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4日之前，当有人问我去不去火人节的时候，我一律微笑着回答：去不了啦，美签的状态一直是行政审核...然而，概率最小的事情发生了：出发前一天下午6点护照显示已经离开使馆，凌晨1点签证显示Issued！
还能怎么着？我只得连夜把所有家当打包进行李箱，早7点回公司拿上相机和硬盘，8点去护照领取点堵门，9点拿到护照，然后拽着行李箱狂奔去机场，赶上了12点的美联航，顺便拖坏了一只行李箱的轮子。
这是火人节给我的第一个Surprise。
所有不可能发生的
安全落地旧金山，和两个同事一起租车开往中转城市Reno，这一路上，我整个人始终兴奋到嘴角上扬，过了签证这道坎之后，简直太顺了！
可是，当我们途中暂停在某个奥特莱斯，上完厕所回来的功夫，租来的那辆红色大福特左侧车窗被砸了，包含着所有摄影器材、电脑以及5000美金现金的三个背包全部不翼而飞...
赶回旧金山中国领馆里补办护照的时候，停在门外新换的第二辆车，一辆蓝色大福特又被砸了...后备箱里的三个几十公斤的行李箱被拖走两个。光天化日，一天两次！
倒霉蛋小分队换了第三辆车，银色的小本田，一路披星戴月开进了Reno，连重新租摄影设备的时间都没有。半夜去沃尔玛买了点衣服，第二天就开车进了火人节。以这种一无所有的状态感受火人节，我想我应该能在精神层面上体会得更深了...
火人节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大山里的荒漠，是一片干涸的湖床，只有碱性的灰土。这种土吹到眼睛里会特别涩，落在皮肤上时间长了会引起红肿和瘙痒。因此，这里的沙尘暴要恐怖的多。在这样恶劣的荒蛮之地中，每隔一年，都会平地起高楼，出现一座聚集8万人的环形城市：Black Rock City 黑石城。
从位于黑石城中心的火人装置出发，像钟表指针一样辐射出以12个钟点命名的经向大道，Awe, Breath, Ceremony...这些环形道路则像涟漪一样更细致地划分了每个扇形地块。赞那度与经纬出行今年的营地：东曦大营，所在的位置就是3:45/Inspiration。
虽然对这里的沙尘天气已经早有心理准备，沙尘暴来临的时候大家还在车顶上看热闹，然而转眼间沙尘暴就排山倒海迎面冲了过来！顷刻间几米开外的世界悉数被沙暴吞噬，狂风乱作，卷起了尚未固定好的两只帐篷扶摇而去！如果不是被车挡住，恐怕两人就要露宿星空下了。
这还不是最疯狂的。第一次从火人装置骑自行车去12点钟方向寺庙的路上，我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的濒死体验。沙尘暴3分钟内将我完全吞噬，半米开外的地面都无法看清。由于围巾和护目镜都在旧金山被偷走，一无所有的我不仅睁不开眼睛，甚至无法呼吸和思考。
背对着狂风，斜靠着自行车的我已经成了一个土人，而周围两个来自旧金山的全裸男青年却在撑着中式油纸伞自拍，之后骑车翩然离开。漫长的半小时后沙尘退散，白眉白发白睫毛的我站在原地依然震惊不已，来到这片沙漠里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这也许就是所有第一次来到火人节的人的共同感受：震惊，然后再次被震惊。每当你觉得已经体验到这辈子最极限最难忘最匪夷所思的事情时，下一次，又会刷新你的认知。
就好比，在沃尔玛几美金买的、大两个号、完全不合身的星空猫T恤，一路上却被无数人表示喜爱；由于没有裤子口袋，所以我们自力更生剪了段自行车锁链，我盘在腰上用来挂水壶头灯，摄影师挂脖子上用来拴相机，却被无数人认为是艺术品...一无所有的我真的真的表示受宠若惊。
就在这片曾经的无人之境，8万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开着房车进来，搭起各自的帐篷，围着火人装置，建起了这样一座强迫症一样排布整齐的环状城市。所有人奇装异服却又礼貌而友善，要么骑着不知道谁的自行车到处转悠，要么在艺术车上跟着音乐和酒劲手舞足蹈。
被沙土蒙蔽了双眼之后，我的感官似乎突然被打开了。挂着一身土的我回到东曦大营，对同样挂着一身土的朋友们说，我觉得咱们这里不单是Inspiration，还有点Insane。不可思议的有点太多，感觉有点让人精神错乱。
所有不敢尝试的
平时被当做疯狂的事情，在火人节都被当成日常，在道德和法律之间的准禁忌，在火人节都被善意地尝试和探索。我的第一次裸奔，就献给了这片荒漠，献给了黑石城，献给了火人节。其实这原本并不是我计划之内的事情，而是为了融入到裸奔的人群中，顺利地开展拍摄，不得已的选择。
中午将近12点，艳阳高照的时候，黑石城里几乎所有的Gay裸着身子，骑着自行车，从各个角落里倾巢而出，在大街小巷汇聚成奔腾的肉河，朝7点到8点钟方向几个同性恋酒吧和营地汹涌而去。我试图举起手机拍照，但却被其中一位直截了当地摇头否定：That’s really not cool!
