;而其中之洞房曲室,网户罘恩,尚未齐备。至中、晚而始备,至宋、元而愈出愈奇。明七子不知此理,空想挟天子以临诸侯;于是空架虽立,而诸妙皆捐。《淮南子》曰:“鹦鹉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

98.

尹文端公于近体诗,推敲最细。尝招陈太常星斋、申副宪笏山小集。申和“廉”字云:“得天厚只论诗刻,待客丰惟自奉廉。”余按宋人亦有句云:“诗律伤严似寡恩。”

99.

凡作诗,写景易,言情难。何也? 景从外来,目之所触,留心便得;情从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然亦各人性之所近:杜甫长于言情,太白不能也;永叔长于言情,子瞻不能也。王介甫、曾子固偶作小歌词,读者笑倒,亦天性少情之故。

100.

周德卿之言曰:“文章徒工于外者,可以惊四筵,不可以适独坐。”斯言也,余颇非之。文章非比阴德,不求人知。景星庆云,明珠美玉,谁不一见即知宝贵哉?吟蛩唧唧,呓语愔愔,彼虽自鸣得意,岂足传之不朽? 得之虽苦,出之须甘;出人意外者,仍须在人意中:古名家皆然。况四座之惊,有知音,有不知音;独坐之适,有敝帚之享,有寸心之知:不可一概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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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司空表圣论诗,贵得味外味。余谓今之作诗者,味内味尚不能得,况味外味乎? 要之,以出新意、去陈言,为第一着。《乡党》云:“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则不食之矣。”能诗者,其勿为三日后之祭肉乎!

102.

博士卖驴,书券三纸,不见“驴”字,此古人笑好用典者之语。余以为:用典如陈设古玩,各有攸宜:或宜堂,或宜室,或宜书舍,或宜山斋;竟有明窗净几,以绝无一物为佳者,孔子所谓“绘事后素”也。世家大族,夷庭高堂,不得已而随意横陈,愈昭名贵。暴富儿自夸其富,非所宜设而设之,置械窬于大门,设尊罍于卧寝:徒招人笑。吴西林云:“诗以意为主,以辞采为奴婢。苟无意思作主,则主弱奴强;虽僮指干人,唤之不动。古人所谓诗言志,情生文,文生韵:此一定之理。今人好用典,是无志而言诗好叠韵,是因韵而生文好和韵,是因文而生情。儿童斗草,虽多亦奚以为!”

103.

欲作佳诗,先选好韵。凡其音涉哑滞者、晦僻者,便宜弃舍。“葩”即“花”也,而“葩”字不亮;“芳,,6旷香”也,而“芳”字不响:以此类推,不一而足。宋、唐之分,亦从此起。李、杜大家,不用僻韵;非不能用,乃不屑用也。昌黎斗险,掇《唐韵》而拉杂砌之,不过一时游戏:如僧家作盂兰会,偶一布施穷鬼耳。然亦止于古体、联句为之。今人效尤务博,竟有用之于近体者:是犹奏雅乐而杂侏儒,坐华堂而宴乞丐也,不已慎乎。

104.

唐人近体诗,不用生典:称公卿,不过皋、夔、萧、曹;称隐士,不过梅福、君平;叙风景,不过“夕阳”、“芳草”;用字面,不过“月露风云”:一经调度,便日月崭新。犹之易牙治味,不过鸡猪鱼肉;华陀用药,不过青粘漆叶:其胜人处,不求之海外异国也。余《过马嵬吊杨妃》诗曰:“金舄锦袍何处去?只留罗袜与人看。”用《新唐书·李石传》中语,非僻书也,而读者人人问出处。余厌而删之,故此诗不存集中。

105.
王梦楼云:“词章之学,见之易尽,搜之无穷。今聪明才学之士,往往薄视诗文,遁而穷经注史。不知彼所能者,皆词章之皮面耳。未吸神髓,故易于决舍;如果深造有得,必愁日短心长,孜孜不及,焉有余功,旁求考据乎?”予以为君言是也。然人才力各有所宜,要在一纵一横而已。郑、马主纵,崔、蔡主横,断难兼得。余尝考古官制,捡搜群书,不过两月之久;偶作一诗,觉神思滞塞,亦欲于故纸堆中求之。方悟著作与考订两家,鸿沟界限,非亲历不知,或问;“两家孰优?”曰:“天下先有著作,而后有书;有书而后有考据。著述始于三代'六经’,考据始于汉、唐注疏。考其先后,知所优劣矣。著作如水,自为江海;考据如火,必附柴薪。'作者之谓圣’,词章是也;'述者之谓明’,考据是也。”

106.

元相称韩舍人诗:“欲得人人服,能教面面全。”又曰:“玉磬声声彻,金铃个个圆。”韩舍人,即昌黎也。昌黎硬语横空,而元相以此二联称之。此中消息,非深于诗者不知

107.

怀古诗,乃一时兴会所触,不比山经、地志,以详核为佳。近见某太史《洛阳怀古》四首,将洛下故事,搜括无遗,竟有一首中,使事至七八者。编凑拖沓,茫然不知作者意在何处。因告之曰:“古人怀古,只指一人一事而言,如少陵之《咏怀古迹》;一首武侯,一首昭君,两不相羼也。刘梦得《金陵怀古》,只咏王涪楼船一事,而后四句,全是空描。当时白太傅谓其'已探骊珠,所余鳞甲无用’。真知言哉!不然,金陵典故,岂王溶一事? 而刘公胸中,岂止晓此一典耶?”

108.

余幼时家贫,除“四书”、“五经”外,不知诗为何物。一日,业师外出,其友张自南先生携书一册,到馆求售,留札致师云:“适有亟需,奉上《古诗选》四本,求押银二星:实荷再生,感非言罄。”予舅氏章升扶见之,语先慈曰:“张先生以二星之故,而词哀如此,急宜与之。留其诗可,不留其诗亦可。”予年九岁,偶阅之,如获珍宝:始《古诗十九首》,终于盛唐。伺业师他出,及岁终解馆时,便吟咏而摹仿之。呜呼!此余学诗所由始也。自南先生其益我不已多乎!

109.

阮亭尚书自言一生不次韵,不集句,不联句,不叠韵,不和古人之韵。此五戒,与余天性若有暗合。

110.

周栎园论诗云:“学古人者:只可与之梦中神合;不可使其白昼现形。”至哉言乎!

111.

周元公云:“白香山诗似平易;间观所存遗稿,涂改甚多,竟有终篇不留一字者。”余读公诗云:“旧句时时改,无妨悦性情。”然则元公之言信矣。

112.

