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装备部门工作了六年半，是我军旅生涯中在一个部门工作时间持续最长的阶段，这是那个当初不想干装备要干军事的“小参谋”怎么也想不到的。在这六年半的时间里，我对一些装备保养维修的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直到有机会的时候我做出了改变。（本文6400多字，为了把这个问题说透，一次性发出来。）
一、什么是摔履带板？
我在军校那会学习的是59式中型坦克，06年毕业分配到某部装甲团之后，装备的也是59坦克。换季保养中一项工作让我记忆深刻，那就是摔履带板，为的是把履带板各个缝隙中的“钢铁般的泥土”摔出来。坦克履带不会是平板一块，为了增加抓地力设计了各种凹槽和凸起部分，其中59坦克履带的诱导齿是中空设计，这个设计有两个作用：一是为了减轻履带整体重量；二是为了坦克陷入淤泥之后配合制式带铁契的钢丝绳圈固定自救木进行自救的。其中第二个作用很少有人知道，因为平时很少出现淤陷的情况，只有开展专门的抢救抢修训练时才会用到。“钢铁般的泥土”就是指经过坦克（59坦克战斗全重36吨）反复碾压镶嵌在履带缝隙和凹槽中的泥土（59坦克诱导齿中最多），这些泥土非常难以清理，一锤子下去也只有一个白点。
59坦克履带板
在换季保养的过程中要想把这些泥土清理出来只有一个办法——把履带断开、拆散，两块两块的摔，一条59坦克履带有91块履带板，一条履带1.3吨（三代主战坦克一条履带重量接近2吨）每个履带板重14千克（不含泥土重量），摔的时候需要拿出“司马光砸缸”的勇气和力量，把履带板举起来狠狠的砸到混凝土地面上，反复数次才能把上面“钢铁般的泥土”震碎，震下来。有的身强力壮如同“秦武王转世”一般的乘员能一个人两块两块的摔，但通常都是两个人协作，一起举起来一起往下摔，由于坦克履带主要材料为高锰钢，兼顾了耐磨性和韧性，摔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会弹跳起来，这个弹跳对新手非常不友好。
我那时总结经验就是一定要两个人同时用力、默契配合，摔下去的时候要保证履带板落地姿态是平着拍到地面上的，这样弹起来的几率小，就是弹起来也高度低，随时可以躲开，但是那么多的履带板要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旦落地姿态不对，履带板就会完全不可预料的弹起来，有时候会猝不及防的飞向你的腿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已经够狠了，那个时候“搬起坦克履带板砸自己脚”的狠人也不鲜见，有时候还是“猪队友搬起坦克履带砸你的脚！”一旦碰到非伤即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通常情况下都是两人协作摔履带板
捅炮管
二、为什么要摔履带板？
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像穿越到明清时代，问女人们为什么要从小裹小脚一样，她们只能回答祖上一直这么干的，是女人就要裹脚，这是不容置疑的。摔履带板这个传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好考证，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时至今日在新型坦克上，坦克兵们依然对这项工作十分执着“乐此不疲”。