那还能怎么样呢？脱吧！反正这里是火人节，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不能尝试的呢？三人摄制小组宽衣解带，举着相机欢乐地加入了裸体骑行的大部队。穿着衣服，我们就是猎奇的混蛋游客，但光着身子，我们就是大家的好朋友！
仍然能够记得光着屁股跃上滚烫的自行车座时的那种灼痛和刺激，以及微风轻轻拂过身体每一寸肌肤的自由和快乐。彼时，我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在不断重复：有些事情你不喜欢，可能只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尝试过。
裸体都是一样的，但肉体却各有各的不同。让自己直视自己曾经不能直视的各色肉体，让自己尊重自己曾经羞于展现给别人的身躯。说实话，这份自信也许来自跟这么多人一起裸着带来的安全感，但却启发着我去重新认识和尊重自己的身体，对自己的身体产生真正的自信。
就在我信心十足地裸骑时，很不幸，我的手机从挂在车把上的短裤里滑了出来...掉进土里，任我回头在那条路上找了整整6遍也没有找到。就这样，我在火人节前几天的照片、视频和笔记都丢了...没错，你现在看到的这篇文章里，所有的照片都来自于我同行的朋友。
在旧金山被砸车两次、背包和行李箱都丢失之后，手机是我除了钱包之外唯一还留存的东西了。我这次是作为编辑的身份来到火人节，结果干活的家伙自此全部离开了我。不能拍照了，不能写东西了，连微信都不能用了，那我作为一个编辑还能干什么呢？我不知道。
回原来的那个裸体营地找两个一起拍摄的同事，但他们已经不在了。我茫然无目的地朝着黑石城中心的火人装置骑去。半路上把剩下的半杯水也喝完之后，我站在黑石城中心广场Playa的一隅，身边一个人和一个艺术装置都没有，觉得自己非常孤独，但我同时发现，有另外一样东西悄然晕染了我的意识：自由。
我从最后一丝牵挂中解脱了。
没有了所有行李，我不必但心自己的那15件黑色T恤会不会被风沙弄脏了。没有了电脑手机相机，我也没法拍照片、视频和写东西了。跟所有自己熟悉的东西绝缘，我穿着一身沃尔玛里匆忙搭配出的廉价装束，在太阳底下把没度数的墨镜叠加在近视眼镜上，腰上锁链上挂着的水壶里没有水。脑海里打出一句话：
I Got Nothing to Lose, Which means I am Ready to Get Everything Back.
