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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人海







01

今秋流行梵谷色彩,随手圈出取景框,即是一幅超现实主义画面。商业街变成百转千回的星空展览,万国旗猎猎抖动,攒动的人头似鲨鱼翅。

穿过拥挤的人流,匆忙赶回“基地”,在把报纸铺到地上之前,我吞完了最后一口汉堡。然后,我甩下高跟鞋,踩在报纸上,看着对面大厦的大堂,那个冷冷的身影仍慵懒地倚着沙发,随意的动作里透着一股子贵气。

我低下头看踩在脚下的报纸,左侧国际版,特朗普忧愁地嘟着嘴,委屈得像个两百来斤的孩子;右侧财经版,陆醒临窗而立,身线笔直,手抄口袋,侧颜向着广袤天空,三千世界明灭,像是与他无关,他冷漠得像个一百九十厘米的冰柱。

“冰柱”始终坐在大堂那个靠窗的位置与人交谈,想必不是贵客,连总裁的会客厅都进不去。之前我试图凑上前,被戴白手套的保安礼貌地劝退至门外。于是我采取保守措施,在外面死等。

事实上,前几天我来过这里应聘,职位是陆醒的翻译,当天凭着公司发来的短讯即可入场,那人山人海的场面吓坏了我。好像全城的优秀女孩都跑去应聘,心怀叵测的我漏洞百出,只好另辟蹊径。

就在我站得生无可恋的时候,陆醒送客出门,我赶紧穿上鞋,胡乱卷起报纸冲上去:“陆先生,我想应聘翻译,之前我来过公司,但是人非常多,嗯……是这样的,我在外面等了一下午……”

前一秒还微笑着跟客人挥别的陆醒沉下脸,他的肌肤很白,五官深邃,唇形薄削,浅色瞳孔看起来像混血儿。他空漠的视线,在我的脸上扫过,而后朝保安抬了抬下巴。

保安一溜小跑赶过来拽我的胳膊,我挣脱不开,只能鸣冤般不停地重复唤着“陆先生”,陆醒被吵得想发火,他冷着脸转过身,视线扫过我的面颊,而后目光在某处顿了顿,转即对上我的眼睛,冷酷地说:“我不用残疾人。”

很少有人攻击我的薄处,我愣了愣,抬起手捂住左耳。就在我分神的时候,陆醒已经走开了,我大力撞开保安,一路追到了电梯口:“陆先生……”

陆醒长腿一迈,进了电梯,他冷漠地注视前方,以他的身高,平行视线内自然不会有我。眼见着电梯门就要关上,我委屈得鼻腔发酸,我不敢跟进去,于是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近乎虔诚地仰起头,凄惨地喊出那个对我来讲无比陌生的称谓:“哥哥……”

 

02

我上一次见陆醒,是一个月前,在我们共同父亲的葬礼上。

那天,天空飘着细雨,我撑着伞在街角站了很久,才选定一对看起来很和蔼的夫妇,于是跑过马路,紧紧地尾随他们,装作他们的女儿,蒙混进陆家的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陆醒,他非常高,脸廓与父亲如出一辙。走出灵堂,我拎着直柄黑伞,躲在门外回想陆醒的样貌,最终确定在那短短的几秒内,我仅看到了这些。然后,我撑起伞冲进雨里,自以为行动缜密得天衣无缝,可刚走了几步,就听到有人叫我。

转过身,我看到了陆醒的母亲,雨水激烈地拍打伞面,我听见雨帘那边的陆母对我说:“不要学你妈妈,做事总是偷偷摸摸的。”缓了口气,她又说,“赶紧走吧,你该知道,这个家虽然姓陆,但没有你爸爸一砖半瓦,你什么都拿不走。”

母亲当年偷走父亲的心,入赘陆母家、活得毫无尊严的父亲与陆母决裂,娶了我的母亲。在陆母看来,上梁不正,我这下梁必然也是歪的。

后来,父亲与母亲闹翻,没什么廉耻地回头找陆母,陆母一向得体,屈尊接受了他。多年来,我与父亲联系甚少,他去世的消息飞快传出,又正好被我看到,所以我赶来与父亲告别。我不拿陆家一针一线,也不觊觎这个家的任何,我只在乎:“父亲在临终前,有提起过我吗?”

