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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兆平 | 忆父亲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年零九个月。

2019年9月20日凌晨,父亲安静地走了。从骤发心衰全身浮肿到辞世,只有半个月时间。他走的那个深夜,我刚参加完一个会议回到为儿子病后休养临时租住的公寓,儿子从自己的房间过来告诉我,他刚查看了前一天去广州复查的活检结果,显示有异型细胞,病理科的意见是还需要加做一个免疫组化。我的心立刻揪紧了,问儿子,是还要去广州做吗?儿子说,不用,就是用昨天做活检取的组织加做一个检测,你不用太担心,很可能只是炎症。我说,我知道,肯定没事的,我就跟漫萍阿姨联系,请她安排开单缴费。我拿手机找在南方医院工作的同学漫萍的微信,却看到了弟弟的信息:“爸爸走了……”

这一年,因为儿子和先生相继重病,恰是我回家看望老人最少的一年。在广州的那几个月,每天为儿子和先生的治疗在南方医院各个科室之间奔走,每临近周末,总是很揪心,不能如平常那样回家看父母,我就得编造一个不能回家的理由,不然年迈多病的双亲会生疑、悬心。即使完成治疗回到长沙,因孩子放疗后的颈部水肿和灼伤还很明显,不敢让老人看到,所以,父亲病重后,我只回家看过他两次。

图1 摄于2019年“五一”假期,

作者从广州的医院赶回老家看望二老

这是最后一张父女合影

一次是中秋假期之前的那个周末,我独自回家,坐在父亲的床前,看着他衰弱的模样,心如刀绞。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父亲看出我的沉重,宽慰我说:“你不要有心理负担,立宏的病没落下后遗症就没有问题了,我的病很快会好的。你工作忙,又在整修房子,很累,你安心回去,不用担心家里。”——儿子治疗期间,我先生曾突发急性小脑梗死,这个消息我没有对家人隐瞒,所以父亲认为我心情沉重一半只是因为先生的病。

另一次回去是中秋假期,恰逢儿子的生日,我与先生带着儿子一起回到父母家。我感觉这会是儿子见他外公的最后一面,因为他很快就要回北京,利用国庆长假作休整,然后开始上班,我和先生也会一同过去,帮他整理打扫一下半年多没住人的房子,帮他调理适应一些日子。那是儿子病后第一次回他的外婆家。先生很忐忑,担心两老从儿子的饮食看出端倪,我悲伤地说,他们都离不开床了,看不到孩子吃饭……那天黄昏,站在父亲和母亲的病床中间,我捧着一个小蛋糕,让儿子吹灭蜡烛,许下心愿,便算是他与外公外婆一起过了一个生日。我们兄弟姐妹四个还在两老的病床前拍了一张合影,这是最后一张有父亲的合影。离开家回长沙前,我到父亲床前告别,父亲问我,国庆长假还会回来吧?这正是几天里一直煎熬着我的问题,那一刻,我只能艰难地回答:“假期的前几天恐怕不能回,要去北京办点事,后面几天看情况……”

父亲没有说话,眼神暗淡下来。

至今想起,我都无比悔恨,我应该跟他说我能够回家的,哪怕是哄骗,他也许就会顽强地盼着,挺过那黑暗的一刻,等着儿女回到身边。

图2 摄于2018年春节

作者与父母、弟弟、妹妹的合影

儿子开始上班后,妹妹去北京照顾他几个月,过年时陪儿子一起回来,说起在北京曾独自大哭一场——那天,她去菜市场买菜,看到有她爱吃的韭黄,想起父亲总是在她回家时买回一大捆韭黄;父亲行走不便不能出门后,只要听说妹妹回家,也总是吩咐保姆早早去菜市场将韭黄买回。那一刻,思及当时视作寻常而如今再也触不可及的点滴,她不由得悲从中来。

