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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筒里的妈妈

 

话筒里的妈妈

/杨熹文

 

我四年前离开家,一脚迈入九千多公里外的土地,把那个曾经为我洗衣做饭唠唠叨叨的妈,留在了话筒里。

 

我性格独立,脾气刚烈,一双眼只看见这外面世界的精彩,却看不见那扒着机场栏杆送我远行的妈。这外面的世界真是好,走不完的海滩,喝不完的啤酒,交不完的朋友每天都走进走出这生活。我整个人一副亢奋的状态,欣喜那二十多年里一直被父母所限制的自由,终于交付到我手心——我可以一天不叠被子,可以晚上十点半才回家,可以一整晚不睡玩着小游戏,可以和朋友们在家里开party不必再避开父母……那一年,这外面世界中的所有惊喜,都仿若等待我一样样去征服。我是那样地忙碌,忙着搬家,忙着赚钱,忙着在这座陌生的城去过一过自食其力的自由人生。

 

那最初的一年里,我几周打一次电话回家,有时甚至要隔上几个月,一整年都没有用完一张电话卡。这电话是妈的牵挂,却成为我的负担,她不懂我要的自由,我不懂她的担忧。话筒中,妈急急地问我“你吃饭了吗?”“你怎么十点钟还不睡觉?”“你那里冷不冷?”“每天很累吧,妈妈给你寄点钱?”我总是在这电话中不耐烦地答着她的话,“嗯”“好”“那就这样吧”“有空再打给你”,心里嘟囔着,天哪,妈妈为什么要觉得吃饭是顶大的事?人又为什么要睡那么多觉?怎么觉得这里的天气一定比家乡凛冽?凭什么觉得我养不活自己?我在电话的这一头,翻着白眼,翘着脚,故意冷着场。我已经二十几岁,哪里还需要这样的关怀?然而我总是忘记,那话筒里嘟嘟的声音,是妈妈所接收的,来自女儿的唯一讯号。

 

我渐渐就体会到自食其力的辛苦。这二十几年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傲,在我决心落脚在这里的那一刻起,就被现实粉碎得彻彻底底。我在几份工作中跳来跳去,隔几周就搬一次家,为保证生活的收支平衡,做着一场场痛苦的挣扎。这初到外面世界的快乐和惊喜,迅速被另一些情绪所替代,我开始有了委屈,不满,失落和痛哭的时刻。多少次我做完一份十几个小时的体力活,赶着漆黑的夜路饥肠辘辘地回到家。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房间里潮湿的冷气渗出来,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份不管搬了多少次家都会闻到的同样的气息,原本是孤独的味道。我的房间角落堆着未洗的衣服,我的信箱里躺着数份催缴的账单,我的饭桌上摆着冷冰冰的剩菜。我一个人哭,原来,没有妈妈的地方,永远不算一个家。

 

我给妈的电话不知不觉地频繁起来。孩子永远是自私的,需要关怀时便无度地索取,不需要时就把父母推得远远的。我的妈妈,为我这突然频繁起来的电话欣喜着,她讨好般地只说着我爱听的话,好似生怕这话筒哪一天又静下来。这让我想起多年前我暗恋班里一个男生,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在心里演练第二天上学时给他讲一个什么样的笑话。原来,人在真爱面前,才甘于变得如此卑微,卑微到有一天我听见妈妈带着微微的哽咽和我说,“妈真开心啊,这一年打的电话比以前那几年加在一起的都多啊。”这话匕首般捅进我的心房,惊醒了做女儿的良心。

 

这九千多公里的距离和几年离家的打拼,渐渐磨平了我和妈之间的代沟。她的话让我有了一夜长大的心情,我心里也有了成年人的担当,我手中的这话筒,第一次做起了温情的媒介。我变得耐心起来,不再对那些细小的关心不耐烦,我也学会问着她,“妈妈你今天吃了什么?”“妈妈你周末干嘛去?”“妈妈你那里冷吗?多穿一点。”我突然感慨那曾经在电视上听过的一番话,有人说“你越爱一个人,问得问题就越愚蠢,总是问饿不饿,冷不冷,累不累,其实你明明知道他可以照顾好自己,却也忍不住关心禁不住惦念,这就是爱啊。”我这做女儿的,在内疚中反省着自己的角色,握紧话筒,把从前不肯思考就脱口而出的话都用理智过滤着——我生活中的那些事,有些是“能讲的”,有些是“不能讲的”,“周末和朋友去泡温泉了”能讲,“我们老板请吃大餐哦”能讲,“我涨工资了呢”也可以讲,而不能讲的那些是“被拖欠工资崩溃到大哭”,是“在生活里挣扎连病都不敢生一场”,是那些说了“晚安我爱你”又转身去熬的夜,是那明明不开心却说着的“我很好”。离家越久我越常想起自己的小时候,记忆中的妈永远是个暗色调,她一直是操劳的姿态,毫无怨言地把自己放在最后一位,她不肯吃一个给我买的樱桃,不愿意买一件商场里的衣服,连牙痛到在地上打滚也不肯去医院看一看……她把从自己那里节俭下来的一切,奢侈地花在我身上,我每每回忆起那曾经的日子,就憋着眼泪发着誓,妈这辈子受的辛苦够多了,我从今以后只想和她分享生活中喜悦的那部分。

