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形式语言分析”是我经常要上的一门课，内容涉及绘画的视觉语言应用规律。这门课不仅依托绘画的经验，更需要梳理视觉规律中的理论成分。在备课中我参考了包括格式塔心理学、构图学在内的理论著作。但是这些内容偏重理论分析，抑或时代烙印明显，作为绘画教学的直接指导还是犹如隔靴搔痒，达不到痛点。于是我就自己动手，断断续续把备课稿写成教材。以大量绘画作品中的视觉语言分析入手，通过例证使理论变得浅显与实用。我并不想写一部面面俱到的工具书，当然我也没这个能力，只想写一本能切实指导教学的参考书。
——《前言》节选
刘悦
2019 年 11月
■ 刘悦 ■
LIUYUE
1980年生于天津。
2006年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 油画系 获硕士学位 并留校任教，
现为天津美术学院副教授。
《绘画形式语言分析》
刘悦/著
第四章 简化
一、简化概念
“一个物体用尽可能少的结构特征把复杂材料组织成有秩序的整体时，我们就说这个物体是简化的。”首先数量“少”是简化的条件，其次要凸显有“秩序”的整体。就像一串葡萄可以串联起许多葡萄珠一样。一个葡萄与一串葡萄哪个看起来简化？一个葡萄突出形状的单纯，一串葡萄突出结构统一。对于绘画而言，彰显结构往往更重要。
二、简化的意义
1. 简是视知觉的要求
首先，“简”是顺应自然规律的。自然的设计是遵循最高效，最简化的原则的，所谓大道至简。简化与高效率是紧密联系的，作为自然一部分的人类在视知觉的心理活动中也同 样体现对简化原则的遵从。观看是高度选择性的过程。“人 的眼睛倾向于把任何一个刺激式样看成现有条件下最简单的 形状。”会把繁多的内容看作有关联的结构体系，从而增加识别的效率。这一过程不是复杂的思维过程，是视觉心理的直接反应。所以从识别的角度，“简单”的作品易于观众识别， 是最受欢迎的。其次，当代社会中人的生活节奏相对较快， 获得信息的来源和速度都很迅速，这也决定对信息的识别和 判断也要高效，无论作品内涵如何，从形式上都尽可能方便 人们识别与观看。弥尔顿·艾弗里（Milton Avery）的绘画作 品摒弃了许多人物特征的细节，但不影响我们对于其造型的认知，相反简洁的造型凸显整体性，增加了绘画耐人品读的趣味性。（图 4-1）
图 4-1 弥尔顿·艾弗里《两个人》1957年 布面油画 70cm×90cm
2. 简化凸显单纯性
简化不仅提高识别效率，还可以加强内在联系。简不仅是要减少，而是要在减少多余的同时，凸显内涵的单纯 性，从而达到以少胜多，以简胜繁的内在聚集力量。在中 国传统哲学里没有“简”的字眼，但是这个理念是非常明显的。庄子有云 ：“少则得，多则惑。”他主张只有剪除流行的种种人为外在装饰，剥离纷繁表象，人类才能返璞归真，体察天地之道，追求“大通”之境。只有减少才能有所得，这与简化的理念是相同的。闫博的绘画语言极致简约，仅保留几条线条，使绘画流露着儿童一样纯净的单纯 性。（图 4-2）
图 4-2 闫博《藏》 综合材料 2008年 162cm×131cm
图 4-3 《蛙》霍去病墓石雕 汉代
3．简化有利于意境传达
简化可以激发人们的想象，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对包括绘画在内的艺术欣赏是“暗示 - 想象”的过程。 作者提供暗示，观众参与想象，两者是互动关系。暗示应该是言简意赅的，才能吸引观众依靠想象去解读。如果暗示变成连篇累牍地陈述，必然压缩想象的余地，使艺术观赏乏味。 诗歌是最简练的文学形式，提供想象的余地却是很丰富的。例如白居易《忆江南》中“日出江花红胜火，春 来江水绿如蓝”一句。十四个字勾勒了一幅红绿相间的风景，那红与绿到底是什么颜色，引人遐想无限。同时这与以往视觉经验密不可分，头脑主动地，积极地参与联想的过程让人兴奋。中国汉代霍去病墓道两旁动物的石雕是极其粗犷，与现实形态相差甚远。但看起来又是极生动的动物造型，这种关联激发头脑对砾石与动物形态共性丰富的想象。艺术作品的含义靠作者的传递，观众绝不是被动的接受者，以想象和思考作为回应。只有让观众参与到这个过程中来作品才有意义。只有保留充分想象余地，才能传递作品的意义（图 4-3）。美国艺术家沃尔夫·卡恩（WolfKahn）的作品《水上橙色的光》看起来是几个抽象的色块， 同时暗示一片安静的风景，空灵而温暖。观众从画中看到了更多的来自个人的联想，这比一个描绘更真实的场景更能引人入胜。（图 4-4）
图 4-4 沃尔夫·卡恩《水上橙色的光》1995年 油画 109cm×152cm