王荆公矫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也。王仲圭“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句,最浑成。荆公改为“奏赋《长杨》罢”,以为如是乃健。刘贡父“明日扁舟沧海去,却从云里望蓬莱”,荆公改“云里”为“云气”,几乎文理不通。唐刘威诗云:“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芙蓉无路通。”荆公改为“漫漫芙蓉难觅路,萧萧杨柳独知门”。苏子卿咏《梅》云:“只应花是雪,不悟有香来。”荆公改为“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活者死矣,灵者笨矣!

113.

诗分唐、宋,至今人犹恪守。不知诗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国号。人之性情,岂因国号而转移哉?亦犹道者人人共由之路,而宋儒必以道统自居,谓宋以前直至孟子,此外无一人知道者。吾谁欺?欺天乎?七子以盛唐自命,谓唐以后无诗,即宋儒习气语。倘有好事者,学其附会,则宋、元、明三朝,亦何尝无初、盛、中、晚之可分乎?节外生枝,顷刻一波又起。《庄子》曰:“辨生于末学。”此之谓也。

114.

余引泉过水西亭,作五律,起句云:“水是悠悠者,招之入户流。”隔数年,改为:“水澹真吾友,招之入户流。”孔南溪方伯见曰:“求工反拙,以实易虚,大不如原本矣!”余憬然自悔,仍用前句。因忆四十年来,将诗改好者固多,改坏者定复不少。

115.

诗人用字,大概不拘字义。如上下之“下”,上声也;礼贤下士之“下”,去声也。杜诗:“广文到官舍,系马堂阶下。”又:“朝来少试华轩下,未觉千金满高价。”是借上声为去声矣。王维:“公子为赢停四马,执辔愈恭意愈下。”是借去声为上声矣。

116.

时文之学,有害于诗;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贯之理。余案头置某公诗一册,其人负重名。郭运青侍讲来,读之,引手横截于五七字之间,曰:“诗虽工,气脉不贯。其人殆不能时文者耶?”余曰:“是也。”郭甚喜,自夸眼力之高。后与程鱼门论及之,程亦韪其言。余曰:“古韩、柳、欧、苏,俱非为时文者,何以诗皆流贯?”程曰:“韩、柳、欧、苏所为策论应试之文,即今之时文也。不曾从事于此,则心不细,而脉不清。”余曰:“然则今之工于时文而不能诗者,何故?”程曰:“庄子有言:'仁义者,先王之蘧庐也;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也。’今之时文之谓也。”

117.

山阴陶篁村得汪氏旧庄于葛岭下,葺而新之,自云:“诗不能写者,付之于画;画不能写者,付之于诗。”号曰泊鸥山庄。题云;“高士门庭云亦懒,荷花世界梦俱香。”四诗甫成,忽奉有官檄,占去养马,如催租人败兴一般。

118.

《乐府解题》云:“《毛诗》之'兮’,《楚词》之'些’,曹操所不喜。”余颇以操为知音。盖诗有关咏叹者,不得不用虚字,以伸长其音。若直叙铺陈,一用虚字,便成敷衍。近有作七古者,排比未终,无端忽插“兮”字,以致调软气松,全无音节

119.
酒肴百货,都存行肆中。一旦请客,不谋之行肆,而谋之于厨人。何也? 以味非厨人不能为也。今人作诗,好填书籍,而不假炉锤,别取真味;是以行肆之物,享大宾矣。

120.

孙过庭《书谱》云:“学书者初学先求平正;进功须求险绝;成功之后,仍归平正。”予谓学诗之道,何以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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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则自恃恨用之病多;孔子所以“无固”、“无我”也。作诗,不可以无我,无我则剿袭敷衍之弊大;韩昌黎所以“惟古于词必己出”也。北魏祖莹云:“文章当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不可寄人篱下。”

121.

诗有现前指点语最佳。香树尚书《题红叶》云:“一夜流传霜信遍,早衰多是出头枝。”程鱼门《观打渔》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网由来撒最多。”张哲士《观弈》云:“笑渠敛手推枰后,始羡从旁拢袖人。”宋人诗云:“无事闭门防俗客,爱闲能有几人来?”哲士《月夜》云:“恐有闲人能见访,满庭凉影未关门。”两意相反,而皆有味。

122.

唐以前,未有不熟精《文选》理者,不独杜少陵也。韩、柳两家文字,其浓厚处,俱从此出。宋人以八代为衰,遂一笔抹杀,而诗文从此平弱矣。汉阳戴思任《题文选楼》云:“七步以来谁抗手,'六经’而外此传书。”

123.

余尝谓孙渊如云:“天下清才多,奇才少。君天下之奇才也。”渊如闻之,窃喜自负。《登千佛楼》云:“城东佛楼几年闭,塞径秋棍刺芒利。飞磷射屋鸟啄墙,鬼风吹檐断佛臂。此间非墓非战原,岂有厉魄号烦冤?青狸捧骨夜窥月,日气不足罗神奸。迎廊一僧病枯瘠,见惯妖踪讶人迹。老莎出户曲复斜,反锁空堂昼深黑。楼前惨碧竹作围,逼袖细影明寒晖。残霖滴阶渍幽血,败粉剥壁生阴苔。竹梢朦胧上无路,疑堕中宵梦游处。回头不忆隔世来,过眼复恐今生去。檐牙压肩楼脚摇,惊起穴栋千年鸦。屏声独立瓦争落,失势一坠魂难招。原头日落树苍莽,既下心神久惝悦。林端却顾寺角移,那得腾身立平壤。”又,《妻病》云:“眉痕只觉瘦来浓,指爪都从病后长。”抑何哀艳!

124.

唐人句云:“乡心正无限,一雁度南楼。”宋人句云:“正思秋信到,一叶坠中庭。”古今人下笔,往往不谋而合

125.

佳句有无心而相同者。张宝臣宗伯《晚步》云:“竹枝风影更宜月,荷叶露香偏胜花。”厉樊榭《游智果寺》云:“竹阴入寺绿无暑,荷叶绕门香胜花。”王梦楼《游曲院》云:“烟光自润非关雨,水藻俱香不独花。”梁守存《看新荷》云:“似经雨过风犹扬,未到花时叶早香。”

127.