大概是我颤抖的声音引起了陆母的怜悯,迟疑几秒,她摇了摇头。

我紧紧握着伞柄,差点掉下眼泪。父亲没有提起我,他不想知道他的小女儿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一如以前,他那丧母的小女儿,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他从不过问。

我一度怀疑父亲早就忘了我的存在,而陆醒,他或许根本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我的存在。

电梯门在我的眼前轰然阖上,轻颤一下之后,红色的箭头闪烁着向上。我深呼吸,把一直攥在手上的报纸塞进手袋离开。

夕阳劈面而来,我眩晕了一瞬,待我回过神,发现鞋跟嵌在地砖里,怎么也动不了。我窘得出了一身汗,蹲下去佯装捡东西,实则不停地活动鞋跟,一道影子忽然立在了我的前面。

我惶恐不安地抬头,看到陆醒在我的面前单膝蹲了下来,他认真地打量我半晌,难以置信地出声道:“小夏实?”然后他盯住我戴着助听器的左耳,眉尖苦涩地拢起,“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怎么这么狼狈?”

 

03

其实我过得不算狼狈,至少在拥有许瀚之的那些年月,我都安稳无忧。总是惊人相似的历史告诉我们,每一段感情都有可能有始无终,我和他的感情平顺得让我忽略了命运的走位有多神奇。想象中,我们应该活在光影里,像格利高里·派克或者费雯·丽,优雅节制,可是百年之前没有我们,百年之后亦没有我们。加州梦过了,该醒醒了。

在我之前过五关斩六将的翻译已进入实习流程,走后门的我无处安放,于是陆醒提议我做他的私人助手,专门帮他处理私事。

这天,我在外面跑了一上午,回公司后,边走边整理帮陆醒上缴各种费用的单据,想赶紧收工去吃饭。当我把单据整理好,也已走到了陆醒的办公室门口。匆忙敲过门之后,我直接推开门,却见陆醒有客人,我连忙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正要缩回头,他朝我抬起手,对我动了动口型:“给我。”

我蹑手蹑脚走进去,临近了,看清了陆醒那个正在窗边打电话的客人的背影,隐忍而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心河浩荡,我却需要凝住眼泪。岁月诚不我欺,我爱过,并且始终记得爱。

爱一个人的感觉是害怕,它从不会出错。

我的许瀚之衣裤挺括,颀长身形像挺拔的水培植物,靠窗的动作规矩得一板一眼,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好,婚礼你来安排。什么?呵呵,我当然相信你……”

温柔如斯,残酷如许。

我好像笑了,或许我没有。

我把单据丢到茶几上,落荒而逃。我冲进卫生间,蓦地想起这素来是是非之地,转身跑去楼梯间,尴尬地与在这边抽烟的同事对视。

这世界空荡又拥挤,它好似再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和许瀚之分手后,我仿佛掉进了时间夹缝,除了空气,一切都不再流动,眼泪却时常蜂拥而出。无人问我悲与喜,无人护我朝与夕,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处心积虑来到陆醒身边,就是想有朝一日在工作场所与许瀚之重逢。我顺利地看到了他,他精致完美,平静地葬了上一段感情,打开新世界的大门,碎裂的只有我而已。只有我,还在爱里独生独死。

独生独死的我整个午休时间都躲在外面,待我回了公司,许瀚之已经离开了。我是多么渴望见他一面,可是当我见到他,却不知该以微笑还是以眼泪面对。

浑浑噩噩地熬过下午,同事们陆续离开,陆醒走出办公室,高大的身影晃到我的桌前:“走,带你去吃饭。”

我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愣了一会儿,才弯下腰收拾东西,亦步亦趋地跟在陆醒后面。分不清具体在哪个瞬间,悲伤似巨浪磅礴而至,我无法呼吸。我没有从加州梦里醒来,从未。

直到陆醒折回来找我,我才发现自己站起来了,他深深审视我的表情,眼神里的洞悉之意让我明白,即便我没交代过前情,他仍猜得到我和许瀚之关系不一般。

我慌乱地点头又摇头,抓住陆醒的衣襟,语无伦次地哽咽道:“我不知道怎么办,可是我想他,特别想……”