一无所有的同义词，是一切皆有可能。
回到一个像婴儿一样的初始状态，找回一颗像海绵一样吸收万物的好奇心。用另外一个Burner（参加火人节的人用这个名字互称）的话说，在火人节，每个人都有一次成仙的机会，每个人都有一次新生的机会，每个人都有三分钟最闪耀的时刻。
所有传说中的故事
火人节不是只有裸体骑行这样刺激的故事，那些让人感动到潸然泪下的故事，时时刻刻都在发生。除了中央营地的咖啡之外，黑石城里是没有金钱交易的。所以你走进任何营地，大家都会赠予给你食物和酒水喂饱你。但你也需要赠予给他们一样东西，可以是一个拥抱，可以是一首歌，也可以是一个故事。这里的价值，不是用金钱和数字来简单衡量的。
说到故事，火人节上故事最多的地方，就是12点钟方向的寺庙了。这里是大家对逝去的亲朋好友寄托哀思的圣地。Burner们将亲朋生前的遗物，照片，信件，甚至骨灰、结婚证带到这里来，在寺庙的木制墙壁上写下自己的爱和思念。
一周之后，所有遗物和寺庙都会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冲天的火焰和热空气将无数闪烁的回忆带去天堂，所有人借此让自己放下，让遗憾、悔恨、不舍、挚爱都变成心底的祝福。
第一次去寺庙的时候，寺庙还没有建成，路上遭遇的沙尘暴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濒死的体验。第二次去的时候还是有沙尘暴，但我已经不再介意，闭着眼睛咬紧牙关，一直往前骑，竟然顺利抵达了寺庙。
几乎每个人都会在寺庙里哭出来，因为墙上的那些故事实在太过动人。一辈子婚姻的陪伴却因为癌症而分隔两个世界，只来到人间3天的婴儿却得到了父母几十年如一日的祝福，几百个学生长大成人之后仍然对当年老师的恩情念念不忘...我看到最多的字眼，是Fuck the Cancer。
但在我脑海里印象最深刻的，是另外一个故事。这段话占据了很大一块木头，是用红色的油漆写的，但更触目惊心的是里面的话：
我杀了几百个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曾经就生活在他们周围，知道他们每个人的的来历，了解他们每个人的生活习惯，记得我们曾一起经历的每段故事...但是，我对不起他们，我把他们都杀了，希望上帝原谅我，希望大家原谅我...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悲伤已经化为了愤怒，你做了这样的事情，还有脸祈求上帝和大家的原谅？真心觉得这种人不该来到寺庙里，把这样的故事写在那么多感人的故事旁边。我耐着性子读下去，但读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再次被震撼到了：Fuck the War。
他是一个杀人犯，但他也是一个士兵。我之前的愤怒被轰然推翻，世间的是是非非，爱爱恨恨，其实都不由得我们做主。要为此负责的不是命运，不是社会，不是体制，也不是政治。天堂不在我们之上，地狱不在我们之下，天堂就坐落在人间，地狱就陪伴在我们周围。That's Life.
在寺庙里，我也留下了这样几句话：
Hello Grandma, I know you are the one who loves me most, and the one who cooks the best. But I am so sorry, I am too late to realize that. Love you, forever. Kiddy.
在寺庙里徘徊了许久，看了许久，哭了三次。等到出来的时候，不觉间，来时的沙尘暴已经消散了，荒漠里蓝天正盛。
骑上自行车朝着火人装置去，半路上又杀出了一股沙尘暴，在火人周围的壁龛里躲避沙暴时，有衣衫褴褛的一男一女走了进来，女生看到我身旁的什么东西，似乎要哭出来，然后扭过了头去。我偏头一看，是块灰白色的石膏，上面有两个核桃大小的婴儿手印，压着一封父母写给孩子的信。
他们两个人衣服破烂，但是手里却提着一只正方形的黑色箱子，显得特别扎眼。女生把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只银色的打字机。跟男生聊天后，我得知他们两个是流浪的诗人，在8点方向，黑石城的最边缘住。
在我和这个名叫Timmy的男生聊天的时候，女生拿出一张横向的小纸条，上面已经并排画好了两个蓝绿色的圆形图案，大小和纹路完全一样。她盯着沙尘密布的空气看了一会儿后，操作打字机，在两个圆形图案上敲上了相同的一句诗，拿起剪刀，剪下这两个圆，做成了一模一样的两个胸章，站起来，一只交给了我，走出壁龛，将另一只送给了壁龛外的某个人。
回来之后，她看着一脸茫然的我，说：现在，这个世界上有两只完全一样的胸章，一个在你这里，另外一个在某个人手里，就在火人节的某个地方，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们有机会能遇见彼此。
从来没有想到，会收到这样一份有故事的礼物，从来没有想到，我会以这样的方式与火人节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冥冥之中产生了联系。我将这枚胸章别在自己的T恤上，这是在我一无所有之后，第一个想特别守护的东西：只属于我和火人节上某个人的，一句诗。