七夕,牛郎、织女双星渡河。此不过“月桂”、“日乌”、“乘槎”、“化蝶”之类,妄言妄听,作点缀词章用耳。近见蒋苕生作诗,力辨其诬,殊觉无谓。尝调之云:“譬如赞美人'秀色可餐’,君必争'人肉吃不得’,算不得聪明也。”高邮露筋祠,说部书有四解:或云:“鹿筋,梁地名也;有鹿为蚊所啮,露筋而死,故名。”或云;“路金者,人名也;五代时将军,战死于此,故名。”或云:“有远商二人,分金于此,一人忿争不已,一人悉以赠之,其人大惭,置金路上而去。后人义之,以其金为之立祠,故名路金,讹为露泾。”所云“姑嫂避蚊者”,乃俗传一说耳。近见云松观察诗,极褒贞女之贞,而痛贬失节之妇:笨与苕生同。不如孙豹人有句云:“黄昏仍独自,白鸟近如何?”李少鹤有句云:“湖上天仍暮,门前草自春。”与阮亭“门外野风开白莲”之句,同为高雅。

128.

诗:

有干无华,是枯木也。

有肉无骨,是夏虫也。

有人无我,是傀儡也。

有声无韵,是瓦缶也。

有直无曲,是漏卮也。

有格无趣,是土牛也。

129.
古词奇奥,多不可解。大抵本其时之方言,而流传失真。如《盘庚》之“吊由灵”,《国语》之“暇豫之吾吾”,《巾舞歌》之“来吾婴”,伯牙》之“软钦伤宫”,古乐府之“收中吾,羊无夷,何何,吾吾”,《尚书大传》之“舟张辟雍,鸽鸽相从”,皆是也。北魏缪袭仿其体,作《尤射经》,拗涩不可句读,殊觉无谓。

130.

选诗如用人才,门户须宽,采取须严。能知派别之所由,则自然宽矣;能知精采之所在,则自然严矣。余论诗似宽实严,尝口号云:“声凭宫徵都须脆,味尽酸咸只要鲜。”

131.

杨、刘诗号西昆体,词多绮丽。《宋史》:杨文公之正直,人皆知之。刘筠知制诰时,不肯草丁谓复相之诏。真宗不得已,命晏元献草之。后晏见刘自惭,至掩扇而过,其刚正不在杨下。可见“桑间”、“濮上”之音,未必非贤人所作。

132.

杨龟山先生云:“当今祖宗之法,不必分元祜与熙丰也。国家但取其善者而行之,可也。”予闻人论诗,好争唐、宋,必以先生此语晓之。

133.

从古讲六书者,多不工书。欧、虞、褚、薛,不硜硜于《说文》、《凡将》。讲韵学者,多不工诗。李、杜、韩、苏,不斤斤于分音列谱。何也? 空诸一切,而后能以神气孤行;一涉笺注,趣便索然

134.

《三百篇》不著姓名,盖其人直写怀抱,无意于传名,所以真切可爱。今作诗,有意要人知有学问、有章法、有师承,于是真意少而繁文多。予按:《三百篇》有姓名可考者,惟家父之《南山》,寺人孟子之《萋菲》,尹吉甫之《崧高》,鲁奚斯之《閟宫》而已。此外,皆不知何人秉笔。

135.

人但知寥寥短章之才短,而不知喋喋千言之才更短。人但知满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满口不趋公卿之人更俗。予尝箴一名士云:“吟诗羞作野才子,行己莫为小丈夫。”

136.

阮亭《诗话》,道晚唐人之“布谷啼春雨,杏花红半村”,不如盛唐人之“兴阑啼鸟缓,坐久落花多”。余以为真耳食之论。阮亭胸中,先有晚、盛之分,故不知两诗之各有妙境。若以浑成而言,转觉晚唐为胜。

139.

或言八股文体制,出于唐人试帖,累人已甚。梅式庵曰:“不然。天欲成就一文人、一儒者,都非偶然。试观古文人如欧、苏、韩、柳,儒者如周、程、张、朱,谁非少年科甲哉?盖使之先得出身,以捐弃其俗学,而后乃有全力以攻实学。试观诸公应试之文,都不甚佳;晚年得力于学之后,方始不凡。不然,彼方终旧用心于五言八韵、对策三条,岂足以传世哉?就中晚登科第者,只归熙甫一人。然古文虽工,终不脱时文气息;而且终身不能为诗:亦累于俗学之一证。”

140.

联句,始《式微》。刘向《烈女传》谓:“《毛诗》'泥中’、'中露’,卫二邑名。《式微》之诗,二人同作。”是联句之始。《文心雕龙》云:“联句共韵,《柏梁》余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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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

集句,始傅咸。傅咸有《回文反复诗》;又作《七经诗》:其《毛诗》一篇,皆集经语。是集句所由始矣。

142.

诗文集之名,始东京。《隋经籍志》曰:“集之名,东京所创。”盖指班史某人文几篇,某人诗几篇而言。后人集之,非自为集也。齐、梁间始有自为集者:王筠以一官为一集,江淹自名前后集,是也。有一人之集,止一题者:《阮步兵集》五言八十篇,四言十三篇,题皆曰《咏怀》;应休琏诗八卷,总名曰《百一诗》:是也。亦有一集止为一事者:梁元帝为《燕歌行》,群臣和之,为《燕歌行集》;唐睿宗时,李适送司马承祯《还山诗》,朝士和者三百余人,徐彦伯编而序之,号《白云记》:是也。有一集止一体者:崔道融《唐诗》二卷,皆四言,是也。有数人唱和而成集者:元、白之《因继集》,皮、陆之《松陵集》,温飞卿之《汉上题襟集》,是也。

143.

余尝铸香炉,合金、银、铜三品而火化焉。炉成后,金与银化,银与铜化,两物可合为一;惟金与铜,则各自凝结;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因之,有悟于诗文之理。八家之文、三唐之诗,金、银也。不搀和铜、锡,所以品贵。宋、元以后之诗文,则金、银、铜、锡,无所不搀,字面欠雅驯,遂为耳食者所摈,并其本质之金、银而薄之,可惜也! 余《哭鄂文端公》云:“魂依大袷归天庙。”程梦湘争云:“'袷’字入礼不入诗。”余虽一时不能易,而心颇折服。夫“六经”之字,尚且不可搀入诗中;况他书乎!刘禹锡不敢题“糕”字,此刘之所以为唐诗也。东坡笑刘不题“糕”字为不豪,此苏之所以为宋诗也。人不能在此处分唐、宋,而徒在浑含、刻露处分唐、宋;则不知《三百篇》中,浑含固多,刻露者亦复不少。此作伪唐诗者之所以陷入平庸也。

144.

无题之诗,天籁也;有题之诗,人籁也。天籁易工,人籁难工。 《三百篇》、《古诗十九首》,皆无题之作,后人取其诗中首面之一二字为题,遂独绝千古。汉、魏以下,有题方有诗,性情渐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韵之试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远;且有“赋得”等名目,以诗为诗,犹之以水洗水,更无意味。从此,诗之道每况愈下矣。余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诗到无题是化工。”略见大意。

145.