我不愿跟妹妹一起回忆,因为怕眼泪决堤,怕心碎裂,怕所有的伤痛在这一刻齐集,将我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坚强击溃。但是独处时我又何尝能够屏绝往事中那些与父亲有关的点滴!每一次回到家,家里的茶几上,总是摆好了我喜爱的当季食品,夏天的西瓜、莲蓬,冬天的荸荠,秋天的橘子,还有父亲自己觉得好吃的各色食品。餐桌上,也一定有先生爱吃的烧鳜鱼,我爱吃的油炸刁子鱼。哪怕已无力坐起,父亲也从没忘了自己一家之主的责任,操心着家里种种,想以微薄之力,护得儿孙们的周全。

最后一次回家看父亲时,母亲告诉我,父亲跟他说,等我的房子重新装修好,他要和母亲再来一次长沙,看看新装的房子,也看看小弟弟新搬的家。我不孝,房子重装一直没上紧,没能让父亲等到这一天。这也是我不能去细想的,一想,那一点自己强行粉饰的祥和就裂成碎片。

这样的悔恨太多!2018年,我做的关于一个村庄文化生活记录和研究的课题出书了,忙忙碌碌中,我竟没想过带回家给父亲一本。我怎么能够不在心里留出一点空间去想想,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在意我每一篇文字每一点消息的人啊!这份遗憾,我是再没有机会去弥补了!个人的散文集子,我也是拖了又拖,在父亲走后几个月才出书。多渴望上天再给我次机会,能够把这两本册子,捧到父亲跟前,交到他的手上!

父亲的心很小,小到儿女的点滴小事就可以把他的心装满;父亲的心很大,大到曾经刻骨铭心的伤痛都可以消解。

父亲的一生充满艰辛。童年丧父,母亲改嫁,他领着才两岁的弟弟随爷爷奶奶跟叔父过日子。没有父母照应的孩子是多么凄凉,我无法进入父亲童年少年的那些年月,只知道,从他还是一个孩子起,就得自己扛起一切、咽下一切。他曾经因为太思念改嫁的妈妈,领着小他两岁的弟弟走很远的路找到妈妈新的家。继父的冷淡,让过早品尝了世态炎凉的父亲不敢在妈妈身边久留,他赶紧带着弟弟离开,不忍回头看身后泣不成声的妈妈。

但是,父亲心中没有留下怨恨,在他的继父90岁那年,他对我和弟弟妹妹说,想给老人做一次寿,“这么大年纪了,不知道还有几个生日可过”。为了满足父亲的心愿,我们姐弟几个各自向单位请了假,全家人一起到了父亲继父的家,为他安排了一个热闹的生日。父亲安静地看着老人,我安静地看着父亲。那样的时刻,父亲会不会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呢?他没有对我们说过。几十年里他一直是这样沉默坚忍,再累再疼再委屈,他都不吭一声。

最后那些日子,他躺在床上浑身疼痛,弟弟问他疼吗,他说“不疼”,只有当儿女都不在身边的时候,他才偶尔跟妈妈说一句“好难受”,但也只是这三个字,再无别的言语。弟弟听母亲说父亲难受,便弯腰用双手伸到他的身下,将他背部托起,问他:“这样会不会好受一些?”父亲说,好一些。但是他又示意弟弟放下,说,你的腰会疼。这就是父亲,他的一生,永远是把自己放在最后一位的。应该是童年遭际烙下的心路纹理吧,在他心中,他自己是他的世界里最不重要的那个人。

儿时,听母亲说,父亲只埋头做事,永远不会说一句漂亮话。年轻时在县第五中学管后勤,学校有一间旧瓦房要换瓦,他问了拆除工价,觉得太贵,便自己爬上屋顶,一片片把那些破损的瓦揭下来。那是盛夏,烈日灼人,父亲从屋顶下来,嘴唇上都起了一层燎泡。

