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菜园
图 /文：颜立红
一九九六年，在黄材教了四十年书的父亲终于退休了。带着弟弟定居到老家——大成桥。当搬进老街上外祖父家族留置的临街面那窄窄商住房后，父亲就开始了他的菜园选址工作。
父亲在乡卫生院、颜家老屋等地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转悠，几个来回后，菜园的地点终于定了下来，就是乡卫生院后面那个小山坡。山坡地势不高也不低，朝南，向阳，旁边有条水沟。从父亲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对那块地很满意。
八九十年代，大成桥小煤窑多，人们都热衷于开煤矿、挖煤炭、做煤生意挣大钱，许多村民都不种菜，荒废了很多自留地。父亲选中那块地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一丛丛没过人腰的冬茅肆无忌惮地生长，狗尾草直挺挺地与野蓖麻比高低，野蒿子和猫公刺，胆大妄为地攻城掠地，被黄荆藤缠缠绕绕的小树，弱弱地弯曲着，它们都争先恐后地抢夺着阳光雨露。年复一年，枯枯荣荣，没有人把它们当回事。
只有父亲，把这块地当作大事来看。因为母亲去世得早，掌握全家锅盆碗筷的父亲心里明白，只有菜篮子充实了，饭桌上的内容丰富了，一家人的生活才会有滋味。
父亲添置了必备的农具，开始做开荒种地的准备工作。挑起一担高脚箢簊，一头架起锄头和耙头，一头放置一个水桶，桶里有弯刀，镰刀，水瓢等，脚穿用旧轮胎和橡皮筋做的鞋子，一条白色毛巾挂在脖子上。那时我参加工作了，正值回家度假的我，西装革履，空着双手跟在父亲身后，倒像一个少爷公子似的。
年过花甲的父亲做事还是很利索，捋起袖子就开始干起来。
父亲挥舞镰刀的动作英武敏捷，眨眼工夫，杂草就被父亲消灭干净了，只剩下一截截参差不齐的矮桩留在那。接着，父亲弓起身子，弯刀几起几落，那大大小小的苦枣树就被放倒了，我帮父亲把它们拖到山坡上。父亲把杂草扎成捆，抱到坡脚，父亲告诉我，等它们晒干了烧成灰可作肥料待用。
半天的时光，菜园的雏形出来了：五块土，每块长约十米，宽一米，六条沟，每条沟宽约四分之一米，平平整整，凹凸得当，清清爽爽，让人眼前一亮。
正值秋末冬初，阳光和煦，微风习习。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父亲面带微笑对我说，第一块种道林白（上海青），第二块种白萝卜和胡萝卜，第三块种菠菜和茼蒿，第四块种莴笋、芹菜、大蒜和香菜。规划一番后，他又忙开了。
母亲早逝，当时教师工资微薄，尤其是退休后收入锐减，对于养家糊口的父亲来说，未免有些捉襟见肘。父亲希望我们能健健康康的成长，他希望把最安全、最新鲜、最美味的蔬菜送到家里的餐桌上，送到每一个家庭成员的碗中。
父亲深信，人勤地不懒，土地再怎么贫瘠，它都能养育生命，人生再怎么窘况，都会挺过去。父亲把希望和种子撒进伴有鸡鸭粪、牛猪粪和人粪的土壤里，过不了几天，菜地就活起来了。紧挨地气的种子生根发芽，破土长茎，带着微笑和希望茁壮成长起来。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是父亲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天清晨五点半，父亲总是准时起床，拾掇完家里的清整工作，窗外才有清脆的鸡鸣鸟唱之声。之后，父亲扛上锄头或挑起水桶，轻轻地出门，径直往山坡去。初冬的早晨，天气平添了些许寒意，父亲佝偻的身影，瞬间就融入到为大地打上了一层薄薄粉底的晨雾之中。
酷热的夏天，被太阳炙烤一整天的蔬菜，茎疲叶倦果衰，奄奄一息。此时，挑水浇菜是最艰苦的工作。黄昏的太阳下，单瘦的父亲，其影子越发细长，父亲浇水的动作很优美，一屈一伸，有如温柔的情郎与心上人尽情地轻吻，一舀一浇，又如慈善的妈妈给嗷嗷待哺的婴儿开怀喂饮。尽管身困人乏，汗流浃背，看到因浇了水而渐显鲜活的蔬菜，父亲脸上写满了幸福、快乐和骄傲。
父亲早年毕业于长沙农校，经父亲打理后的菜园子，还真是硕果累累、五彩缤纷：篾筛子那么大的南瓜，青黄红颜色不一数也数不清辣椒，戴绅士帽穿紫大袍大腹便便的茄子；半个人高的冬瓜，红得透亮的西红杮，让人垂涎三尺的黄瓜和菜瓜，绿油油上海青和小白菜，又嫩又粗壮的莴笋，郁郁葱葱的菠菜茼蒿韭菜……
父亲喜欢种油菜，他说，油菜苔好吃，自己榨出的菜籽油比超市买的各种植物油要好吃得多，也环保得多。可是种油菜需要很宽的地，此时，恰好卫生院换址新建，卫生院的菜地就闲置了，父亲在征得医院领导的同意后，就在那种下了几块油菜。