唐殷璠选《河岳英灵集》,不选杜少陵;高仲武选《中兴间气集》,不选李太白:所谓各从其志也。

146.

味甜自悦口,然甜过则令人呕;味苦自螫口,然微苦恰耐人思。要知甘而能鲜,则不俗矣;苦能回甘,则不厌矣。凡作诗献公卿者,颂扬不如规讽。余有句云:“厌香焚皂荚,苦腻慕蒿芹。”

147.

东坡云:

“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言最妙。

然须知作此诗而竟不是此诗,则尤非诗人矣。其妙处总在旁见侧出,吸取题神;不是此诗,恰是此诗。古梅花诗佳者多矣!冯钝吟云:“羡他清绝西溪水,才得冰开便照君。”真前人所未有。余咏《芦花》诗,颇刻划矣。刘霞裳云:“知否杨花翻羡汝,一生从不识春愁。”余不觉失色。金寿门画杏花一枝,题云:“香骢红雨上林街,墙内枝从墙外开。惟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见状元来。”咏梅而思至于冰,咏芦花而思至于杨花,咏杏花而思至于状元:皆从天外落想,焉得不佳?

148.
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太白斗酒诗百篇,东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不过一时兴到语,不可以词害意。若认以为真,则两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仅存若干?且可精选者,亦不过十之五六。人安得恃才而自放乎? 惟糜惟芑,美谷也,而必加舂揄扬簸之功;赤堇之铜,良金也,而必加千辟万灌之铸。

149.

用典一也,有宜近体者,有宜古体者,有近古体俱宜者,有近古体俱不宜者。

用典如水中着盐,但知盐味,不见盐质

用僻典如请生客入座,必须问名探姓,令人生厌。

宋乔子旷好用僻书,人称“孤穴诗人”,当以为戒。或称予诗云:“专写性情,不得已而适逢典故;不分门户,乃无心而自合唐音。”虽有不及,不敢不勉。

150.

人莫不有五官百体,而何以男夸宋朝,女称西施? 昌黎《答刘正夫》云:“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皇甫持正亦云:“虎豹之文必炳,珠玉之光必耀。”故知色彩贵华也。圣如尧、舜,有山龙藻火之章;淡如仙佛,有琼楼玉宇之号。彼击瓦缶、披短褐者,终非名家。 

151.

老学究论诗,必有一副门面语。作文章,必曰有关系;论诗学,必曰须含蓄。此店铺招牌,无关货之美恶。《三百篇》中有关系者,“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是也。有无关系者,“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也。有含蓄者,“棘心天天,母氏劬劳”是也。有说尽者,“投畀豺虎”、“投畀有昊”是也。

152.

人有生而潇洒者,不关学力也。傅玉笥先生有句云:“莺花日办三春课,风月天生一种人。”

153.

眼前欲说之语,往往被人先说。余冬月山行,见桕子离离,误认梅蕊;将欲赋诗,偶读江岷山太守诗云:“偶看桕子梢头白,疑是江梅小着花。”杭堇浦诗云:“千林乌桕都离壳,便作梅花一路看。”是此景被人说矣。晚年好游,所到黄山、白岳、罗浮、匡庐、天台、雁宕、南岳、桂林、武夷、丹霞,觉山水各自争奇,无重复者。读门生邵圮诗云:“探奥搜奇兴不穷,山连霄汉水连空。较量山水如评画,画稿曾无一幅同。”知此意又被人说过矣。

154.

论诗区别唐、宋,判分中、晚,余雅不喜。尝举盛唐贺知章《咏柳》云:“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初唐张谓之《安乐公主山庄》诗:“灵泉巧凿天孙锦,孝笋能抽帝女枝。”皆雕刻极矣,得不谓之中、晚乎? 杜少陵之“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琐碎极矣,得不谓之唐诗乎?不特此也,施肩吾《古乐府》云:“三更风作切梦刀,万转愁成绕肠线。”如此雕刻,恰在晚唐以前。耳食者不知出处,必以为宋、元最后之诗。

155.

元微之《自嘲》云;“饭来开口似神鸦。”姚武功《某寺》云:“无斋鸽看僧。”二句皆摹神之笔

156.

东坡诗,有才而无情,多趣而少韵:由于天分高,学力浅也。有起而无结,多刚而少柔;验其知遇早晚景穷也。

157.

陆代曰:“凡人作诗,一题到手,必有一种供给应付之语;老生常淡,不召自来。若作家,必如谢绝泛交,尽行麾去,然后心精独运,自出新裁。及其成后,又必浑成精当,无斧凿痕,方称合作。”余见史称孟浩然苦吟,眉毫脱尽;王维构思,走入醋瓮:可谓难矣。今读其诗,从容和雅,如天衣之无缝j深入浅出,方臻此境。唐人有句云:“苦吟僧入定,得句将成功。

158.
余尝教人:古风须学李、杜、韩、苏四大家;近体须学中、晚、宋、元诸名家。或问其故。曰:“李、杜、韩、苏,才力太大,不屑抽筋入细,播入管弦,音节亦多未协。中、晚名家,便清脆可歌。”

159.

西崖先生云:“诗话作而诗亡。”余尝不解其说,后读《渔隐丛话》,而叹宋人之诗可存,宋人之话可废也。皮光业诗云:“行人折柳和轻絮,飞燕含泥带落花。”诗佳矣。裴光约訾之曰:“柳当有絮,燕或无泥。”唐人:“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诗佳矣。欧公讥其夜半无钟声。作诗话者,又历举其夜半之钟,以证实之。如此论诗,使人夭阏性灵,塞断机括;岂非“诗话作而诗亡”哉? 或赞杜诗之妙。一经生曰:“'浊醪谁造汝?一醉散千愁。’酒是杜康所造;而杜甫不知;安得谓之诗人哉?”痴人说梦,势必至此。

160.

诗虽新,似旧才佳。尹似村云;“看花好似寻良友,得句浑疑是旧诗。”古渔云:“得句浑疑先辈语,登筵初借少年人。”偶过西湖,见陈庄题壁云:“一叶蜻蜓似缺瓜,年年荡桨水云涯。叉鱼射鸭娇无力,笑入南湖摘藕花。”“苏小楼头杨柳风,小姑斗草语芳丛。阿侬家住胭脂岭,怪底花枝映日红。”末署“竹屿”二字:苏州吴进士泰来也。新安江寺见题壁云:“昨与邻舟姊妹逢,香风暖处话从容。低头怕有渔郎至,不看莲花只看侬。”“滩头漠漠起炊烟,折罢莲花正暮天。却怪鸳鸯不解事,偏依依艇并头眠。”末署“鲁凤藻”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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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

严沧浪借禅喻诗,所谓“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有神韵可味,“无迹象可寻”。此说甚是。然不过诗中一格耳。阮亭奉为至论,冯钝吟笑为谬谈:皆非知诗者。诗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种境界。如作近体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玄箸,断不能得弦外之音、甘余之味:沧浪之言,如何可诋?若作七古长篇、五言百韵,即以禅喻,自当天魔献舞,花雨弥空,虽造八万四千宝塔,不为多也;又何能一“羊”一“象”,显“渡河”、“挂角”之小神通哉?总在相题行事,能放能收,方称作手

162.