图3 作者父母中年时的合影

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高大英俊,篮球打得很好。学校组织篮球赛的日子里,我总是守在球场边做啦啦队员。父亲每进一个球,我都跳起来兴奋地大叫。比赛结束后,父亲总是走过来拍拍我的头,让我跟着他回家。

我4岁那年,妹妹出生。漫长的半个世纪过去,有一个情节我一直忘不了:父亲在新生儿的啼哭声中走出房门,在走廊上呆立片刻,双手抱着头蹲下了。一个走过的同事关切地询问,他一语不发。后来从父亲母亲的对话中我才知道,家里没钱了,妹妹的奶粉奶糕,佝偻病的弟弟每日服用的鱼肝油,都要向人去借钱买来。原来,父亲和母亲微薄的薪水,还要挤出一部分接济父亲的家在农村的叔父们,所以总是难以为继。

但是,日子再困窘,父亲也没误了对我们的精神养育。

20世纪70年代初期,我家所在的小镇上出现了第一台电视机。一天晚饭后,父亲跟我说,走,带你去看看电视。我跟着父亲走到一所房子,好像是镇革委会,里面已经聚集了一些人。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到靠近电视机的位置,小声说:看看,这就是电视,小电影。电视里播放的是什么节目我已经没有印象,记忆深刻的是那种极富冲击力的新奇的感觉。

我刚上小学那年,镇上组织庆祝九大召开的文艺汇演。记得我领舞一个表演唱节目,穿着白色娃娃衣和蓝色裙子,头上扎着粉红色大绸结,脸上唇上涂得红红的,在台上充满热情地唱“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豪情庆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演出散场后,父亲走到舞台边,直接将我从台上抱下来,牵着我的手,穿过人群,在小镇的麻石街上开开心心地往家走。当时我心里那份骄傲和安宁的感觉,至今不能忘记。

小时候文化生活贫乏,父亲领着我和弟弟去看所有能看到的电影——《英雄儿女》《地道战》《地雷战》《金姬银姬的命运》《卖花姑娘》《一个护士的故事》《桐柏英雄》《第八个是铜像》,还有八个样板戏;带回所有他能找到的书籍——《毛泽东的少年时代》《十粒米的故事》《高玉宝》《剑》《彝族之鹰》《红石口》《武陵山下》《金光大道》《艳阳天》《沸腾的群山》《李自成》《红岩》等等,还有他装在大木箱里的一整箱书刊,记得里边还有一摞《外国文学研究》杂志,我就是从那些杂志里第一次记住了夏目漱石和他的《我是猫》。看我喜欢涂鸦,父亲便买回一本素描画册,让我照着描画,还买回笔墨字帖,让我临写。曾经我的毛笔字和小楷临得很有些样子了,可惜后来看见同学的字有我喜欢的,便行仿写,模仿过至少五个人的字,终于到今天不成体统的模样,愧对父亲一番苦心。

我的童年少年都是书荒年代,但父亲给我们买的书刊装满了足足一个木箱。我曾经将父亲给我买的所有图书登记造册,有小伙伴来借,便记上借期,过一段时间还没归还,便去催还。在小伙伴羡慕的眼光中,我感到自己是多么富有,这一切,是父亲给我的。

我不太惧怕写作文,也得益于父亲的指点。记得有一次写一篇虚构的记叙文,写一个生产队的贫协主席易爹的事迹。狂风暴雨的夜晚,易爹赶去队部加固队屋的屋顶,到天亮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却发现自家的屋顶被大风掀开了,家里满是积水。我写到这里就结束了,意图以鲜明的对比展示易爹的大公无私。父亲看完,只简单地问我:这个结尾你想一想,易爹关心队里的事,队上的社员就不关心易爹吗?我恍然大悟,加了一段易爹回家看到社员们在帮他抢修屋顶的场景描述。

