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结束的这个4月,称得上是“多事之春”。
奥米克戎变异株的传播,让不少家庭被封在家中,除了诸多规划难以实施外,更是给每个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其中受影响最深的,便是青少年群体了:
青春期的孩子们正处于自我人格建立的关键期,与父母两强相对之下,往往出现完美学霸、好好学生一夜间“奔溃”的局面。不仅家长们精疲力尽,孩子们也因此心理问题频发。
这也再一次使“原生家庭”和“亲子关系”的沉重课题浮出水面。
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组青少年心理数据:我国青少年的抑郁检出率高达24.6%,其中重度抑郁的检出率为7.4%,检出率随年级升高而升高。
青少年抑郁检出率
数据来源:《国民心理健康报告(2019-2000)》
不少人把青少年心理问题的病源直指原生家庭及其教养模式,我们曾经采访的资深公校老师,也把最主要的根本原因归咎于:“是一拨自我意识强烈的孩子,与另一拨有主见、有学识的家长的互相对抗”。
孩子出心理问题、甚至“大逆不道”,真的都是原生家庭的“锅”?为何现在的“完美学霸”、“好好学生”,一夜之间就崩溃了?当孩子真的出问题时,究竟怎样的爱与关怀,才是健康与合理的?
国内最早关注二胎心理问题的资深心理咨询师、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严艺家,已接触几千例前来求助的青少年家庭,来听听她的洞察和建议吧。
* 以下内容来自对严艺家的独家采访。为阅读方便,内容将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
在原生家庭以前,
每个人都有“出厂配置”
现在,大家都在讲“原生家庭论”:如果孩子出问题,一定是父母的问题。一方面,原生家庭的确对每一个人的成长影响都非常大,但如果说完全是原生家庭造成的,我从科学的角度是不赞成的。
在心理学上,一个人此时此刻的状态,由3方面决定:
由疫情引发的心理健康问题
图片新华社来源:
举例来说,假设疫情当下有一位青少年出了心理问题,我们并不会一概认为:这是因为他的家庭不够好。
我学婴幼儿观察时,曾前往新生儿的产科病房观察刚刚出生两天的孩子。我发现,即使是完全没有被原生家庭养育过的孩子,他们在饥饿时对周围做出的反应都大相径庭。有的婴儿饿了马上就哭,有的孩子要等很久,才会让别人知道他饿了。
这时,完全还不存在“赢在起跑线”或者原生家庭的概念。可以说,一个人先天的出厂设置,就是很不一样的。
在为一些家庭做心理咨询时,即使是事关青少年的问题,有时我也会追溯到生命很早期的阶段,了解当事人是个怎样的婴儿。这对于我们理解他的当下非常重要。
很多时候,父母看起来很焦虑,但这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比如有的孩子从小就是很难养育,可能作为一个婴儿,他醒的时候就先天要比别的孩子多上很多。比如有的孩子先天多病,父母势必会过度地关怀与养育。
所以在我看来,问题是双向的:孩子本身的状态,也会反向影响父母的养育方式。我们并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归咎到父母的头上,觉得父母就有原罪。
和全世界的小明相比
另一方面,从社会文化的角度来说,这一代青少年天生暴露在信息当中的程度和上两代人非常不同,他们生来就要面对虚拟与现实世界的交错。在他们的童年,可能不太会像前两代人那样拥有非常多现实层面的快乐。
你问现在的孩子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他们的描述不再是在弄堂里互相追逐,也不是在街心花园围观斗蝈蝈的那个下午。他可能会说得了某个奖或打网游时非常高兴,我并不能说这是不好的,但对我们的咨询工作也非常有挑战。
因为过往绝大多数关于儿童与青少年心理发展的文章,研究的都是现实世界中的发展,我们还没有一个完整的、成体系的研究,论述孩子们的人格如何从虚拟世界发展而来。
但从已有的实证研究来看,在社交网络开始流行之后的第五年,心理学者所作的研究显示,社交网络的流行与青少年抑郁焦虑的发病率,有明显的相关性。
可以说,过去在现实世界才存在与催生的压力,又进一步延绵到了虚拟世界之中,比如网络霸凌、“云同辈压力”等等。