或有句云;“唤船船不应,水应两三声。”人称为天籁。吾乡有贩鬻者,不甚识字,而强学词曲,哭母云:“叫一声,哭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如何娘不应?” 语虽俚,闻者动色。

163.

诗人爱管闲事,越没要紧则愈佳;所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也。陈方伯德荣《七夕》诗云:“笑问牛郎与织女:是谁先过鹊桥来?”杨铁崖《柳花》诗云:“飞入画楼花几点,不知杨柳在谁家。”

164.

诗有极平浅,而意味深长者。桐城张征士若驹《五月九日舟中偶成》云:“水窗晴掩日光高,河上风寒正长潮。忽忽梦回忆家事,女儿生日是今朝。”此诗真是天籁。然把“女”字换一“男”字,便不成诗。此中消息,口不能言

165.

王昆绳曰:“诗有真者,有伪者,有不及伪者。真者尚矣,伪者不如真者;然优孟学孙叔敖,终竟孙叔敖之衣冠尚存也。使不学孙叔敖之衣冠,而自着其衣冠,则不过蓝缕之优孟而已。譬人不得看真山水,则画中山水,亦足自娱。今人诋呵七子,而言之无物,庸鄙粗哑;所谓不及伪者是矣。”

166.

朱竹君学士曰:“诗以道性情。性情有厚薄,诗境有浅深。性情厚者,词浅而意深;性情薄者,词深而意浅。”

167.

杜茶村为国初逸老,人多重其五律。余以为袭杜之皮毛,甚觉无味。独爱其咏《海棠》一句云:“全树开成一朵花。”

168.

晁君诚诗:“小雨悄悄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刍。”真静中妙境也。黄鲁直学之云:“马龅枯箕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落笔太狠,便无意致

169.

诗有音节清脆,如雪竹冰丝,非人间凡响;皆有天性使然,非关学问。在唐则青莲一人,而温飞卿继之。宋有杨诚斋,元有萨天锡,明有高青丘。本朝继之者,其惟黄莘田乎?

170.

学问之道,“四子书”如户牖,“九经”如厅堂,“十七史”如正寝,杂史如东西两厢,注疏如枢阆,,类书如厨柜,说部如庖滔井匿,诸子百家诗文词如书舍花园。厅堂正寝,可以合宾;书舍花园,可以娱神。今之博通经史而不能为诗者,犹之有厅堂大厦,而无园榭之乐也。能吟诗词而不博通经史者,犹之有园榭而无正屋高堂也。是皆可偏废。

171.

予有句云:“开卷古人都在眼,闭门晴雨不关心。”龚旭开《登石台》诗云:“短墙南畔接烟林,啼罢山禽又海禽。甚日晴明甚日雨,不曾出户不关心。”抑何暗合耶?龚有《连理枝》词云:“晓尚衣衫薄,未许开帘幕。小婢来言:东风料峭,动花铃索;海棠轩外石阑边,有风筝吹落。”

172.

诗有情至语,写出活现者。许竹人先生督学广西,接弟石榭凶问云:“望书眼欲穿,拆书手欲争,抱书心忽乱,隔纸字忽明。挥手急屏置,忍泪雨暗倾。老亲中庭立,念远心悬旌。病讯百计匿,矧可闻哭声?  违心方饰貌,哀抑喜且盈。趋言梦弟至,所患行已平。”

173.

随园四面无墙,以山势高低,难加砖石故也。每至春秋佳日,士女如云;主人亦听其往来,全无遮拦。惟绿净轩环房二十三间,非相识者,不能遽到。因摘晚唐人诗句作对联云:“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

174.

戴喻让有句云:夜气压山低一尺。周蓉衣有句云:山影压船春梦重。妙在可解不可解之间

175.

人人共有之意,共见之景,一经说出,便妙。复初《独寐》云:灯尽见窗影,酒醒闻笛声。符之恒《湖上》云:漏日松阴薄,摇风花影移。女子张瑶英《偶成》云:短垣延月早,病叶得秋先。郑玑尺《雪后游吴山》云:人来饥鸟散,日出冻云升。顾文炜《立夏》云:病骨先愁暑,残花尚恋春。女子孙云凤《巫峡道中》云:烟瘴寒云起,滩声骤雨来。沈大成《登净慈寺》云:花气随双屐,湖光纳一窗。姜西溟《野行》云:桥欹眠折苇,槛倒坐双凫。

176.

题画诗最妙者:徐文长《画牡丹》云:毫端顷刻百花开,万事惟凭酒一杯。茅屋半间无住处,牡丹犹自起楼台。唐六如《画山水》云:领解皇都第一名,猖披归卧旧茅衡。立锥莫笑无余地,万里江山笔下生。余之扫墓杭州也,苏州陆生鼎画扇赠云:一枝兰桨鸭头波,两个渔翁载酒过。好看旧山似新妇,迎门先为扫双蛾。

177.

诗改一字,界判人天,非个中人不解。齐己《早梅》云:前村深雪里,昨夜几枝开。郑谷曰:'字为'字,方是早梅。齐乃下拜。某作《御沟》诗曰:此波涵帝泽,无处濯尘缨。以示皎然。皎然曰:“'字不佳。某怒而去。皎然暗书一字在手心待之。须臾,其人狂奔而来,曰:已改'字为'字矣。皎然出手心示之,相与大笑。

178.

沈存中云:诗徒平正,若不出色,譬如三馆楷书,不可谓不端整;求其佳处,到死无一笔此言是也。然求佳句,诗便难作。戴殿撰有祺句云:但得闲身何必隐?不耽佳句易成诗

179.

圣人称可以兴以其最易感人也。王孟端友某在都娶妾,而忘其妻。王寄诗云:新花枝胜旧花枝,从此无心念别离。知否秦淮今夜月,有人相对数归期?其人泣下,即挟妾而归。

180.