我还一直记得小时候的一个场景。是在一个暑假,在我们居住的乡村学校的走廊上,两岁多的小弟弟正抓着一小把绿豆往口里塞,父亲看见了,严厉责问他绿豆哪儿来的,六岁的妹妹马上站出来挡在弟弟前面,显得很镇定地说:“是那边检瓦的师傅给的。”其实,绿豆是学校的另一个老师晾晒在操场上的,弟弟经过,抓了一把。妹妹担心父亲责罚弟弟,说了个谎为他开脱。父亲从妹妹发虚的语气里明察真相,厉声要求她重复一遍,妹妹吓白了脸,赶紧承认说了假话。父亲让妹妹跪下,用竹枝狠狠地抽打她,问她还说不说谎。妹妹哭着保证再也不说假话了,父亲才放过她。

这种时候,父亲是无比严厉的。他说,你们没听外婆说吗,小时偷针大来偷金,变坏是从放过点滴小错开始的!父亲教导我们时最常说的是“心要正”。他评价一个人好,常用的词是“心正”;评价一个人不好,常用的词是“心不正”。

生活中,父亲对我们的关爱也是极为细致的。

我们姐弟几个和外婆跟随妈妈住在农村学校的那些年里,父亲周末从县一中回家,挑水,做蜂窝煤,到水井边洗被子蚊帐,干一切体力活,所以每个周末和寒暑假,都是我最轻松的时光。

20世纪70年代中期,“割资本主义尾巴”致使农民不能随意种自留地,住在农村学校的我们一家,常常没菜下饭,有时就是一碗丝瓜汤、一碗煮南瓜或者一碗辣椒萝卜、一碟泡菜。有一次来了客人,妈妈从同事那里借几个鸡蛋做了一个菜,妹妹一见惊喜大叫:啊呀,今天这么好的菜!妈妈在一旁急红了脸。家在湖区的父亲的四叔来了,看我们日子过得艰辛,心生不忍,说,老三调皮,让她跟着我们去过吧,乡下添口人,不过是添副碗筷。父亲只是摇头,一句话没说。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从小父丧母嫁,尝够了没有父母的滋味,他不想自己的孩子再过远离父母的日子。

小时候,每个暑假,父亲和母亲各自都会外出参加一段时间的集中学习,回到家,父亲一定会带回一些他听到的故事或趣闻。有一次回来,他讲了这么一则笑话:一个认识几个汉字的外国人到中国来,待了几天后,跟中国的朋友说:都讲中国人谦逊,我看不对啊,中国人很骄傲自大的。中国的朋友问他:你从哪里看出中国人骄傲自大了?外国人说,中国的钱币上都印着“中国人民很行”,这还不自大呀?父亲讲完,我笑得蹲到了地上。吃过饭洗碗的时候,想起“中国人民很行”,又咕咕傻笑了好久。父亲见我兀自笑个不停,也哈哈笑起来。

父亲只在寒暑假才能得着些与我们朝夕相守的日子。暑假里的每一个晴日黄昏,父亲都会在学校操场上洒水降温,然后将竹床和几把小椅子搬出来。洗过澡后,一家子在夜色里或躺或坐,听外婆讲古,听父亲母亲出谜语、讲故事。蚊香薄烟袅袅,远处树影绰绰,周遭蛙声一片,头顶繁星满天,人声在其中渐渐地变得缥缈,睡意如轻纱覆盖下来,罩着一场酣梦,梦里不知夜深露浓,今夕何夕。有时候,醒来已是在屋里床上,星斗灿烂的苍穹化成了低矮的蚊帐顶,让人好长时间回不过神来。

在农村学校上到初中二年级,父亲将我转学到他工作的县一中就读。那是一中唯一的一个初中班,1976年“文艺学大寨”风潮中从城区各小学挑选能歌善舞的孩子组建的文艺班。那是一个活泼快乐的集体,在久居乡村的我的眼里,每个孩子都还很洋气,所以最初的日子,我有些难以融入。父亲感觉到我不快乐,对我说:隔壁李老师的女儿也是去年从农村学校转学来的,你多跟她一起玩,她会领你慢慢结交新朋友。按父亲的建议,我很快跟李老师的女儿卫平疯玩到一起,加上后来转学过来的英语老师的侄女儿光华,三个人除了上课和回家吃饭睡觉,其他时间大多是混在一起,策划了不少至今回忆起来还暗自得意的恶作剧,发明了很多只有我们三个才懂、一直使用至今的暗语。我们的玩闹场地常常也会转移到父亲的宿舍里,父亲看着我们闹,只是笑,不批评,不制止,不念叨。