陆醒垂眼看着我,我的目光无法在他的脸上对焦,下一秒,他把我的头扣在怀里,轻轻哄我:“不怕,哥哥在。”

 

04

我和许瀚之的故事,我不方便同我的哥哥讲太多,我不想在他的面前显得絮絮叨叨。

有很多女孩摇着羽扇坐在城墙上,等待她远国的王子,可是我的王子已奔赴别的城,再与我无缘。

十六岁时,我与许瀚之相识。从我有记忆开始,同时涉猎时尚与艺术的母亲就计划到法国发展,我从小读法语班。十六岁这年,父母一拍两散,去法国的事也彻底搁浅,许瀚之是我从法语班转进普通班认识的第一个人。

当年,转入普通班的我就似二维图像,人是多么势利的物种,从普通班转去国际班的人都会被当成暴发户的子女;从国际班转入普通班必因家里破产,兵荒马乱,我浑身上下都写着:此人不祥。

我被丢在教室的角落,即使我不惹尘埃,仍会遭人奚落、捉弄,在这些时候,都是许瀚之替我收场。

自结识以来,许瀚之替我收过无数的场,他大气儒雅,披荆斩棘,遽然放手。我化身孤岛,无法接收大陆送来的讯息,也没有鸟儿栖息。我很怕自己沉落,因为身后支撑我的那只手不在了。

几天后,我和陆醒的助理Shirley前去秋离岛,公司要办答谢宴,借口答谢,把客户请过来,寻找合作方,所以我和Shirley到几个私人沙滩考察。

“陆先生不是和‘盛世’的许瀚之接触过吗?”我假装不经意地问。

专心开车的Shirley目不斜视,语气平板:“陆先生推掉了。”然后她好像自言自语,也好像是在问我,“没有比许瀚之更合适的合作方了,强强联手有何不好?陆先生这是怎么了?”

“陆先生”知道妹妹在“合作方”那里吃了瘪,为了给妹妹出口恶气,就算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也放弃了。想通这一点,我幸福得想落泪,还是有人会对我好的,我不是孤单一人。

车窗外飘着细雨,远山棱线模糊地接着云,天空是大地色。刚下高速,前方有交通事故,车子都被堵在路上。我和Shirley愣愣地坐着,狭小的空间里气氛尴尬,于是我从后座抽过一把伞:“我先过去占车位。”我的决定让我差点遭遇一场横祸。

下车不久,雨就大了起来,伴随着暴虐的风,举着伞反而是累赘,我干脆把它收起来,寻找避雨场所。

黄色的车灯织成一张网,我艰难地在停滞不动的车海中穿行,忽然,世界仿佛被调小了音量,嘈杂的雨声变得淅淅沥沥,呼呼的风声变成细小的蜂鸣。我茫然地站住,朝周围看了看,雨势不见小,大风抽打着我的脸颊,什么都没有变。

我猛然被惊醒,赶紧把左耳的助听器拿下来。它进了水,不再好用。我随手把它塞进手袋,想要继续赶路,这时,忽然有什么从左侧袭来,扑向我,并向后拖拽。我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上,一辆打滑失控的车子从对面撞向了护栏。而那里,正是我刚才停住的位置。

我惊慌地抹了把脸,想要深呼吸,却吸进不少雨水,咳嗽个不停。刚才拽我的人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架了起来。这大概是我和许瀚之见面时我最狼狈的一次。

雨水沿着他的脸廓簌簌落下,他说了一句什么,可是我听不清。他很了解我,立即看向我的左耳,然后又说了一句话,我还是听不清。于是,他按住我的双肩,凑近我的右耳:“听得见吗?什么都听不见吗?以前右耳不是可以听见吗?”

