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沉默是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却觉得，沉默是一种对他人的压迫。
回顾我的童年，无数次出现过这样的景象。
我拿着一张没有考到一百分的试卷，战战兢兢地递给父亲签字。
他凝视试卷良久，一句话都不说。
没有赞美，亦没有责骂。
我的心情却像经历了一场单方面的殴打。
也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和小伙伴相约出去玩，到第二天，就只有我没有零花钱。
我的理由比较奇葩，我不敢和我的父亲说话。
一开始还有人带着我玩，后来他们就不带我玩了。
有说我家里穷的，也有说我孤儿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如何开口呢？
生活是一团迷雾，我活得稀里糊涂，而我爹就是组成生活的一小团雾气，看得见，摸得着，但是触碰之后转瞬即逝，一脸问号。
因为他，从来不说话。
西语有谚，沉默会给一个人带来好运。
小时候我还抄过这句话，但那时我的真实想法是沉默会给沉默者带来无尽的麻烦。
我的父亲本是工厂的领班，厂里有人倒卖原材料，东窗事发，下面的人一口咬定，是我爹干的。
我爹被带走调查，他没有为自己辩护，一言不发。
之后查出来确实和他没关系，但他也从此错失了晋升的机会。
因为大家都看清楚了，“这人脑子不好，老实人。”
同样是那一年，爷爷去世，留下不多的遗产。
那早已风雨飘摇的家族关系在钱财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每个人都像祥林嫂附身，不断向外人诉说自己这些年来所遭受的苦难，诉说自己为家庭做了多大的贡献，自己又是多么应该得到那一笔遗产。
也只有我爸，沉默不语，默默处理完后事。
有人说，长子嘛，应该的。
也有人说，就是装，装得高明，就是想要遗产。
我妈则说，“你是死人吗？你好歹去人前说句话啊！钱都被其他亲戚拿去了！你一分钱都拿不到！你做长子的，不应该吗？”
不用想也知道，我爸做不出那样的事情。
两套房子，若干现金，这些，与我们家没有半毛钱关系。
沉默让我的父亲失去遗产，也让他失去了爱情。
是个人都会跟我妈讲，这样的男人，以后没出息的。
是个人也都会和我说，你爸，是不是心理有病。
离婚那天我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报纸，偶尔抬头看看星星。
外面说他出轨，他一声不吭。
村里人说他家暴，他充耳不闻。
那时我确实觉得他心理有问题。
脑子可能也不太好。
很少有人真的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但大部分人都非常清楚自己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对年幼的我来说，我最不想成为的，就是我爹那种人。
长大后，我立志绝不沉默。
能争取的我总是争取。
譬如公司开会，我是最积极的那一个。
但我失望地发现，不论我如何努力，我的意见也很少会得到回应。
闲言碎语倒是不少，“这人怎么这么勤奋？”是同事对我的普遍印象，“他就不能少说两句吗？”是他们茶余饭后最爱说的闲话。
在职场上，只有不做事的人是不会犯错的。
能表达的我也总是表达。
无非是“我很难过。”也无非是“一起出去玩好吗？”
而他们也只觉得我聒噪，或者，矫情。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
对别人好，我责无旁贷。
最终得到的只是“升米恩，斗米仇”式的寓言故事。
对事物的看法，我直言不讳。
我得到的是疏远与非议，即便我只对事不对人。
至于辩护。
不好意思我累了，我已经不想说话了。
于是，讽刺的一幕出现了。
我绝望地发现，我越来越像我父亲。
菲茨杰拉德说过，我们总是费尽心机地想摆脱父辈的影响，最后我们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我们只会越来越像我们的父辈。
你的反叛是个圈，你终将走到起点。
其实回到起点，我也只是一厢情愿的反叛罢了。
我故意忘却了许多细节。
爷爷去世那天，从来不说话的父亲说了一句：“从小就没有被老头子表扬过，所以我也不懂怎么教育你。”
无心之语，当时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
沉默，只是他不会表达。
但这不妨碍他悄悄给我塞零花钱，有时多有时少，有时没有，有时迟到。
毕竟是我不敢开口问他要。
初中我考上市里的学校，家里给不起一万多的择校费。
我爸便带着我去亲戚家借钱。
我妈觉得丢脸，亲戚觉得不体面。
无法忘记大伯那句：“我这里有三百块钱，你要不要？”
他们家明明刚拿了爷爷的遗产，而父亲一言不发，我站在远处，看到的是一个沉默着的背影。
屈辱让我逃离，回到家，母亲问我你爹呢，我说老样子。
她懂了，随口说道：“我真的后悔嫁给他。”
在对父亲的口诛笔伐中，我们都忘却了，如果不是他的沉默，我可能都没有学校上。
但他对此不以为意，依旧沉默如迷。
春秋时期，楚人卞和上山砍柴得到一块璞玉。
他把玉献给楚厉王，厉王手下石匠粗略一看，说只是一块石头。
厉王大怒，以欺君之罪砍下卞和的左脚。
厉王死后武王即位，卞和再次前来献玉。
武王又命玉石匠查看，玉石匠仍说只是一块石头，卞和失去右脚。
武王死后文王即位，卞和不再献玉，而是抱着玉石痛哭三天。
文王得知后派人来询问，卞和说：我并不是哭我被砍去了双脚，而是哭宝玉被当成了石头，忠贞之人被当成了欺君之徒，无罪而受刑辱。
众人随即剖开璞玉，果然是稀世之宝。
这就是和氏璧的故事。
理念，总是蕴藏在行动中。
但我们更爱听甜言蜜语，而不是看一个人的行动。
这不是什么深刻的道理，人嘛。
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中说：“从话语中，你很少能学到人性，从沉默中却能。”
我觉得人都是会越来越沉默的。
沉默，是一种体面。
那是经历孤独、误解、责难以及困苦之后的淡然处之。
毕竟世态炎凉，没人在乎你怎样在深夜痛哭，也没人在乎你的辗转反侧。
成年人只看结果，孤独的过程是独属于你的。
等你明白了这个道理，便不会再开口。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只有识货的人知道，沉默的你就是那块璞玉。
我不说话，就把事情做了。
这才是最酷的。
今日作者 / 宇智波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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