我经常开玩笑说,以前我们只要跟隔壁的小明比一比就好了,现在却要跟全世界的小明比。
以前孩子的数学得了个区里的二等奖,父母可以讲上一整年。现在在朋友圈刷到某某孩子又得了AMC数学竞赛奖,都不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
这对于父母是很大的挑战,尤其是占了半壁江山、独生子女家庭出生的父母。
比起多子女家庭出生的父母,独生子女为人父母后,我会明显感到他们的焦虑,就是来自“别人有的东西我没有”,然后觉得别的孩子有的东西也要为自己孩子争取到,这方面的焦虑,也会传导给自己的孩子。
可以说,现在的孩子,正在和“全世界的小明”比较。
以前来看病的都是皮大王,
现在都是好学生
我的父亲也曾是一位经常与青少年工作的心理咨询师,当我是一个青少年时,我偶尔也会了解他的工作内容。
过去,我父亲服务的人群中,相当一部分算是“皮大王”、“坏孩子”, 他最早的一批咨询客户,很多都来自考不上大学的高复班的同学。
但当我自己从事青少年心理咨询工作时,这些年来的却都是好学生了。我们同行有时候开玩笑,说前两年精神卫生健康中心办了进食障碍诊疗中心,一到暑假,里面像是“学生会主席在开大会”,一水都是世俗标准下高颜值、高智商、高情商的孩子。
在工作当中,我真的接触到大量看起来什么都好、但一夜之间出了问题的孩子。
根据我在精卫中心儿少科见习时观察到的情况,那些一夜之间出问题的孩子,基本有以下三种可能:
一是家庭中有不能言说的秘密,比如孩子发现有人出轨或者知道父母正在闹离婚。在无意识层面,他们会觉得如果我离开这个家,它就真的完蛋了。这时,孩子们会让自己生点病来让全家团结在一起。这样的情况十分普遍。
二是活到了十四五岁,突然有一天他们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是“他者”、“他人”让自己干的,没有一件事情出于自己的意愿。尽管在过程当中他们也享受了诸多好处,但从现在起,他们对自己说:要开始做自己了。
微博上对于做自己的评论:
“被塑造的容器总是会有向往破碎的欲望”
——但从哪里开始做自己?观察半天,没有一个领域方便下手,所以不如就从不去学校开始做起。这也是一个普遍的心态。
三是起因于一些父母认为不重要、但其实对于孩子来说很重要的议题。比如孩子在校经历了人际压力与冲突,TA曾经很受欢迎,却突然因为一些事被大家孤立。
通常,父母会觉得读书不就是为了成绩,不理解被孤立为什么就不能去上学,但对于青少年来说,能够得到群体和同伴的认可是比天大的事情。
另一方面,从社会文化的角度来说,现在对于人才考核的标准会比以前更多元。小时候的中高考,无非就是搞好3+1的科目。现在,你是出国还是不出国,你出国是考SAT还是考IGCSE,是高中出国还是更早?
留在国内,中高考的标准每年也都在变,考核标准有更多的不确定性。它给一个人所带来的自我评价的要求,会比任何时代都要来得更高、更复杂。
我怎么样在一个评价体系不断变化的社会当中,知道我是谁、去体验到我自己足够好,这本身就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此外,当一个人在现实层面面临压力的程度不同时,也会作出不同的思考。我们中高考的年代,很多人还会思考读金融专业能拥有一份体面的收入,但现在有很多家庭条件优渥的孩子,他不太会思考这样的问题,而是把大量时间投注在我想要过一个怎样的人生这个问题上。
当我们每天都在思考意义时,就很容易陷入虚无主义。在一个常态发展的环境,虚无主义可以在很多升华的艺术形式当中找到落脚点,比如说文学、艺术、音乐等等。
但对于很多孩子来说,他们能够找到救济的这一部分资源,并没有那么多。
作为一个有经济能力的成年人,TA拥有不同的方式去与虚无主义自处,比如说在不高兴时请个假就去背包旅行,但是青少年没有选择,他们即使难过还得去上课,面对高考和教育的高压。
所以,当我们在谈论他们有多脆弱时,经常会忽略他们能使用的救济手段,其实要比成年人少上很多。
五月天的歌词,“过去太近、未来太远”,某种程度上,青少年们也处于那样一个状态。TA们也想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养活自己,可是看起来还有一段距离,也经常因为大脑发展的缘故,没有办法把一个宏大的目标拆解为可行的小步骤。
剑桥大学研究员最新的研究成果显示,平均年龄在30岁左右,人类前额叶才可以发展好差不多80%的功能。
不带诱惑的深情
不带敌意的坚决
那么作为父母,如何才能与孩子建立更好的亲子关系?帮助TA们身心更健康地成长?