我缓慢地推开他,指指自己的右耳,一开口就带出了回音:“也坏掉了。”

许瀚之蹙起眉,手指摩挲着我的脸颊,他动了动嘴唇,但没有说话,我脸上不断流下的雨水中夹杂着温热的泪。

我想他,即便知道他有了新女友,并且很快会结婚,可是我们都还没有好好告别过。趁我们之间尚有些温存,地位尴尬的我咬咬嘴唇,昂着头,几近无耻地小声请求:“抱抱我好吗?最后一次,就当作是告别。”我喃喃地望着他。

虽然声音小,但许瀚之肯定听见了,他停下摩挲我脸颊的动作,似在做决定。这时,一只涂了红色指甲的手横劈过来,我猛地看过去。我听不见声音,但我辨得出此人的口型,她说:“不好!”

 

05

我想我认识这个人,十六岁时的我始终认为许瀚之对我是特别的,直到发生那件事——

那天,我在假山边除草,忽然听到一阵响动,还以为是之前答应帮我一起干活的许瀚之过来了,赶紧跑过去迎接,却赫然看到许瀚之的绯闻女友缪荔在和别人接吻。

缪荔是妖冶的大丽花,据说她爱上了一匹野马,而许瀚之这只小绵羊太弱了,可这并不妨碍“小绵羊”在心底暗暗埋下一颗红玫瑰的种子。年深月久,它静谧地发酵,开枝散叶,完成生长。他被红玫瑰驯服,于是,在和我交往多年之后,在缪荔和我之间,他欣然选择了前者。

我认识的缪荔,明眸皓齿,长发细腰,笑起来甜美,就连哭泣都是仙女式的。

假山接吻事件之后,缪荔申请回家自学,开始攻读法语——和她接吻的对象去了法国。而这期间,我和许瀚之在一起了。

高二时,我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故,差点死掉。当然,我没有死,并决心和许瀚之长命百岁,儿女双全,可是打算永居法国的缪荔回来了。

在我和许瀚之的交往过程中,唯一不顺心的事情便是缪荔无处不在。她会这么“悠闲”,是因为就算虔诚地追去了法国,她的男神仍没为她走下神殿,并且损失惨重。一年前,她被送回来时,宛如一具死尸。

一年前,休年假的男神组织老同学去登山,缪荔混进队伍。在瑞士遭遇雪崩,落单的她遭遇危险,得救时仅剩下一口气。她那财大气粗的男神没空理她,直接把她送回国,我和许瀚之在机场看到躺在移动床上的她,她的脸都是黑的,被冻的。

她的父母当即崩溃,拜托许瀚之照顾她,那种情形下,许瀚之没办法拒绝,就连我都跟着狠狠点头:“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我们确实照顾好了她,她醒过来,认出许瀚之,对着他疯狂地掉眼泪:“我只有你了。”男神死在了她的心里,许瀚之顺利复活。

后来的事,我不太愿意回忆。

许瀚之非常忙碌,他给我的时间有限,而这有限的时间要被缪荔分去三分之二,我很不平衡。我和许瀚之吵了几次,我们都筋疲力尽,于是我决定去散散心。那阵子林赛·斯特林在全球开演奏会,在计算过时间之后,我选择了伦敦。

曾经我也是一名小提琴手,高二那年,在校庆表演之前,我失足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我痛得以为自己会死掉,最后确认只伤到了耳部,左耳听力几乎为零。我听不准音符,失去拉小提琴的资格,而在林赛的现场,我知道我连听的资格都没有了。脑中仿佛被装了扩音器,回音巨大,我只好把助听器摘下来,在其乐融融的人群中安静地悲伤着。

回到酒店之后,我发现许瀚之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而后改成微信语音。

他说:“为什么不接电话?你离家出走了?”

他说:“我很累,我以为你能理解。”

他说:“我不知道你居然这么任性,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咄咄逼人?”

最后他说:“夏实,我不想再为你操心了。”

他误以为我单方面跟他闹别扭,离家出走了,气得不成样子。我回拨电话给他解释,他拒接,我天真地等着他消气。结果,回国半个月也没等到,他拒绝和我沟通,我只好到公司去找他,在公司楼下,我看到了他和缪荔。

缪荔的脸没有彻底恢复,黑一块白一块的,所以她戴着超大的太阳镜,裹着丝巾。看见我,她把挽着许瀚之的手抽了回去。

在我和许瀚之失联的这半个月,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敢深究。我只会无望地对许瀚之解释:“我是去看林赛的演奏会,你误会我了。”