诗有正喻夹写,似是而非之语,最妙。王介祉咏《铁马》云:依人檐宇下,底作不平鸣?香亭《阻风》云:想通天上银河易,力挽人间风气难。周之桂咏《秋暑》云:傍晓灯偏光焰大,罢官人更热中多。董曲江太史《过十八滩》云:漫夸利涉乘风便,始信中流立脚难。周诗成时,适有罢官者冒酷暑入都,读者愈觉其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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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

吴冠山先生言:散体文如围棋,易学而难工;骈体文如象棋,难学而易工。余谓古诗如象棋,近体如围棋

182.

读诗不读史,便不知作者事何所指。李焘《长编》载:宋真宗为李沆还债三十万。故宋人诗云:新祠民祭祀,旧债帝偿还。《唐书》载:王毛仲奏明皇:愿得宋壕为客。帝许之。故徐骑省《赠陈侍郎花烛》云:坐客亦从天子赐,更筹须为主人留。

183.

雅谑自佳。或以诗示仲小海。仲曰:诗佳矣,可惜太甜。其人愕然问故。曰:有唐气,焉得不甜?蔡芷衫好自称蔡子,以诗示汪用敷。汪曰:打油诗也。蔡怒曰:此《文选》正体,何名打油?曰:菜子不打油,何物打油?

184.

余不喜时文,而平生颇得其力。壬寅游天台,渡钱塘江,到客店,无舟可雇;遇查广文耕经有赴任船,用名纸借之,欣然来见,曰:向读先生文登第,让船所以报也。余赠诗云:“—只孝廉船肯让,期君还作后来人。到新昌,邑令苏公曜,素不相识,遣车远迎,供张甚饰。余骇然,询其故,如查所语。余赠诗云:羁旅忽逢倾盖客,文章曾是受知人。苏宣化孝廉,作官有惠政,解饷入都,后任反其所为,民苦之。余到时,适苏回任,邑人争迎,上匾云还我使君,对联云:三春花雨重携鹤;百里笙歌早入云。不料新昌僻县,竟有文人颂扬甚雅。

185.

唐人诗中,往往用方言。杜诗:一昨陪锡杖。”“一昨者,犹言昨日也。王逸少帖:一昨得安西六日书。晋人已用之矣。太白诗:遮莫枝根长百尺。”“遮莫者,犹言尽教也。干宝《搜神记》:张华以猎犬试狐。狐曰:'遮莫千试万虑,其能为患乎?”’晋人亦用之矣。孟浩然诗:更道明朝不当作,相期共斗管弦来。”“不当作者,犹言先道个不该也。元稹诗:隔是身如梦,频来不为名。”“隔是者,犹云已如此也。杜牧诗:至竟薛亡为底事?”“至竟者,犹云究竟也。

186.

正喻夹写之诗,前已载数条矣。兹又得黄莘田《骤冷》云:今日蒙茸昨缔络,炎凉只在一宵中。阐乘僧《园上》云:纵教吹出桃花去,自有山风吹送回。王云《上山行》云:敢云阅历多艰苦,最好峰峦最不平。

187.

凡诗带桀骜之气,其人必非良士。张元咏《雪》云: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咏《鹰》云:有心待捉月中兔,更向白云高处飞。韩、范为经略,嫌其投诗自媒,弃而不用。张乃投元昊,为中国患。后岳武穆驻兵之所,江禁甚严。有毛国英者投诗云:铁锁沉沉截碧江,风旗猎猎驻危樯。禹门纵使高千尺,放过蛟龙也不妨。岳公笑曰:此张元辈也。速召见,以礼接之。

188.

作诗能速不能迟,亦是才人一病。心余《贺熊涤斋重赴琼林》云:昔着官袍夸美秀,今披鹤氅见精神。余曰:熊公美秀时,君未生,何由知之?赴琼林不披鹤氅也。心余曰:我明知率笔,然不能再构思。先生何不作以示我?余唯唯。迟半月,成七绝句,心余以为佳。余乃出簏中废纸示之,曰:已七易稿矣。心余叹曰:吾今日方知先生吟诗刻苦如是;果然第七回稿胜五六次之稿也。余因有句云:事从知悔方征学,诗到能迟转是才。

189.

《全唐诗》凡和尚、道士、仙人,都无好诗;不如才鬼、山魈,却有佳句。

190.

诗人笔太豪健,往往短于言情;好征典者,病亦相同。即如悼亡诗,必缠绵婉转,方称合作。东坡之哭朝云,味同嚼蜡:笔能刚而不能柔故也。阮亭之《悼亡妻》,浮言满纸,词太文而意转隐故也。近时杭堇浦太史《悼亡妾》诗,远不如樊榭先生。今摘数首为比例。厉 《哭月上》云:一场短梦七年过,往事分明触绪多。搦管自称诗弟子,散花相伴病维摩。半屏凉影颓低髻,三径春风曳薄罗。今日书堂觅行迹,不禁双鬓为伊皤。”“无端风信到梅边,谁道蛾眉不复全?双桨来时人似玉,一奁去后月如烟。第三自比清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栏重倚遍,那堪肠断数华年!”“病来倚枕坐秋宵,听彻江城漏点遥。薄命已知因药误,残妆不惜带愁描。闷凭盲女弹词话,危托尼蚶祝梦妖。几度气丝先诀别,泪痕兼雨洒芭蕉。”“郎主年年耐薄游,片帆望尽海西头。将归预想迎门笑,欲别俄成满镜愁。消渴频烦供茗碗,怕寒重与理薰篝。春来憔悴看如此,一卧枫根尚忆否?廖古檀《悼亡》云:合欢花瓣委轻尘,风雨边城不见春。若忆小窗扶病起,脂残粉褪写遗真。商宝意《哭环娘》云:待年略住娉婷市,却聘曾嫌富贵家。”“还余清净三生体,欠汝滂沱泪数行。宝山黄燮鼎《悼亡》云:无多奠酒谙卿量,未就埋香谅我贫。皆言情绝调。

191.

诗者,人之精神也;人老则精神衰葸,往往多颓唐浮泛之词。香山、放翁尚且不免,而况后人乎?故余有句云:莺老莫调舌,人老莫作诗。

192.

诗文之道,全关天分。聪颖之人,一指便悟。霞裳初见余时,呈诗十余首。余不忍拂其意,尽粘壁上;渠亦色喜。遂同游天台,一路唱和,恰无一言及其前所呈诗也。往反两月,霞裳归家,急奔园中,取壁上诗,撕毁摧烧之,对余大笑。余亦戏作桓宣武语,曰:可儿!可儿!

193.