春季开学第一个周末回家探望父亲，油菜花还没有开花，整个植株都是青绿色，父亲去地里采摘很多的油菜花苔回家，不论是清炒还是凉拌，都是我们全家人的最爱，尤其是我最喜欢的油菜花苔炒鸡蛋。隔一两周后，油菜花苔就开始长出花骨朵儿。再过两周回去，父亲的油菜地里就齐齐整整盛开着黄黄灿灿的油菜花。南风吹过，涌起一股又一股金色的波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过来一波又一波亮光。清新、自由、沁人心脾的香味与热烈、灿烂、无言以表的色彩调和成了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每当这个时候，已过而立之年的我也成了一个逐光的少年，与子侄们一起徜徉在黄灿灿的花海里，欢呼雀跃，同蜂蝶共舞，与花朵同笑而流连忘返。
油菜籽榨油后，父亲会为我们每家送上好几斤香喷喷的菜油，让我们分享收获的喜悦。那时，我和妹妹都已结婚，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后来，在父亲的操持下，最小的弟弟也成家独过。大家分成四个小家，从此，父亲的饭桌上一般情况下就餐的就只有父亲和后妈了。一园子的菜，两位老人无论怎样都吃不完，父亲就隔三差五地把时新的蔬菜，送到离家三十多公里的我家和妹妹家。弟弟后来在大成桥开起了超市，也有经营蔬菜的项目，但他家饭桌上的蔬菜多半来自父亲的菜园，弟媳经常讲起这样一句话，吃爸爸种的蔬菜就是有味得多。
时间不急不慢地从父亲的菜园里划过去，我们吃着父亲种的菜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有时候，为了赶季节换种新菜，或者是实在吃不完，父亲就将菜园子里长势旺盛的蔬菜一一砍了，用蛇皮袋一袋袋的扛到自己家里，然后分给亲朋戚友左邻右舍。后来，在后妈的坚持下，父亲也把四个小家都吃不完的蔬菜，摆到一楼门面上出售。真正的本地菜，真正的无农药化肥的有机菜，价格又比商店的便宜，所以生意还不错，一天也能挣个几十元或上百元。每天晚餐后整理一大摞面值为分分角角的蔬菜售款，就成了父亲的必修“功课”。
每次回家探望父亲，面对父亲越来越佝偻的身形，望着父亲渐渐消瘦的脸庞，听到父亲越来越严重的咳嗽，我就很是不安和羞愧。父亲本来就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由于年事渐高，又如此不辍劳作，身体每况愈下。父亲每一声咳嗽，就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
“爸，我们都已成家，现在您也没有什么负担了，退休金也涨了，维持您两老的生活也算绰绰有余，您就别这样辛苦了，好好享受晚年生活吧。您有什么要求，我们三兄妹也可以分担，退休前您也是多年的中学校长、中高教师，退休后为了这几个小钱而拼命，说出去，您没面子，我们脸上也无光。”作为家中长子的我劝父亲，父亲没有理会我，只是默默地忙着他的“功课”，记完最后一笔账，父亲才站起来对我说，“种菜怎么啦？卖菜又怎么啦？不贪不占，不偷不抢，凭劳动挣钱有什么丢脸！人这一生，一定要有事做才有味。”说完就神情凝重地走开了，撂下一脸茫然的我。当时我只是以为父亲太执拗了，我的话伤了父亲的面子。
“人这一生，一定要有事做才有味”，许多年后，我才领悟到父亲这句话的真谛。在这个物欲横流、甚嚣尘上的世界，什么是有味，什么是无味，有多少人能分清，又有多少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种“味”？父亲的言传身教，给我们塑造了一个勤劳而敦厚的形象。
2017年，支气管炎转化为肺癌的父亲，带着对生活的眷恋，带着对儿女的期盼，带着对菜园的感激永远离开了我们。
被父亲守护的土地是幸福的，活得生机盎然。被父亲爱着的孩子是幸福的，无忧无虑地成长。我十分感谢父亲伴我们度过了那段有滋有味的时光，也感谢他留给我们那么珍贵的回忆。多年后，我居于闹市，像牛一样默默反刍往昔，心底生出丝丝苦涩，想想那山坡上父亲的菜园，它多像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地将我们包围，拥我们入怀。
作者简介
颜立红，网名：平沙落雁，宁乡大成桥人，乡镇初级中学教师。虽教数学但不务正业地爱好文学，偶尔涂鸦诗词联赋以自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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