许瀚之也望着我,眸子里氤氲着薄薄的雾气,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夏实,原来你一直在怪我,你掩饰得太好了,我一直以为你不是有心机的人。”

当年要上台表演,我借了香槟色的长裙,我不习惯那种裙子,走台阶费力,许瀚之就在旁边给我搭了间距很小的楼梯,他说保证坚固,我放心地踩上去,楼梯瞬间坍塌,致使我的头撞到了音箱上。我自始至终没有怪过他,他又误会了我。

可是,他不听我解释,他心累地摆摆手:“夏实,我真的不想再为你操心了。”

我眨眨眼,看向缪荔,她欲盖弥彰地扭过了头。好的,我明白了,“操心”只是借口,如果我没有让他操心过,他仍会找其他理由推开我。到底是为什么,他可以那么狠?

我们在一起时没说“我们在一起吧”,分开时也没保证后会有期,我痛得昏天又暗地。

 

06

许瀚之本要和缪荔去秋离岛的寺院上香,被堵在路上,偶遇了我。雨太大,许瀚之要带我回到车上,缪荔赌气地拔腿就走。自尊叫我不要去,可是刚才摔到地上,我的身上有好几处伤,于是没有硬撑。

车子终于开始移动,大雨像被施了魔法,太阳爬上来。经过一番费力的沟通,许瀚之说要折返,送我去医院,我在后视镜中看到缪荔厌恶地蹙了下眉,于是告诉他:“不用了,我让我男朋友来接我。”

我在山脚下车,许瀚之固执地不肯走,他料定我没有那么快找到男朋友的本事,我只好联系陆醒假扮男友。

我在太阳下站了一个半小时,衣裤被晒干,有血渍的地方看起来触目惊心。陆醒下车看到我这副模样,脸色一凛,他说着什么,我听不清。但在陆醒出现的那一刻,缪荔眼里暗涌的情愫叫作久别重逢,我看见了。

接下来,他们在我的眼前演了一出长约两分钟的默剧,以陆醒愤怒地一扬手告终。他带我回到车上,拽过我的胳膊,卷起衣袖检查伤口,我羞涩地缩了回去。陆醒对我侧了侧头,表示疑问,旋即不自然地点了点头,终于想起我只是他妹妹。

我被陆醒带到医院看耳朵,拿到结果后,他第一次冲我发火。他捏着病历比画,恨不能甩到我的脸上:“夏实,你傻吗?你自己右耳听不见,你不知道吗?情况这么严重,你没感觉吗?”

我缩起肩膀,不敢正视陆醒,理亏的样子令他的火气偃旗息鼓,他无奈地戳了下我的脑门:“真让人操心。”

我总是让人操心。

“对不起。”我低着头小声说。

陆醒顿了顿,他凑到我的面前,认真地盯住我的眼睛:“我没怪你的意思,我是心疼……”

我惶恐地看着他,他如梦初醒地移开视线,继而转移话题:“原来那个人就是缪荔。”

原来,我和陆醒在高中时代就见过,中间隔着缪荔。没错,他就是缪荔的接吻对象,可他会做那种事,纯粹是为了好玩。

他闲极无聊,骗朋友们高考后会去法国留学,被缪荔听到,实际上他去的是瑞士。之前他休年假,又闲极无聊,召集了当年在瑞士留学的老同学,组织了登山队,看到不知如何混进去的缪荔的名字,只觉得眼熟,但没兴趣去认识。而面对男神,缪荔连和他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爱是疯,爱是傻,爱是牺牲与奉献。

人生就是不停兜圈子,爱情却是单行道。我们遗憾、失落、悲痛、以眼泪淋花。痛过了再爱,生生不息,死不悔改,永不超生。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就这样了,我们分属不同星球,兀自运转就好,可是,我忽然收到了许瀚之的微信,礼节性客套之后,他问我:“你和陆醒在一起,是为了报复我和缪荔吗?”