文字之交,有无端而契合者;殆佛家之所谓缘耶?乙酉秋试,四方之士,来修士相见礼者甚多。予答拜章姓,误投刺于张秀才处。张大惊,次日来答。见其仪容秀整,遂招饮之。张赠诗云:僦得濒江小屋居,敢将踪迹混樵渔?平生不识金闺彦,剥啄无端到敝庐。”“篮舆款款赴清凉,夹路松花闻稻香。一院青山人不见,飞来岚翠满衣裳。折柬招邀酌旧醅,主人原是拨天才。两江月旦归名士,又报文星入座来。时梁阶平先生适至。”“《霓裳》曲度广寒宫,鉴槛银灯照碧空。夜半酒阑星斗醉,天风吹堕小池中。秀才名邦弼,苏州人。

194.

诗以进一步为佳:杜门悬车,高尚也;而张宝臣《致仕》云:门为看山宁用杜?车还驾鹿不须悬。别离,苦事也;而黄石牧《送别册子》云;一度送行传一画,人生那厌别离多。《寄衣》,古曲也;而盛青嵝《出门》云:检点箧中裘葛具,早知别后寄衣难。”“打起黄莺儿,惧惊梦也;而朱受新《春莺》云:任尔楼头啼晓雨,美人梦已到渔阳。

195.

断句入耳,有终身不能忘者。言情,则周兰坡《送别》云:临行一把相思泪,当作珍珠赠故人。写景,则周起渭《西湖》云:若把西湖比明月,湖心亭是广寒宫。寄托,则朱赞皇《咏牡丹》云:漫道此花真富贵,有谁来看未开时?感慨,则徐方虎《赠冒辟疆》云:人逢沧海遗民少,语听开元旧事多。

196.

人必先有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人但知杜少陵每饭不忘君;而不知其于友朋、弟妹、夫妻、儿女间,何在不一往情深耶?观其冒不韪以救房公,感一宿而颂孙宰,要郑虔于泉路,招李白于匡山;此种风义,可以兴,可以观矣。后人无杜之性情,学杜之风格,抑末也1蒋心余读陈梅岑诗,赠云:一代高才有情者,继袁夫子是陈君。

197.

何义门曰:冯定远谓:'熟观义山诗,可免江西粗俗槎丫之病。余谓熟观义山诗,兼悟西昆之失。西昆只是雕饰字句,无义山之高情远识;即文从字顺,犹有间也。

198.

今人称诗题为题目。按:二字始见于《世说》: 山司徒前后选百官,举无失才,凡所题目,皆如其言。又:时人欲题目高坐上人而未能。桓公曰;'精神渊箸。题目者,品题之意,非今之诗题、文题也。

199.

诗人能武艺,自命英雄,晚年有王处仲击唾壶之意。许子逊《咏飞将》云:垂老犹横槊,穷愁未废诗。荐章终日上,不到傅修期。沈子大《咏怀》云:落笔一身胆,结交寸心血。薛生白《咏马》云:尔不嘶风吾老矣,可知俱享太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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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

诗有无意相同者:蔡太夫人咏《蝶》云:试向青陵台上望,可曾飞上别家枝?王次岳咏《蝶》云:果是青陵旧魂魄,不应到处宿花房。

201.

诗赋为文人兴到之作,不可为典要。上林不产卢橘,而相如赋有之。甘泉不产玉树,而扬雄赋有之。简文《雁门太守行》而云日逐康居与月氏;萧子晖《陇头水》而云北注黄河,东流白马:皆非题中所有之地。苏武诗,有俯看江汉流之句。其时武在长安,安得有江汉?《尔雅》:山有穴为岫。谢玄晖诗:窗中列远岫。徐浩文:孤岫龟形。皆误指为山峦。刘琨《答卢谌》诗: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宣尼即孔丘也。谢眺《秋怀》诗:虽好相如色,不同长卿慢。长卿即相如也。康乐: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扬帆即 挂席也。孟浩然:竹间残照入,池上夕阳微。”“夕阳残照也。使后人为之,必有关门闭户掩柴扉之诮矣!杜少陵《寄贾司马》诗:诸生老伏虔。东汉服虔并不老。所云伏虔者,伏生也;伏生不名虔。《示僚奴阿奴》云:曾惊陶侃胡奴异。胡奴,侃之子;非奴仆也。不闻夏殷兴,中自诛褒、妲。褒、妲是殷周人,与夏无干。杜诗:乘槎消息近,无处问张骞。此即世俗所传张骞乘槎事也。然宋之问诗云:还将织女支机石,重访成都卖卜人。),是明用《荆楚岁时记》织女教问严君平事。独不知君平为王莽时人,张骞乃武帝时人:相去远矣!汪韩门云:《檀弓》:'齐庄公袭杞。杞梁死焉。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孟子》;'杞梁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左传》但言杞妻辞齐侯之吊,而不言哭。《檀弓》、《孟子》虽言哭,未言崩城事也。《说苑·立节篇》云;'其妻闻夫亡而哭,城为之弛。《列女传》云:'枕其夫之尸于城下,哭十日而城崩。亦未言长城也。长城筑于齐威王时,去庄公百有余年;而齐之长城,又非秦始皇所筑长城。唐释贯休乃为诗曰:'秦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则竟以杞梁为秦时筑长城之人,而其妻所哭崩,乃即秦之长城矣。俗传梁灏八十登科,有龙头属老成七言诗一首。《黄氏日抄》、《朝野杂记》俱驳正之,以为灏中状元时,年才二十六耳。余按《宋史》灏本传:雍熙二年举进士,赐进士甲科,解褐,大名府观察推官。景德元年卒,年九十二。雍熙至景德相隔只十余年,而灏寿已九十二,则八十登科之说,未为无因。

202.

今举子于场前揣主司所命题,而预作之,号曰拟题按:宋何承天私造《铙歌》十五篇,不沿旧曲,而以己意咏之,号曰拟题,此二字之始。今遂以为士子揣摩之称。

203.

诗能令人笑者必佳。云松《咏眼镜》云:长绳双目系,横桥一鼻跨。古渔《客邸》云:近来翻厌梦,夜夜到家乡。张文端公云:姑作欺人语,报国在文章。尹似村《咏贫》云:笥能有几衣频典,钱值无多画幸存。刘春池《立春》云:门前久已无车马,尚有人来送土牛。古渔《哭陈楚筠》云:才可闭门身便死,书生强健要饥寒。蒋心余咏《京师鸡毛炕》云:天明出街寒虫号,自恨不如鸡有毛。香亭和余咏《帐》云:垂处便宜人语细。余乍读便笑。香亭问故。余曰:纵粗豪客,断无在帐中喊叫之理。又咏《杖》曰:隔户声先步履来。皆真得妙。

204.

诗有听来甚雅,恰行不得者。金寿门云:消受白莲花世界,风来四面卧中央。诗佳矣,果有其人,必患痃疟。雪庵僧云:半生客里无穷恨,告诉梅花说到明。诗佳矣,果有其事,必染寒疾。

205.