三、如何表现简化
简化如何在绘画中表现？简化走到极端便是虚空，因此简化是相对的，在绘画中简化体现为视觉上的简化趋势， 是在头脑中形成简化的视觉结果。并不意味绘画元素的单方面减少，这是多方面综合的结果。
1．图形的简化
绘画中，视觉元素减少会带来简化的效果。首先从识别的角度来看，对于形象识别并不需要看见所有的细节， 只要把握主要结构特征就可以。例如，微信表情中一个简单的笑脸符号就可以传递喜悦的心理活动。所以形象简化 到只保留最基本特征元素，就可以胜任识别的任务。提供明确的特征比繁复的细节要有效率得多，而且减少无效的细节更有利于主体的呈现。画面最基本的元素是图形，提供更明确，更连贯的图形才能达到简化的条件。 最简化的图形是圆形、正方形、三角形等的几何图形， 以及这些图形的组合衍生图形。这些图形对称，完整，具有极强的识别性和抽象性。图形简化实际是图形几何化趋势的处理，即保持图形基本特征基础上与几何图形之间的联系。好的艺术家会创造有意思的图形，同时兼顾几何形与自然形态之间的联系。比如一张真实的脸与椭圆形之间的联系。每张脸的外形是独特的，但是艺术家会把脸的图形与圆形联系在一起，创造出丰富造型的同时又加强了简化的效果。比如马琳·杜马斯（Marlene Dumas）作品《lovesick》，每幅作品都描绘一个浑圆的外形，干练通畅的面孔， 但每张脸的特征又不尽相同，既生动又不失简约。这样既提高了观看的效率，又兼顾了形象的特征性。通过特征“暗 示 - 联想”的过程，丰富了作品的内涵。（图 4-5）
图 4-5 马琳·杜马斯《love sick》局部
美国艺术家理查德·迪本科恩（Richard Diebenkorn） 的绘画造型受马蒂斯影响，简练而明确。这幅作品人物明 暗图形采用接近三角形、矩形等图形，作品带有鲜明的抽象性，整体结构统一完整，耐人寻味。（图 4-6）
图 4-6 理查德·迪本科恩《坐着的女人》1966年 水彩 43cm×35cm
吕克·图伊曼斯（Luc Tuymans）的作品简约单纯，他 在《建筑师》一画中描绘了一个跌倒在雪地中的建筑师， 环境被线条分割成几何图形，人物简单明了，脸部就是一个白色椭圆形，但这些并不影响对这一场景的观看，也契合了他作品的图像来源的基本特征。（图 4-7）
图 4-7 吕克·图伊曼斯《建筑师》 1998年 油画 113cm×144.5cm
2．色彩的简化
丰富的色彩固然可以带来愉悦的视觉感受，但也会迷失观看的凝聚力。统一协调的色彩关系使色彩在整体框架内有序组合，形成视觉的完整性。沃尔夫·卡恩（Wolf Kahn）《夏夜谷仓》以黄蓝两色贯穿整幅作品。互补的色彩在对比中紧密相连，使整幅作品视觉关系突出而有力。（图 4-8）
图 4-8 沃尔夫·卡恩《夏夜谷仓》1982年 布面油画 91cm×132cm
许多艺术家以极简的方式使用单一的色彩。一幅作品中一块突出的色块让人过目不忘，传达出的力量感让人激动不已。中国水墨画就是放弃了丰富色彩，把颜色简化到极致的黑白，才获得悠远、深厚的美学意境。苏笑柏的近几年作品呈现比较单纯的色彩。以中国特有的漆材料展现了中国独特的色彩。色彩的简化并非单纯地减少色彩，而是突出色彩的秩序性。 比如作品《宽宏－石青》中的石青色是中国悠久传统的绘画色彩，代表了东方的审美。在当代作品呈现传统审美特征，赋予传统文化新的内涵。通过一块颜色把作品的内涵性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图 4-9）
图 4-9 苏笑柏《宽宏－石青》2016年 大漆 73cm×165cm×15cm
3．平衡产生简化
画面平衡也会加强简化效果。“因为平衡能够消除构图的模糊性和不一致性，从而也就顺便增加了构图的简化 性。”平衡使画面各个元素紧密地联系起来，形成统一的视觉呈现方式。平衡涉及图形位置等多方面内容，会在“平 衡”一章分开探讨。画面中会出现不止一个图形。通过图形的形状、大小、 方向、色彩方面的互相协调，把画面上分布松散的图形联 系成视觉的整体图式。整体的唯一性必然带来视觉高效和明确，不会因为各局部的复杂而影响整体语义的传达。 整体图式不是仅仅局部相加，而是代表各局部之间的包 容和帮助。达娜·舒兹（Dana Schutz）的作品《介绍》人物众多，细节繁杂。但是她通过一个整体图式把画面平均 分为上下两部分。一个横躺的人物安排在画 面下方，平直而稳定。上半部分挤满各色面孔， 纷繁又活跃。上下部分在互相对比中又和谐的组成完整平衡的画面，没有一部分会显得突兀。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伦勃朗的成名作 《杜普医生的解剖课》，显示了舒兹非凡的构图能力。虽然画中细节众多，但都凝聚在同一图式关系之中，简洁而生动。（图 4-10）