在他的心里,我竟这么不堪。我眨眨眼,试着憋住眼泪,握着手机的手一直在抖,终于狠下心打算去他的资料页,将他删除,结果手机忽然被抽走。陆醒盯着手机屏幕,狠狠蹙眉,他怒不可遏道:“你有脸为他哭?”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看了过来,陆醒的眼神闪了一下,然后没好气地对我说:“你给我过来。”

他没揍我,也没骂我,只是抽了纸巾给我,然后打电话叫来了许瀚之。陆醒把手机调至视频,画面里缪荔楚楚动人:“陆醒,我是缪荔,你或许不认识我,可你是我的整个青春……我决定勇敢一次,我要试一次,我们见个面好吗……”后来她的声音有些变调,“为什么会这样?我接受不了,你可以是任何人的男朋友,但不可以是夏实的,她凭什么?我好不甘心,你给我一点儿希望好吗……”

 

07

许瀚之平静地敛着表情,无声离开,我熟悉各种身姿的他,我熟悉各种情绪的他,可他留给我的背影,我再也无法解读。我不该再与他有交集,再深的爱,再深的情,再怎么眷恋,都不该去招惹,可我还是迈开步子,追了出去。

我望着许瀚之,喃喃无语,许瀚之安慰似的轻笑:“我没事,回去吧。”

这笑容让我心酸,他这个人很闷,什么都往心里藏,他如何待我是一回事,但我永不否认他是个好人,他为什么要经受这种磨难?

他做错了什么?年少时喜欢上一个人,成年后欢天喜地地打算迎娶,却遭到这样致命一击。我要怎样做,他才不会显得太难堪?

“许瀚之……”我咽了咽唾沫,下意识望向陆醒的办公室,笃定地告诉他,“陆醒是我哥哥,同父异母的哥哥。”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命运在哪里出了错,如果我没告诉许瀚之陆醒是我哥哥,如果我没有……

许瀚之的婚礼如期而至,新郎没有到场。空旷的钟声在郊外回响,击穿暴烈的雨声。牧师站在台阶上,教堂的天顶画围绕着面带微笑的小天使,众人苦着脸,从议论纷纷到恹恹欲睡。

披着洁白婚纱的缪荔挺直背,半仰着天鹅般修长的脖颈,她穿着高跟鞋,身子忽地一晃,旁边的人赶紧扶住她,她推开那人,咬牙等下去。

缪荔的父母心疼地暗擦眼泪,一直劝她回去,缪荔优雅地硬撑:“不,我不会让别人看我的笑话。”她握起拳,身子不住地颤抖,好似自我催眠地说着,“他爱我,他不会嫌弃我,他不会怪我……”

然后,教堂的大门精诚所至地被推开,浑身湿透的许瀚之狼狈地出现在门口,他扫视了一圈,捉到我的视线,大步朝我走来:“夏实,我想过了,我不能放手,”他拽起我,“我们走。”

在这一两秒钟内,我能做出的反应就是下意识伸手去捞陆醒的胳膊,可我捞了个空,待我明白了来龙去脉,已经跟着许瀚之往门口去了。许瀚之霍地推开门,外面明明是纷乱的大雨,却仿佛涌进了无尽的天光。

众人细碎的议论声刺进空气,缪荔冷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夏实,你确定你要跟他走吗?你想知道你的耳朵是怎么聋的吗?”顿了一秒,她又说,“许瀚之,乖乖回来跟我结婚。”威胁的声音里扬着笑意。

我打着冷战,听完了缪荔给我讲的故事——当年那个楼梯,许瀚之故意没有做稳。

我的母亲夏凯莉,国内一线服装设计师,靠剽窃许瀚之的母亲的作品起家,风头无两,他的母亲受不了打击,自杀了。许瀚之会接近我,自然没有好目的,只是那时我憋憋屈屈的模样,让他无法下手。终于,他等来了机会,报复得非常成功。

可是,他太善良了,我变成“聋子”,他便再也不忍走开了,直到发现我跑去了伦敦。心虚的他猛然发现,若我知道是他害我变成废人的凶手,肯定会影响我们的感情,他陷入恐慌之中。这时,缪荔在旁煽风点火:“让她忍受最爱的人对自己算尽机关的痛苦,比杀了她还难受,许瀚之,你不但‘杀’了她,还一直对她鞭尸。”