几天之后，大中午在火人节机场送人的时候，我和摄影师都没有水了，不得不去周围一个营地里去讨水喝。对方是一个非常友好的外国姑娘，二话不说答应了我们的请求，拿着我的水壶去帐篷里取水。
其实本来姑娘没有要求我们做什么，但摄影师觉得，我应该给她送她一个礼物作为感谢。可惜当时我们两人身上什么都没有带，正着急的时候，我低头看到了胸前那只写着一句诗的徽章。是啊，这本来是我打算带出黑石城，一直保存着的礼物，但我这时却不知为什么，立刻拿下来送给了这个外国姑娘，跟她讲了这个胸章的故事。
这个故事让她非常惊讶和感动，特别感谢我与她分享这段奇遇，说这是她在火人节上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道别之后，从营地里出来的路上，我内心其实还是有点不舍、后悔和心痛，甚至一度想回去，把胸章拿回来。
但我最后没有，既然放手了，就让它去吧。
如果这个胸章，之前在冥冥之中创造了一个故事的话，我刚才把它送出去，相当于又创造了一个故事。胸章只能属于一个人，但故事却能不断衍生，让更多的人为止连接、为之感动。这比我自己留着，更有意义。
想到这里，我和摄影师打开杯子，准备一起分享这炎热的荒漠里来之不易的淡水。摄影师喝了一口，然后呆住了：这水，是冰的！
所有不可忍受的
在荒漠里待了7天，曾经是集齐处女座，强迫症，洁癖的我，做到了身上的沙可以不洗，全是尘土的衣服可以不换，因为我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让我去关注。Sand is the least thing I have to worry about.
本来以为自己这次来只是做编辑，但过来之后发现营地人手不够，自然直接抡起帐篷和地钉就开始帮忙。就这样，每天帮忙搭建营地，每天骑自行车，每天吃炒鸡蛋和煎肉饼，原来弱鸡的我，不仅晒黑了，还变壮了。
没有手机，没有微信，没有网络，想跟别人在火人节结束之后联系？不得已，我找来了纸和笔，通过最原始的手写，保留下了与朋友们联络的信息。
曾经早上死活起不来的我，为了看日出，预先设置了好几个闹钟叫早。结果半夜2点就醒了过来，为了避免自己睡过头，我靠着坚强的毅力，直接用憋尿的方法让自己坚持到了5点。看到日出的那一刻，看到凤凰艺术装置涅槃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目睹了创世纪。
今年的火人节上有个有趣的艺术装置：三个画家被遮住眼睛护送进了黑石城广场中的一个黑色正方形建筑里面，他们火人节全程自始至终都不会出来，看不见、听不见外面发生的任何事情。每天限定时间内，大家可以通过口述或者给他们写信，描述自己在火人节上的故事，他们三个画家凭借自己的想象和别人的故事，画出自己心目中的火人节。
如果一个人来到火人节，但是把自己的身心封闭起来，不亲自感受，不参与进去，那么，他/她会跟没有来火人节有什么区别呢？这就是黑盒这个艺术装置想要探讨的问题。对我而言，在火人节上，我什么都可以忍，但是唯独一条，不行：
不让我亲身体验火人节。
曾经说服自己将一整天的时间都花在营地里写文章。但这天结束时，我觉得一点都不值。在这个乌托邦一样的地方，我竟然把自己憋在屋里，跟外界隔绝写稿？
算了，我不想当那个黑盒里的人，我想出去，去触摸这个世界，去结识这里的人，我想在这个荒芜的世界里，跟大家一起，创造和享受人类最独特的创意，以及最辉煌的爱。
最后一天，当大家一起开车离开荒漠中的黑石城，沿着漫长曲折的山路，一步步重回现代社会的时候，我看着马路上飞扬的一缕缕白色碱土，猛然发现，自己的嘴角是翘的。
哪怕，这个世界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善意，我们事先制定好的似乎完美的计划也往往会落空，但这个世界令人着迷的地方就在于，不论是什么酸甜苦辣，只要你愿意无条件地去接受，你自然会乐在其中。
也许这个世界不是自己理想中的那个样子，可既然区区8万人在荒漠中都能创造出这样令人炫目的文明城市，生活在这个蓝色星球上的几十亿人类，不应该更有底气么？
我真心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都不是被计划出来的，当人身逢绝境时，自然会豁然开朗。那些最精彩的东西，其实都正在来的路上。火人节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此，只有来到荒漠里，你才能看到这个世界最最丰富绚丽的模样。
I Got Nothing to Lose, Which means I am Ready to Get Everything Back.
一无所有的同义词，是一切皆有可能。
摄影：Seer，浩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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