我那时带着这个疑问，请教了不少人，也查阅了一些资料，不外乎三种说法：一、为了防锈。这个说法乍一看有点道理，实际上很扯，坦克履带工作环境十分恶劣，防锈的问题设计制造阶段就有所考虑，在履带板缝隙中被压实的“钢铁泥土”反而隔绝了空气不容易生锈，摔完履带板往往原来被泥土塞实的地方锈蚀情况要好于其他部分。二、为了减重。泥土确实会使履带增重，增加行驶阻力，保养时会用高压水枪和铁锤清理掉大面积的泥土，那些缝隙里的冲不掉的“钢铁泥土”只占一小部分，就算是清理掉了，坦克只要开上土路，这些“钢铁泥土”很快又会形成。三、谜之传承。一代一代坦克兵都是这么过来的，摔履带板虽然痛苦，但不摔你就是“不孝”，这种观点我无法反驳，像极了站都站不稳的明清妇女们拿着剪刀逼迫自己女儿也必须裹小脚一样。这也是没人思考“摔履带板”到底有没有必要的原因，连长、营长、甚至团长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不要问！问就是想偷懒！问就给我一直摔！”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三、我为什么反对摔履带板？
装甲兵换季保养五大技术标准：“清洁完整、调整正确、紧固适当、润滑周到、没有故障”其中清洁完整的重要性应该是排在最后的，所对应部队投入的人力物力应该是最少的，但实际情况往往相反，那个单位把车的外表搞的锃光瓦亮一尘不染，跟出厂新车一样，那个单位换季保养打分基础就高，这个导向非常不好。
我当排长那些年在换季保养中有些毫无必要、甚至极端的做法被冠以“装甲兵传统”而一直保持着，比如“烧废旧轮胎”，那时候一到换季保养，车场空地上就会有人烧废旧轮胎，黑烟滚滚，外面看上去就像车场着火一样，这是为了把烧下来的黑灰收集起来刷在坦克负重轮胶圈上，钢圈外沿刷上白漆，那真是超过了出厂标准，直接向阅兵标准看齐了，负责这项工作的战士，被黑烟熏的跟“偷袈裟的黑熊精”一样，不知道吸入了多少有害气体进了肺里。我们不怕牺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这支部队的军魂，战斗关键时刻甚至可以“舍身堵枪眼”、“人体滚雷”。但是不能“草菅人命”，我认为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极大地浪费人力，就是“草菅人命”！
也许有人会问：“叠豆腐块被子也毫无实际意义，那要不要坚持？”我想说这跟摔履带板有本质上的区别，区别就在于人力上，一个训练有素的老兵十几秒钟就能叠出一个相当标准的豆腐块被子。而摔履带板任务的艰巨性和危险性远远超过叠被子，这是得不偿失的，把这些人力用到换季保养的“调整正确、紧固适当、润滑周到、没有故障”方面将极大的提高换季保养的效率和水平。况且豆腐块被子对于磨练心智、提高新兵的标准意识和部队内务水平具有相当积极的意义，这是我军的优良传统，必须坚持，而摔履带板除了好看毫无意义，这就是二者本质上的区别。在我当装甲股长的那些年里，一直在跟形式主义做斗争，我认为装备换季保养必须树立“技术工作第一”的思想。换季检查评分中，良好的车容车貌当然会提高我对这个单位的印象分，但是如果故障一大堆、检查调整不正确、润滑注油不到位一样会被扣到不及格，在我心里具备良好技战术状况的车才能被评为标准车，而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整容车。
四、履带应该保养什么？
履带是装甲车辆直接跟地面接触的部件，非常重要，履带保养工作按重要性排列就是以下三项：一是消除隐患。通过检查把有裂纹的履带板和履带销拆下来换新。
二是张紧有度。对59坦克来说就是“一五不靠，中三触胶”懂的自然懂。三是清洁适度。教练车用高压水枪和大锤清理掉大部分泥土即可。对于有良好库房的不经常动用的战备车来说，履带清洁到原始状态并涂上废机油防锈是有必要的。对履带的清洁首先用高压水枪冲掉大块泥土
再用大锤敲掉一些顽固的泥土
最后再进行冲洗
对于教练车而言，压实在履带凹槽内的“钢铁般的泥土”完全没必要清理。
对于有良好存放条件的战备车来说才有必要将履带彻底清理出来涂油防锈。
关于履带如何保养的问题后面我要结合一次我遇到的坦克险情详细说，这里就不赘述了。
五、摔履带板的进化