“和她分开,让她淡忘你,就算某天她得知真相也不会太难过。”这是缪荔提供给许瀚之的意见,它有幸被采纳了。为了让我伤心到底,他对我说了狠话,许氏夫妇,一个为了推开前女友,一个为了遗忘自己倒霉的青春,喜结连理,可是双方都出了差池。

我几乎站不稳,陆醒愤怒地吼缪荔:“你给我闭嘴!”然后他走向我,分开我和许瀚之牵着的手,“走。”

“想走?”缪荔把矛头指向陆醒,她一步步走向他,“我那样求你,你为何不肯答应我?还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未婚夫?”她的眼神投向许瀚之,“你宁愿带走别人的女朋友,都不肯和我结婚是不是?你们每一个都那么不想让我活下去,是吗?我得去死吗?我必须去吗?”她歇斯底里地大叫。

不,没人有决定这种事的权利,很多活得惨烈的人,再怎么饱经折磨,都不会放弃与这个世界死磕的半点儿机会。

作为人,痛与乐都是上帝的消遣,爱之盛大,恨可以恢宏,人们都是这样活下去的,可是缪荔没有撑下去。

当天下午微博和朋友圈被“一女子在秋离岛附近海域失踪”的消息刷屏,不巧,那个穿着婚纱的女子叫缪荔。

 

08

我赶到秋离岛时,雨还在持续,可这仍没熄灭围观群众的热情,警察拉起警戒线,警戒线外开着各色伞花。

我在人群稀疏处钻过警戒线,警察看过来,怒朝我指了指,我配合着往后退,转头的瞬间,看到了极远岸边孑然而立的许瀚之,鼻腔蓦然发酸。

我和许瀚之之间还有很多事,十六岁那年,转班那天,我的父母为我的归属问题在楼梯拐角吵了起来。我无助地站在一边,身后器材室的门忽然被拉开,许瀚之单手撑着门框,对我的父母说:“你们都不要,把她扔掉好了。”

毕业后,许瀚之赚到第一笔钱,他把银行卡交给我,对我说:“知道吗?那时候看到苦着小脸的你,我想说的是‘你们都不要,让她跟着我好了’。”

大一那年,母亲在日本遭遇车祸去世,继父直接通知我去取骨灰,我指望不上父亲,只身赶去日本。返回时,我在机场偶遇来领我回去的许瀚之,悲痛与幸福两种感觉在身体里撕扯,最后我还是哭哭啼啼地冲他笑了。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和他分开,我不敢去想,他忽然撒手,可我无论如何都对他恨不起来。

我要怎样做,他才会明白,失去听力没关系,失去世界也没关系,只要他肯在。

我深一脚浅一脚来到许瀚之身边,把伞撑过他的头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怔怔地转过头,那是一张麻木茫然的脸。他甚至停顿了一会儿,才好像认出我似的:“夏实。”

“这不是你的错,我们三个都有责任。”我安慰道。在漫长的时间里,缪荔被执念引到地狱的大门口,我们三个分别推了她一把,她惶然坠落。

许瀚之好像没听到我的话,他幽幽地望着远方,又过了一会儿,他梦游般轻声说:“我好想你。”

我愕然望向他的侧脸,他忽然伸过手,把我揽了过去,他的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怎么办?我好想你。”然后,他捧住我的脸,眼里尽是哀痛,“右耳怎么会也听不见了?分开之前不是好好的吗?一切都是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他用拇指刮刮我的脸颊,“怎么办?我对不起你,可我想你,特别想……”

最后三个字让我彻底泪崩,他同我有一样的情绪,他的爱不比我少。

许瀚之被警察叫去做笔录,我在原地等他,等得又乏又困,干脆坐到了沙滩上,裤子被瞬间浸透。我不可以挪动位置,担心许瀚之找不到我,我不想再和他失散了。

海上忽起大风,掀起的雨幕形成波浪状卷向岸边,我手中的伞被风拖走,我朝着伞的方向追去,待我回过神,竟已经跑到了海里。我站着不敢动,我被雨水浇得透不过气,再也顾不上伞。我想要返回岸边,可是没过腰部的海水阻力非常大,我站不稳,就要倒下去,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向后拖拽,由于惯性,我扑向岸边,那个人却向前俯冲,一阵更加猛烈的风凛然而至,巨浪席卷过来。

“许瀚之!”