1980年我考上大学,父亲送我去广州。从老家乘长途汽车到长沙,他领着我去火车站买好票,寄存好行李,带我去一个住在沿江大道的姓潘的伯伯家。在公交车上,父亲叮嘱我记住这趟“去潘伯伯家的车”。他告诉我,潘伯伯也是沅江人,古道热肠,以后寒暑假往返经过长沙,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下车后他一路指点沿途的标志性建筑,让我记住路线。到广州后,父亲帮我安顿好,在学校招待所住了两晚,白天带我到周边转,让我熟悉环境,第三天他就返回了。我送父亲到校门口的公交车站,父亲在小摊上买了一串香蕉,说外婆牙不好,这个能咬动。看着父亲一手拎着帆布旅行袋,一手拎着香蕉,上了公交车,迅速走到车窗边望着车下的我。那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从此再不能经常见到父亲了,一时泪如泉涌。寒假回家,母亲告诉我,父亲回到家后很长时间不能释怀,担心我吃不惯广州的饭菜,担心我想家,“没有辣椒,香肠都是甜的……”他跟母亲念叨时总是心事重重。

我上大学时父母工资还很低,七口之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大学四年,除了入学时母亲从大队会计那里借了几十元为我准备行装,基本上是靠每月21元的助学金度过的,几乎每顿饭,我都只买5分钱的青菜,逢节日饭堂加菜才能饕餮一番。父亲担心我吃不饱,借来石磨,自己把黄豆、大米、薏米和在一起碾成粉,让母亲炒熟,用布袋装上,密密地缝好,他再去县城邮局寄到广州。母亲告诉我,有一次磨黄米粉时,父亲腰疼犯了,推一阵石磨,停下歇一阵,再推。母亲让他拿到大队部的电磨坊加工,父亲说,电磨的没自己磨的细,粗了口感不好。我知道,父亲是要在一把一把推碾的过程中,将自己的爱与牵挂一点一点添加进去。

图4 摄于前几日,沅江,黄昏的渔村

我的儿子上幼儿园前,很多时候是放在老家由父母带着的。父母当时都没有退休,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轮换着一天一天拉扯我儿子的。儿子回长沙后,每过一些日子,父亲或者母亲都会来一趟,因为舍不下小外孙。有一次,父亲来了,正值我们单位给每户重新刷墙,家里一片狼藉,父亲只和我们一起在外面小餐馆吃了顿饭,就匆匆返回老家了。看着他的背影,我有些心酸——那时候没有高速路,乘客车从老家到长沙,单程需要四个多小时。父亲一天内往返,该是多么辛苦。

父亲20世纪90年代确诊患类风湿,指关节肿大、疼痛,在长沙各处求医,吃了很多药,都不见效,渐渐地由行走不便到无法行走。我当时的房子在六楼,父亲没法下楼,我心里很焦急。一天,我遇到九岁起跟随父亲学中医、大学就读于湖南中医学院、时任湖南科技出版社社长的好朋友黄一九,问他类风湿能不能治。一九说,能治。自此以后长达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一九每周一次上门问诊,根据病情变化调整药方。父亲服药几个月之后,不仅行走自如了,还能做些家务活了。他非常高兴,我们也很开心。有一次,父亲拿着拖把擦地板上的一块水渍,洗完碗从厨房出来的妹妹往沙发上一靠,望着父亲赞许地点评说:“嗯,老辈人真没讲错,人老骨头枯,正好做工夫!”逗得一家子哈哈大笑。那是一段多好的日子啊,父母健在,儿子和先生健康,弟弟妹妹快乐。如果生命能选择回放、暂停,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到并且永远停在那一段,不要升职,不要风光,只要一家人健康平安地守在一起。