随着新型坦克的列装，传统的拆装方便的单销履带换成了双板双销履带，拆装履带板变成了一项极为费时费力的工作。那么“摔履带板”就真的不见了吗？是的真的不见了，它进化成了更为恐怖的样子——“左手拿加力起子对准钢铁泥土，右手拿锤子一锤一锤往下砸。”其艰巨程度不亚于埃及金字塔的建造者用原始工具修整巨石！新型主战坦克采用双板双销履带，八字着地筋形成的凹槽内就是钢铁泥土成形区。 双板双销履带相邻两块履带板由两个端连器和一个中连器连接，要想把履带断开就要拆卸端连器和中连器上的三个大螺栓，图中三个红圈处。
这是我在坦克履带抢修现场拍摄的照片，由于履带工作环境恶劣，连接器上的螺栓非常难以拆卸。时值隆冬，大雪纷飞，战士们身上的热气透过厚厚的大衣融化了落在衣服上的积雪，大衣变的又湿又沉，衣服里面早已汗流浃背，专用拆卸工具的长杆已经被掰弯，还有几个人站在履带板上防止履带滑动，如果哪个领导说要在新型坦克上把履带板都拆掉摔泥土那就请他自己来试试。
我关注到在换季保养普查中随车工具里的各种起子消耗非常大，这很不正常，于是我就去了车场，只见一个小战士在凿履带上的泥土，我把他拉过来，他的左手让我至今都难以忘记：只见拿起子的左手又红又肿，肿的跟个馒头一样，不小心被锤子砸中的伤口还在渗血，手心里满是老茧，手背上都是葱裂，手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和黄土，甚至伤口上都是。我马上把连队技师叫过来，告诉他这个活不要干了，马上停下来。
当时我看到的那只手跟这只手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六、“以后都不要摔履带板了，谁来检查就说我说的！”
我做为军改时期的装备管理科长，深知部队的不容易，大量的装备要交旧换新，同步进行，但是往往接装速度快于交装速度，导致部队超编非常严重，而坦克连队的这种现象尤为突出。
当时的换季保养坦克连队面临三世同堂的严峻局面：满编的爷爷辈儿的59坦克还没有交出去，刚刚换装两年的爸爸辈的坦克交出去了一部分，孙子辈的新型坦克又不停的列装。有的坦克连的坦克数量比编制多了一倍还多，加之连队人员变动、缺编现象比较严重，平均下来一个坦克连保养一辆坦克只有0.5个人，一个人在常规的七天换季保养时间里保养两辆坦克这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觉得必须做出改变了。
我在换季保养方案中明确了坦克连的几个保养原则：
1. 集中力量保养列装的新型坦克，边保养边学习；
2. 要交出去的爸爸辈的坦克保养重点是技术状况检查，和随车工具的普查，确保交装顺利；
3. 爷爷辈的59坦克全部挪出去露天存放，把库房留给新装备，重点是影响机动的故障排除和随车工具普查；
4. 所有坦克都不要摔履带板，更不要去凿泥土，用高压水枪和大锤清理掉大部分泥土即可，把力量都集中到技术工作中去；
5.换季保养时间延长到十天。
事实证明要让部队丢掉多年的不合时宜的“传统”比建立一个“传统”可能还要难。方案下去后我不断接到营连的各种电话反复询问：不摔履带板了？真的不摔了？谁定的？首长批了？那新型坦克要不要凿下履带？……让我真是哭笑不得。
于是我把坦克连长们和技师集合起来开了一个会，当说到第4条的时候，他们的瞳孔都放大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好像我是火星来客一样，我明确告诉他们：“以后都不要摔履带板了，谁来检查就说我说的！”即使如此明确的当面通知，散会时我看到他们中一部分人的眼神里还是有一丝疑虑。
七、“不摔履带板还是坦克兵吗？”
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墨菲定律。换季保养中间集团军换季工作检查组来我们单位检查，带队首长级别不低，他们检查了新型装备保养区之后，直接去了59坦克停车场，果不其然首长那付火眼金睛一下就看到了履带上的钢铁般的泥土！我看到军首长皱了皱眉头问：“履带为什么不保养？”不等我们首长解释，军首长直接丢下一句：“不摔履带板还是坦克兵吗？”甩手走了。