图 4-10 达娜·舒兹《介绍》2005年 布面油画 304cm×426cm
4．简化与复杂
虽然简化有摒弃差别的需求，但简化的需求仅仅是趋势！如果摈弃所有差别，绘画必然走向虚无。在艺术史上 极简主义把绘画趋同性推到极致，也必然把绘画样式的演变推到尽头。 绘画不仅需要识别，还需要凝视。如果用简单的形式传达一种简单的意义，肯定会产生一种简单的效果。然而在艺术中，这只能导致单调感和厌倦感。凝视就需要有足 够的可读性的细节。包括形象、色彩、质感细节等，可以是具象的，也可以是抽象的，可以是画面描绘的，也可以 是材料本身流露的。如何在简化与细节之间达到平衡呢？ 细节是依附画面整体结构的，而不是独立活跃在画面之上。上面提到苏笑柏的作品颜色是单一的，但是作者应用大漆作为绘画材料，材料本身的质感和光泽传递出独特的 美感，而且画面的多层性在表面留存了丰富的作画痕迹， 这些细节都可以引导观众在原作面前细细地品读，其耐看的细节一点也不少。（图 4-9）
那如何看待写实绘画中形象描绘的细节呢？这需要谨慎和细致的分析。首先从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绘画把绘 画再现自然的能力发挥到极致，是艺术发展中观念和技巧的突破，有其绝对的价值。它与写实样式的绘画完全不同，其次，画面中的艺术形象与现实人物是两回事。大师 在艺术形象中倾注了大量的创造性描绘内容。而一些愚蠢 的写实画家只知道描摹现实中表象的细节，认为细节的堆砌就可以创造艺术作品，完全忽视艺术形象的存在，这样的绘画并没有存在的价值。仅仅是为了描摹现实表象的细节，只能是有害无益的。
四、简与繁是一体两面的统一体
简化不是简单抚平差异，简而化之。还体现出生发本源的大同性，体现“一”的观念。一不是数量上的“一”， 而是理念上的“一”。理念上的一是对世界的把握方法， 是对内心朴素的追问。把握了“一”，就可以推演出二、三至无限的重复。所以重复与同一或者繁与简是同一概念的不同表述。老子在《道德经》中有云 ：“道生一，一生二，二 生三，三生万物。”数量的扩散都是万变不离其宗。所以“道” 是“万物之宗”。数量重复体现过程，“同一”体现静态的核心。但他们又是向彼此之间流动的。一可以演变成万， 万都体现为一，即“九九归一”。
这种数量上的重复也是简化的表达方式，是对“一” 的一种表述。更能体现“一”所体现内容的无限性和时间 上的永恒性。自然之道就是无限重复。完整的物体可以无限的分解，无限的数量也能体现为“一”。数不清的星星都在一个星系中运行。芸芸众生不断繁衍生息都在体现 “人”的生存。简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而不仅是一个结果。这 里蕴含着处理复杂因素的过程， 是一个简化、纯粹化、同一化的过程。
在艺术创作中对这一观念的表达常常体现为同一元素的重复运用。在数量上的无尽重复，体现简化而同一的力量。 英国著名雕塑家安东尼·葛姆雷 （Antony Gormley）2003年在中国创作了《亚洲土地》这件作品。当年，葛姆雷招募并指导广州当地的440位居民花了5 天的时间，用120多吨黏土捏制了192000个小泥人。这些手掌大小的泥人都没有嘴巴、没有胳膊，只有两个小孔代表眼睛。每一个制作者的指印和手印都留在作品上。这件作品是一个单一造型19万次的重复，创造了无限的空间意象，虽然数量众多， 但观众会惊奇地发现，这件作品所传达的意思竟然如此单纯和统一 ：19万个“人物”共同引发“我们是谁，我们要去哪儿，我们在创造一个怎样的世界”的思考。这件作品繁多的重复是在讲述“同一”。理念的“同一”体现在每一个重复的个体中，并在再一次地重复中得到加强。（图 4-11）
图4-11 安东尼·葛姆雷《亚洲土地》2003年 陶瓷装置 尺寸可变
艺术家蔡国强非常善于应用不同材料创造惊艳的作品。2019 年蔡国强于维多利亚州国立美术馆展出全新大 型火药绘画和雕塑，包括一万只火药爆破瓷鸟在空中组成的磅礴《鸟云》装置。在图像、材料、理念和空间等不同维度对话，面对历史，也思考当今。一万只火药爆破瓷鸟在空中组成《鸟云》装置。鸟云变幻莫测，像墓穴浩荡的兵马俑魂魄追来，也似古老帝国不散阴影飘浮。（图 4-12） 作品一如既往地继承作者艺术创作的磅礴特点，以万只瓷鸟组成一个同一的主题。体现大同为一气魄和力度。
图 4-12 蔡国强《鸟云》 2019年 陶瓷装置 尺寸可变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