确实,那以后,父亲和母亲过了几年好日子。每年,大弟弟和妹妹都会开车带着他们出去旅游。我也有一次借着出差的机会,带上父母去山西,特意在周末陪他们到了大寨。在父母这代人心中,大寨曾经也是圣地一般的存在。在大寨,我和山西闺蜜唱起“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大寨那个就在山下边”,父亲母亲感慨万千。我想,他们的青春记忆,一定在我们的歌声中复苏了。

每一年,当天气开始变冷,父母都会到我这里来住上几个月,待来年春天再回去。一个阳光很好的冬日,父亲坐在露台上晒太阳,我将他的茶杯端上去,他叹了一口气,很满足地跟我说:“我和你妈妈都没想过会有这么好的晚年。”父亲的满足当然让我很开心,我视为对我和弟弟妹妹的最高奖赏,但也足以见出父亲对生活的要求从来不多,无非是日子安稳,衣食无忧。最近这次回家,我跟母亲提到父亲对我说过的这句话,母亲感慨地说,你爸爸一向情感不外露,说出这样的话,很难得。

几年前,春节临近时,父亲在老家摔倒,导致髋关节骨折。他不肯手术,弟弟买来可调节高低的医用床,摆放在客厅,让他能看电视、跟家人聊天。春节后,我将X光片带到长沙托同事找湘雅医院的专家查看,专家说,必须手术,不仅仅是为了让老人能行走,而且是救命,因为长期躺着脏器会慢慢衰竭。我将专家的意见在电话中告诉父亲,他沉默一会,说,好吧。妹妹找了辆救护车将他送来长沙,在湘雅医院做了手术。从他术后醒过来起,我和弟弟妹妹总在问他疼吗,他总是摇头回答“不疼”。但是出院后,父亲不大愿意走路,我告诉他走路对于康复的重要性不亚于手术,父亲这时便会拄着拐杖走一走,但明显很吃力。我催促得多了,他才说,走路伤口疼。我们都不忍心催逼太紧,也就由着他了。所以父亲很多时候都是待在屋子里,每日里过得钟摆一般精确,在固定的时间起床洗漱,吃早餐,看头条新闻,坐在藤椅上打个小盹,吃午餐,午睡,起床后在手机上看头条或者凤凰周刊的新闻,有体育赛事的话坐在电视机前看比赛。下午17:30准时开晚饭,吃完洗漱,然后安坐电视机前等着《新闻联播》《焦点访谈》,再看湖南经视三集连播的电视剧,结束后关电视,端着自己的保温杯蹒跚走回卧室,睡觉。

前些年,我的叔叔突然中风,行走不便,话语不清,婶婶带着他,住到了她乡下老家一个侄子的旧屋里。逢年过节,我们都开车带着父亲去看望,让这对从小相依为命一起长大的兄弟能一起聚聚。父亲寡言,叔叔无法言,他们的聚聚,就真的只是一起坐着,带着说不出的牵挂说不出的悲伤。那种时刻,他们的心里一定翻卷着几十年的命运风云吧?我能做的只是给他们尽可能多地拍下照片。每次走的时候,我们扶父亲上车坐好,叔叔总是蹒跚着走到车门旁,弓腰低首看着车窗里的兄长,那眼神,每一次都使我落泪。后来,叔叔病重,终至失去知觉。我赶回益阳看过叔叔后回到老家将情况告知父母,父亲沉默良久,说:告诉他们,如果救治无益,不要救了,不要让他再添痛苦。那语调里的深痛,我一直不能淡忘。叔叔离世那年的正月初二,父亲坚持要到益阳去看望他的已经是植物人、在家中靠妻子鼻饲维持生命的弟弟。因为叔叔家住五楼,又没有电梯,父亲平地行走都艰难,我们便极力劝阻他。他坚持要去,我们只得顺从,艰难地把他扶上车,到了益阳,堂弟和堂妹夫一人一边搀着,几乎是把父亲抬上楼的。站在床前,俯身看着毫无知觉的骨肉兄弟,父亲是怎样的心境,我不愿去想。