 

我出国三年后才回家,做了短暂的探望。妈出现在机场的门口,半天没敢认出我。她眼神直直地盯着我的脸,反复确认才敢来拉我的手。她紧紧贴在我身旁,摩挲着我的手,在人群中止不住地流着泪。旁人笑妈“见到女儿和花痴一样”,她却仿若什么也听不到,她沉浸在只属于她的团圆幸福里,摸着我的脸,忽然大松了一口气“我的女儿没有变,没有变!还以为这三年要把我的孩子熬老了!”我也忍着泪,哎,我没有熬老,可妈妈却等老了,她的白发又多了一茬,皱纹更加深了一点,她一日一日地等着不归的我,可我和这岁月都没有给她半点应有的仁慈。我看到,妈竟然也在电话中隐瞒了那么多的“不能讲”,她每次都和我说“最近和朋友去踢毽了!”“昨晚去森林公园散步了!”“周末在家请客吃饭!”可是妈那上楼梯时不敢弯曲的膝盖,那弯下身子就痛的后腰,那日日夜夜因为担忧而失的眠……那些她的“不能讲”,成为一个女儿生命里,最大的疼痛。

 

我再次离开家时,已经暗暗下决心,把每周至少和妈讲两次电话列入了日程。我的生活更加忙碌,白天憋着写不完的字,夜晚忧虑着做不完的事,可若是这一天听见了话筒里妈妈的声音,便觉得活出了最大的意义。妈在话筒那边等着一通通越洋的电话,就如同一个五岁的孩子期望着节日的降临,每次电话响不过两声就能听见她兴奋地喊“女儿!女儿!”妈从不是个外向的人,可她把自己所有的热闹都用在那话筒里,她和我讲亲戚,说姻缘,教厨艺,评新闻……我知道这每一通来自我的电话,都成为她最大的企盼,而我在话筒的这一边,和她讲那漫长而纯净的海滩,家门口可以野餐的公园,能够泡一整天的盐水温泉……我许诺她,我和这些事,未来都会属于她。

 

我以为这话筒里的妈妈看不见我生活的大部分,可她却竟然什么也没错过,她关注新西兰的一切消息,看我写的故事,推荐的书,在我那些写得好和写得烂的字之间,做着偏心的鼓励。我突然发现,时光走到这一年,我和妈妈终于站在了同一战线上。儿女和父母相隔那么远,曾经的互相不理解就成了彼此的牵挂。我从前发誓一辈子也要记得身上挨了妈的打和骂,还有那些年她和爸无休止的吵,如今这些,我统统都忘却了,我只记得那最重要的部分,她无条件爱着我的每一个时刻。

 

妈总是在话筒里明察秋毫着我高亢声音背后隐藏的疲惫,为此她总是痛心地说,“为什么我的女儿要这么地辛苦?”妈希望我去大公司做个工作简单任务轻松的职员,每天有免费的咖啡和甜点吃,还可以无节制地聊qq,五点钟准时拍屁股走人,晚上回家吃大餐看电视,高兴了写字不高兴就不写,不用窝囊地承受网上的骂。而我真得让她失了望,我非要当自谋生路的小业主,用自己不着陆的外国人身份和本地的金发碧眼拼地盘,我也要单枪匹马地写着新书和公众号,一个人继续扛那由写字带来的光荣和屈辱。多少次啊,我无法回答妈妈的话,我握着发着烧的话筒,能感觉到那头的眼泪,湿热地传到了这一边。

 

我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世间没有一件事是不辛苦的。我甘愿辛苦,是因为见证了她作为一个母亲那么久的辛苦,而我再也不想让她在女儿长大后,再重复从前的那般苦日子。我要向妈妈身边那些说着“养姑娘有什么用,还不是飞走了?!”的人证明,她那女儿,没有浪费,她一辈子倾尽所有的养育。妈那么多年的艰辛,我要以最快的速度,换成几倍的幸福去补偿她。

 

在妈妈为我规划着“天上掉馅饼”的人生时,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也在电话这头为她设计着未来——我一定会拥有一间小房子,那房子后就有妈心爱的小花园,我会为她备好种子,我们一齐蹲在地里满手泥土,肩并肩等待一朵花的盛开。我会带她去超市,再不会如从前那样“只逛不买”,我要带她去西餐厅,教会她如何用刀叉切一块牛排,我会带她去酒吧,告诉她该怎么品一杯红酒,我还会带她去钓鱼,去露营,去泡温泉,去为她开一间不大的小餐馆,去还给她在那年轻时因为我错过的生活和梦想。

 

这些话,有一天我会当面说给妈,再也不要把她孤零零地,留在那遥远的话筒里。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几度哽咽,想起了童年时的太多,希望天底下所有的儿女,都能在母亲节陪伴在母亲的身边,如果不能,那请在远方的你和我一样,为了这一天的团聚,拼尽全力努力吧!这篇文章,献给所有的母亲,祝所有的母亲节日快乐,欢迎一切公众号的转载,麻烦留下转载文章名以及公众号ID,我会在第一时间去加白名单,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作者简介:杨熹文,网上人称老杨,常住新西兰,热爱生活与写作,相信写作是门孤独的手艺,意义却在于分享。新书《请尊重一个姑娘的努力》(精装版已经和大家见面)火热销售中,欢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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