我的眼前一黑,被海水扑倒,当我再次睁开眼,视线之内是极速向后翻卷的海浪,我的许瀚之不见了。

我又一次与他失散了。

 

09

许瀚之被警察叫走之前,揉了揉我的头发:“乖乖等我。”我可以等,一天、两天、三天,等到极光、等到永昼、等到海水聚成冰川、冰原轰然化开、等到这世上所有壮观。可是我等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的背后再没支撑的手,我的手边没有一根救命稻草。日月不老不死,就必须忍过无数肝胆俱裂的长夜,而后发现留下的也好,离去的也好,都要带着遗憾,慈悲上路。

什么?我还有哥哥?抱歉,我没有了。

许瀚之离世之后,陆醒每天下班过来陪我,渐渐地变成我唯一的期待,可是在第三十三天,来敲我门的人是陆母,她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骂我蠢:“你还不明白吗?那么多年,你爸爸对你不管不问,他去世也没给你留下一句话,你猜不到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发泄过后,陆母放低姿态:“夏实,你是好姑娘,你一定会懂我的意思。你母亲当年抢走我的丈夫,请你不要再抢走我的儿子,拜托了。”她竟然屈尊给我鞠躬。

直到陆母离开,我都缓不过神,我希望再次响起的敲门声可以将我敲醒,可是它再没有响起。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过陆醒。

冬季的商业街无所谓流行什么,人们着衣大部分都是暗色系,街上的一切在我的眼里都像是黑白电影。我从温暖的麦当劳柜台上拿起咖啡,迫不及待啜了一口,被烫了嘴,于是老实地拿在手里,走了出去。

我站在枯干的喷水池旁边,冷风割着脸颊,我用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掖了掖围巾,打算把这一杯咖啡喝完再走。是的,一无所有的我可以去任何地方,何必留在这个伤心地?

我想最后与陆醒见一面,可是我不敢去找他,所以我给了自己一杯咖啡的时间与他偶遇。

时间没有善待我,我把空杯丢进垃圾桶,最后朝大厦里望一望,然后转身走出商业街。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不知为何,声音特别大,许瀚之离世之后,我的右耳听力彻底降为零,全靠左耳独撑,最近助听器总是出毛病,就像这一秒钟,我居然听到了陆醒的声音,他在叫我的名字,那声音如此真切,我却明白它只是幻听。

那声音持续不断,似从后面传来,我开始狐疑,站在马路中间转过身,觑起眼睛,在我被撞起的一瞬间,确认了那非幻听。在我最后的视线里,陆醒像只失控的豹子朝我跑了过来。

之后的世界陷入一片纯白,我看见自己翕动的睫毛,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陆醒叫我的名字,语气非常凶,我真委屈,可是我哭不出来,我害怕他,一直都很怕。

 

10

葬礼之后,陆家多了个姓夏的女儿,静静地躺在墓园。

陆醒很小便知道父亲庸碌无能,就连跑去找外面的女人,都只能找到怀了别人孩子的,那个孩子叫夏实。

他早就清楚夏实不是他的妹妹,可他不忍拒绝她的一切要求,还忤逆母亲,喜欢上了她,可是“妹妹”的心里有别人。许瀚之去世之后,陆醒鼓足勇气想找机会和夏实好好谈一谈,母亲却在这时给了他一份血缘鉴定报告,证实他们是亲兄妹。母亲怜惜地看着他:“以前那样对你说,只为污蔑你的父亲,让你瞧不起他。”

陆醒从没想过要把她当妹妹,不,他不需要妹妹。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终日将自己埋在工作里,不敢再去想她。直到夏实去世,他怜爱地抚着她惨白的小脸,才猛然惊醒。这个人,真的是他的妹妹吗?

陆醒侧坐在夏实的墓碑旁,天空开始飘雪,纷纷扬扬,他呆呆地望着这一色苍茫,像尊绝美的雕塑。就在前一天,他拿到了另一份血缘鉴定报告,报告显示他与夏实毫无关系,直到那一刻他才顿悟,他是母亲的手下败将。

他败了一次,输掉半生。

 

11

爱一个人的感觉是害怕,它从不会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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