2018年9月,我休了8天年假,回家与妹妹一起照顾父母,让常年辛苦侍奉两老的大弟弟出去散散心。一天午饭后,我安顿父母睡下,让承担一日三餐的妹妹也休息一会,自己外出给父母买药。回到家,正听到父亲对母亲说,兆平已经两天两夜没好好睡了,中午要叫她睡一觉。我赶紧走进房间,故意大大咧咧地说,谁说我没睡啊?这两天夜里妈妈睡得好,我也就没怎么起来,睡得不比平时少呢!

父亲永远记挂着家里每一个人的点点滴滴,却很少提到自己。弟弟多次跟我说,他最害怕的是父亲有病痛从来不讲,自己忍着。正是父亲的隐忍,让我相信他的身体还过得去,所以这几年将关注重点放在了生活已无法自理的母亲身上。直到2019年9月他出现全身浮肿以致卧床不起,我才明白,83岁的父亲,撑不了太久了。

太多的遗憾悔恨,都已无法弥补。

记得武广高铁通车不久,我利用五一假期领着父母到广州,让他们体验一下高铁。大学时的闺蜜高筠、梅霞陪我们游览母校。梅霞对父亲说:叔叔,当年你送兆平来学校报到,还不到我们现在的年纪呢!我一时觉得惊心,却依然相信自己与父母这样快乐相守的日子还很长。直到父母相继躺倒在病床上,我才肯相信,没有人拗得过命运和时间,父母注定会从儿女的生活中渐渐抽离,哪怕你情深似海,万般不甘。

图5 摄于前几日,洞庭湖上的晚霞

父亲走后,弟弟一直保留着他的手机号,父亲的微信也一直留在家庭群里,他的手机,就放在母亲的床头柜上。有时候我会在夜深人静时点开父亲的朋友圈,一条条看他转发的那些帖子,感受他老境里越来越窄的世界和越来越无力的生命感,每一次都会泪湿衣襟。

父亲走后,有一次我和先生回家看望母亲,妹妹告诉我,母亲用父亲的手机给自己发了一条微信:“你好,我是彭爹,希望你快乐。”

妹妹话语哽咽、眼泪汪汪,我赶紧走进洗手间,关上门,任泪水汹涌。父亲走后,母亲一直表现得很豁达,让我们误以为她已经坦然接受了父亲离去的事实,到此刻才明白了,老病咸至的年纪失去伴侣,这种生命的缺损是无法修复的。清醒地无奈地接受衰落的过程,接受身边的人如落叶一般的凋零,接受再不能与拥有几十年共同记忆的人一起谈论旧事,自己能说的越来越少,不明白的越来越多,熟悉的世界越来越远,这种心境,是多么苍茫。

从这个意义上说,父亲先走,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失去父亲的最初那些日子我是麻木无感的,仿佛父亲并不曾远离。大约一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我独自在家整理照片,翻看每年除夕的全家合影,突然真切地意识到,父亲再也不会回到我们中间了!

哀恸这才如山一般压下来。

我坐在地板上,哭了个天昏地暗。

注:本文刊发于《新课程评论》2023/06「弦歌」栏目。

| 彭兆平

湖南省编辑学会会长

《新课程评论》创刊总编辑

评新课程,论大教育。《新课程评论》设置「名家」「专题」「前沿」「研究」「纵横」「弦歌」等栏目,刊载基础教育课程改革领域的理论成果和实践经验,以理性、建设性助力教育发展,展示一线教育教学成果,加强学术交流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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