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的气 I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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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 I 寇克让
原文刊载于《今日中国》香港版专栏文章

讲书法而谈到气，不是跑题，是概念向形而上的演进，是“进乎技矣”。

若从造字初始的意义而言，气是人口鼻之息。它于生命至关重要，所以，在非常久远的年代，气便以物质为体，精神为喻，上升为一个哲意的概念。孟子“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曹丕《典论》“文以气为主”，都已经是精神的感染，而非肉体的摩挲。因此，每当我看到写字人或是端着架子不敢稍歇，或是扭捏身子，竭力维持笔迹的连续并美其名曰贯气的时候，更或者是听他们阔谈自己写字“运气带功”的神奇的时候，我都是付之一笑。当然，即使面对气韵生动的书作，一般人也容易理解身体的翕张与笔迹的豪迈着实无关，因为那是芸芸众生也可以无师自通的生命迹象，它不属于书法过程的任何技术环节。

我们所说的书法之气，在欣赏层面是对内心的深刻打动，在作品之中是对笔墨形式、结构、质感的自然贯穿，它不能脱离字迹挹取而出，但却可以目击，可以心赏，可以神会。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诗经·秦风》

水墨，新疆桑皮纸。18X43CM

在多年临摹王羲之草书之后的某一刻，我曾感叹于王羲之笔下一种呼之欲出的杀伐之气，我的独家体会自然是招致了嘲笑与不解的。这让我想起《广陵散》，第一次聆听便感受到其中摄人心魄的力量，以至欲罢不能。当初一位音乐家朋友将此曲推荐给我的时候，就着重提到了曲中的肃杀之气。《韶》尽善尽美，《武》尽美而未尽善，只是儒家的乐论，它侧重于王道的捍卫而非艺术的解读，艺术原本就崇拜生命的力量。想当初帖学的衰败正是缘于二王后继的乏味与消沉，他们把那位“骨鲠”坚贞的右将军，渐渐打扮成一个秀丽温顺的文人雅士。殊不知“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右军如龙，北海如象”，这才是见过王羲之的人眼中的王羲之。当然，“子不语怪力乱神”，文学的比况宣扬的未必是力，它揭示的是王字中的龙虎之气。王铎的崛起，扭曲的只是笔之形，演绎的正是王书的龙虎气，所以，他始终对坠入野道的讥议直呼“不服”，虽然他将混元苍茫讹变为翻江倒海，但其用心良苦，其历史贡献不容泯灭。

相比而言，当代许多千人一面自诩二王家法的大作其实是刻意造作，奄奄一息，普遍元气亏损。回顾历史，草书是战争的产物，是西北干旱与荒凉地带的产物，那个时代的草书不至于这般的客气。其实不止二王，不论是颠张醉素还是颜柳欧赵，他们都有一种直出胸臆的真气，藉此不仅成就了自己的风格，而且，我谬以为赵孟頫所谓的“用笔千古不易”，也与此真气弥漫息息相关，因为，书法之气，终归还是笔，它不是某一笔的形，却基于这样一个个形，它不是某一次钩扯连环，却处处表现为这种巧妙的连带。

“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在鉴赏家那里，气可能是一个玄虚的概念，但在书家眼中，气不是一个迂阔的谈资，而是学习中一个切实的环节。比如临摹，高超的临摹，不仅是对形的严格把握，更是对气息始终贯彻。学习书法的人一个普遍的问题是临摹一个样，自运一个样，为何临摹的功夫不能直接转化为创作的能力？因为即使没有学养与思想的支持，徒具其形的临摹与法书也可以犬猴相似。但“相由心生”，“书如其人”，一个人笔迹的猥琐、孱弱、散乱、鲁莽，都是因为自信心的缺失，自信源于学养的深厚和思想的强大。从临摹到创作，当然可以有技术的保障与修正，但这个复杂的过程其实更是一个自然的过渡，“虽学宗一家而变法多体”，所以其中没有一个清晰的路径，这算是万幸，如果有，那必将是一条平淡无奇的路。虽然大家都在奢谈，但没有人讲得了创作，因为气颇具个人色彩，大家讲的都是制作，因为方法是人人可以借鉴的。这很无奈，但这就是书法现实。

（此处请横屏浏览）

西方亦自有奇观，楮墨于今世外传。

岂止荒寒生逸气？犹存厚朴写苍妍。

秋风润燥同鱼卵，夏雨枯浓写彩笺。

莫道流沙连朔漠，闻说绝域有人烟。

千里馈纸，一日传情。

乙未冬试新疆皮纸，爽埃有之。

尺寸：35X140CM

书法之气对于书家的切实，还在于对高古之气的追求。我曾说过，一些所谓学王的人是某地王羲之，不明其意者以为有意贬损，其实我何苦拿弄笔染翰之事以犯众怒！只是说一些地域风气将许多本来有前途的年轻人给框死了。我不知现在的男子汉为何不敢按照自己的感受去学习王羲之，前提是我深知每一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感受。二王书风沦为“千纸一面，一字万同”的展览体，不是二王的错，是学习者没有底气。

又如当下学篆书者往往不离赵之谦半步，赵氏并非不可学，只是不至于也不应该一统江山。当一种字体集中于一条解决之道的时候，它一定死路一条。在取法问题上举世趋同，是历代书法最终萎靡的死结。谁率先打破死寂，谁就有可能是创造历史的人，这当然是勇冠三军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