今人称曲之高者,曰郢曲,此误也。宋玉曰:客有歌于郢中者。则歌者非郢人也。又曰;《下里巴人》,国中属和者数千人。《阳春白雪》,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则和者不过数人。是郢之人能和下曲,而不能和妙曲也。以其所不能者名其俗,不亦讹乎?

206.

诗文自须学力,然用笔构思,全凭天分。往往古今人持论,不谋而合。李太白《怀素草书歌》云: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公孙大娘浑脱舞?赵云松《论诗》云: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207.

孔子曰:刚毅木讷近仁。余谓:人可以木,诗不可以木也。人学杜诗,不学其刚毅,而专学其木;则成不可雕之朽木矣。潘稼堂诗,不如黄唐堂:以一木而一灵也。余选钱文敏公诗甚少,家人误抄十余章。余读之,生气勃勃,悔知公未尽。居亡何,有人云:此孙渊如诗也。余自喜老眼之未昏。

208.

诗含两层意,不求其佳而自佳。或咏《太行山》云:但有路可上,再高人也行。咏《烛》云:只缘心尚在,不免泪长流。咏《相见坡》云:劝君行路存余步,山水还留相见坡。

209.

余梓诗集十余年矣,偶尔翻撷,误字尚多;因记椒园先生咏《落叶》云:看月可知遮渐少,校书真觉扫犹多

210.

古人诗集之多,以香山、放翁为最。本朝则未有多如吾乡吴庆伯先生者。所著古今体诗一百三十四卷,他文称是,现藏吴氏瓶花斋。先生乳哺时,哑哑私语,皆建文逊国之事。年过十岁,方闭口不言。初为前朝马文忠公世奇所知,晚为本朝李文襄公之芳所知。康熙戊午,荐鸿词科,不遇而归。少时,在陈公函晖家作诗会,以《芙蓉露下落》为题,操笔立就,赠陈云:一辈少年争跋扈,明公从此愿躬耕。陈大奇之。惜其集浩如烟海,不能细阅,欲梓而存之,非二干金不可。著述太多,转自累也。

211.

万华亭云;孔子'兴于诗三字,抉诗之精蕴。无论贞淫正变,读之而令人不能兴者,非佳诗也。华亭,进士,名应馨。

212.

元遗山惜义山诗无人笺注。渔洋先生亦有一篇锦瑟解人难之句。近时冯养吾太史注《玉溪集0Q断定以为此悼亡之诗。思华年,原拟偕老也,庄生晓梦,用鼓盆事;蓝田日暖,用吴宫事:皆指夫妇而言。曰无端、曰不忆者,云从何得此佳妇。曰惘然者,早知好物不坚牢。《湘素杂记》以锦瑟为令狐家青衣者,非也。又注《漫成》五章,专为李卫公雪冤而作。代北二句,为石雄发。韩公郭令,推尊德裕也。以史证之,殊为确切。

213.

余每作诗,将草稿交阿通誊正。通不识草书,往往误写。刘悔庵句云:诗稿儿童猜草字,书声病妇笑华颠。叹其真实情实事。

214.

沭阳教谕朱黻,字竹江,江阴诗人也。闻余至,朝夕过从,间一日不至,余与吕公必遣人促之。咏《落花》云:名园酒散春何处?剩有归来屐齿香。《春草》云:萋萋那得不关情?画裙拂遍花时节。皆清丽可爱。为余送别云:世间皆小住,诗卷已长留和五古四章尤佳,因太长,载《续同人集》中。

215.

余常谓收帆须在顺风时,急流勇退,是古今佳话;然必须嘿而不言,趁适意之际,毅然引疾,则人不相疑。若时时形诸口角,转觉落套:而上游闻之,以为饱则思扬,翻致挂碍矣。钱竹初擅郑虔三绝之才,抱梁敬叔州郡之叹,屡次书来,欲赋遂初。余寄声规其濡滞。今秋才得解组,余贺以诗。渠答云:海上秋风江上莼,尘颜久已怅迷津。窃公故智裁今日,劝我抽身有几人?世事楸枰留黑白,老怀齑臼杂酸辛。退闲自此陪裙屐,长作田间识字民。

劳生那复计年华,归识吾生本有涯。未定新巢同燕子,早营孤冢付梅花。千秋欲借先生笔,十亩从添处士家。他日并登皇甫《传》,始知真契在烟霞。

216.

诗余之佳者,余已附载数首入《诗话》矣。兹检旧册,又得蒋用庵侍御送余出都《沁园春》二首,时侍御尚作秀才也。其词云:聊作粗官,萧然一琴,五月治装。正中朝元老,闻而扼腕;西林、铁崖两相公。一时学者,望辄沾裳。仆窃有言:先生此去,厚意还须识彼苍。江南好,舍惊才绝代,管领谁当。  江山东晋南唐,便雨打风吹未就荒。更画船七里,灯烘虎阜,珠帘二月,花绣雷塘。洗马愁乎,阿龙超矣,人物由来数过江。凭君到,把斜阳草树,收入春光;”“一代词场,谁则如君,历落多姿。每奋衣而起,词都滚滚;酒酣以往,语更霏霏。随意判花,闲情顾曲,赢得三生杜牧之。今行矣,剩东涂西抹,付并州儿。城南频岁栖迟,笑末坐偏容平子知。记绛纱剪烛,纵横商略;平台啜茗,次第敲推。侬本阿蒙,君将南去,肯向缁尘恋染衣?须记取,待杏花春雨,予亦遄归。又,周之桂作《金缕曲·送同刘郎游天台》云;春是先生主,怎频年寻春不倦,又摇柔橹?家有梅花愁轻别,一半娇波不语。看瘦减云英如许,只有多情新桃李,逐春风、还共寻南浦。杨柳饯,《柘枝》舞。  谁知密意留行苦,似花神从天暗乞,者回风雨。烟水确人应难出,况是江流寒阻。唤不到吴娘六柱。我本冲泥遥相送,乍闻言、也觉宽离绪。歌《水调》,且延伫。及余返棹,周喜,又赠《沁园春》云;如此先生,老更清豪,行歌采芝。正西湖妆靓,重牵乡梦;天台花笑,易惹游思。足任生云,怀堪贮月,万壑千岩一杖携。掀髯处,每逢人夸健,涉险忘疲。  文章流播天涯,听处处推袁事更奇。恁瓣香争奉,人间香祖;一经难质,旷代经师。忽拜灵光,都疑绛岁,苦向三生认鬓丝。归来笑,似还乡羽客,出梦希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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