集团军下辖的单位很多，每个单位可能就来这一次，这个检查非常重要，直接决定了集团对一个单位换季保养水平的评价。于是我就成了放大镜焦点上的人物，集团军指出的问题必须立即整改，怎么办？马上把人从新型坦克保养中全部抽出来，打乱全部换季保养计划去摔履带板吗？对我来说自己打自己脸是小事，让分队看笑话也是小事，换季保养节奏一旦打乱，部队东一头榔头西一棒槌的折腾马上会泄气、士气低落，换季保养质量就会大打折扣这才是大事。我们的连队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毫无意义的折腾，士气一旦低落再怎么动员都不起作用。
我的内心是极不情愿的，我就像一下子年轻了20多岁直接到了“叛逆期”我想：那位军首长您在新型装备保养现场怎么不指导下？您就会摔个59坦克履带板吧？但是再叛逆也得整改，死不悔改那是不行的，毕竟咱是小拇指头，人家才是大腿！于是我对坦克连队说等保养计划全部完成后集中人员去把59坦克履带再清一清（我还是没说“摔”）。最后分队也是心领神会的派人去拿大锤把一眼能看见的履带上的泥土又敲了敲，车辆都没有挪动一寸，车场打扫完了事。
八、部分妥协
这次春季换季保养之后，我反思了自己的做法，靠我一个小科长想改变这个坚持了多年的“传统”是不太现实的，上级还会来检查，但是小战士那红肿破烂的左手又始终在我脑海里浮现。于是我想了一条中间路线——给分队配发电镐。履带上钢铁般的泥土在电镐作用下就会变松瓦解，还不用拆装履带板，大大减轻了工作量。我在市场上考察了好几款电镐，在价格、耐用性、功率的综合考量下，选择了一款电镐给部队配发了下去，同时把履带清洁程度这一项在换季保养考核中直接删掉，清除履带板上钢铁般的泥土由必修必考课变成了兴趣选修课。
我还是旗帜鲜明的反对这个东西，但是有人如果想坚持，那你们就用电镐去凿也不费劲，我看时间长了那些人还坚持不坚持，反正不要再让我看到小战士的那双手。
九、为什么说摔履带是个哲学问题？
2020年初，我主动递交了转业申请，在那段时间里我抽空去北京看望了一位多年未曾某面的好友，我们一起在人民大学的饭堂里简单吃了个午饭，我记得那个饭堂一进门四个刚劲的红色大字就映入眼帘——“实事求是”我瞬间醍醐灌顶，这也是我多年工作行事所遵循的准则，“实事求是”这四个字有着极为深刻的哲学内涵，我认为实事就是探求事物矛盾的真像和本质，求是就是在掌握事物矛盾真像和本质的基础上寻求正确的解决矛盾的办法。
人民大学正门的“实事求是”
老友跟我说这是人民大学的校训。人民大学以“人民、人本、人文”为理念，以“实事求是”为校训，我想这何尝不是世间一切矛盾问题的解决之道。我在部队这些年遇到问题一直热衷于到一线寻求真像再解决问题，我对科里的干部们经常说，装备干部是解决实际问题、干实事的人，因为装备只要有故障，这方面的功能就要停摆，这是死的，不是推稿子、开大会、搞教育和写漂亮报告就能修好的，要想解决这些问题，就必须实事求是，要具备“一盯二上”的能力：“盯到一线、爬到车上、放到心上”即盯到装备保障维修的第一线去，爬到车上弄清具体故障的原因，任何问题要放到心上直到彻底解决，这也是我的一任老股长和两任老科长对我言传身教的总结。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是当上令和实际情况相矛盾的时候，我总是会寻求一条折中路线去解决，很少有矛盾不可调和的时候，一旦出现我会选择据理力争。我想那位军首长的那句“不摔履带板还是坦克兵吗？”的指示跟“不裹小脚就不是女人”一样，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许那位军首长也是从“秦武王”和“黑熊精”这么过来的，但是时代变了、装备变了、保养维修方法变了，您身居高位不是更应该实事求是、与时俱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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