首先要承认,青少年时期本身就是有病的。家长们有焦虑感,也是非常正常的情绪反应。
1950年代,世界上第一位儿童青少年心理治疗师在观察了成百上千个孩子后得出结论:青少年是人类发展过程当中“最正常的有病阶段”。
他还说了第二句话:“做一个青少年的父母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实在太艰难了。”
头秃的父母
所以,青少年父母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是一个很正常的不正常的感觉。如果哪一位父母说觉得自己很棒,我反倒会有些怀疑。我会想或许他的孩子没有真的长大,因为一个真正长大的孩子,一定会让父母在某些时候感觉非常糟糕。
不仅仅孩子需要度过青春期,父母也需要熬过自家孩子的青春期,就像一个已经长好的大脑,看着每天在千变万化的另一个大脑,肯定会非常焦虑。
对于青少年来说,我们并不需要每一个父母像心理咨询师一样,循循善诱地去搞明白孩子们究竟在想什么,但是我想,保持一点温和的好奇,把孩子尊重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给他们更多自我表达的机会。
尽管孩子的确是带着双方的基因,但他跟父母间的任何一个都不一样。我经常和父母们开玩笑,问他们你跟孩子讲的这句话,也会跟你的领导和同事讲吗?
温尼科特(Donald Woods Winnicott)曾援引胡特的话:“不带诱惑的深情,不带敌意的坚决”,我想这非常适合爱与养育的边界。
温尼克特
“不带诱惑的深情”,举个例子,我的大女儿现在11岁,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跟她说,你在11岁可以拥有自己的手机,我们杜绝把手机作为一个诱惑去与她谈条件,因为我经常会听到一些爸妈说你下一次考到多少分,我给你买个手机,这就是诱惑。
我们认可她需要拥有自己手机的这部分需求,但是我们并不会因为她做的好与不好去改变这件事情。
“不带敌意的坚决”,当孩子真的有自己的手机后,那么父母必然会围绕手机使用产生新的冲突,所以我们会与她商量使用的规则。
比如我会很明确告诉她,最终到了16岁之后,手机一定是你自己的东西,爸妈不会再来看你到底怎么使用手机,但是在你几岁之前,我们需要知道你的密码,在几岁以后,我们会经过你的同意再去查看。
你的态度表达得很坚决,但是你并没有敌意。你没有在表达因为孩子不行,所以我要管着TA,“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一切都是在有商有量、十分平等的前提下进行。
“不含诱惑的深情,不含敌意的坚决”,很多父母在与同事交往中完全做得到,但当有很多爱与在乎纠缠在一起时,反而就变成了另一个状态。但有时,我们需要想到,孩子其实也是独立的个体。
青春期是个孤独的旅程,在过去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我反复告诉孩子、家长和那些忧虑的成年人:我们害怕的、否认的、避而不谈的问题,都是我们青少年发展过程中的必经之路。
10至16岁这个阶段,又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因为在16岁以后,能够获取的资源又多了很多。所以,我的《1016成长信箱》应运而生。
这是一本专门给10至16岁孩子们看的心理科普漫画,主人公阿奇,温和,内向,看起来是一个每天上学放学并没有想太多的孩子,但她的脑袋里装满了问题:“爸妈为啥总阻止我尝试新事物”、“为啥看我的朋友不顺眼”、“上网课总是无聊走神该怎么办”……
我尝试用孩子们觉得有趣的方式与简单的语言,帮助他们更多了解那些很难向父母开口的问题,谈论我们每个人内在的孤独感、难以融入的集体、外在的评价、他人的眼光和家庭的关系变化以及正在形成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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