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俄狄浦斯

“

我的心充满欢畅，吹过的风带着花香。

——托马斯.曼

”

我们当然可以简单地将俄狄浦斯期与“恋父”、“恋母”情结联系在一起，一个孩子最初的爱恋情感必然地指向异性父母，并视同性父母为潜在的威胁。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双亲指的是孩子在内部幻想中的双亲客体，与现实双亲的形象并不一定重合。

在内部的心理世界里，孩子体验到爱与恨、诱惑与禁忌、攻击与内疚之间强烈的张力，在父—母—孩子之间的角力场域内，不断地纠缠于其中一方客体。其中浓烈的情感淹没了孩子内部的发展空间，如此强烈的情感必须要被防御，其中一种方式便是退行。当情感的张力大于个体的承受能力时，个体倾向于退回到早期阶段，即退回肛欲期，以抵御滔滔的情感洪流。口欲期与贪婪和满足相关，肛欲期与控制和抽象能力相关，俄狄浦斯期的主题是关于爱、成功和死亡。这个阶段的主题所内涵的丰富性和强度都远远超出了口欲期和肛欲期，它决定了关于爱的质量，人的创造性发展和主体的丰富性及平衡能力。

与前两个阶段不同，俄狄浦斯是一个多方视角的关系，不是平行的。试想，在母子或父女的二元关系内，其关系的特征是黏连的、排他的，因而也大大限制了视角的扩展。一个小孩子，仰望着TA的男神或女神，由于仰望的视角限制，孩子只能看到一条狭窄的信息通道，像一条幽深封闭的巷子，这头是孩子，那头是父母其中一方。这条幽深的巷子既是对孩子的保护也是对发展的限制，在这样的关系内，孩子只能看到父母的一个侧面，一个切面，一个固定的特征和功能，而此种角度下的孩子，本身也被限制在一个固定的角色内。

这是一种暂时的庇护，是由年幼孩子的脆弱及需求所决定的，然而发展是人的本能，在二元关系内被禁锢的孩子迟早会感到窒息和罪疚，孩子指向父母的爱恋情感注定无法实现，这种悲剧式的黏连和对禁忌的本能恐惧假如只能以退行的方式去抵御，孩子用来发展的心理能量便只能用来制造各种心理“症状”，横在面前的俄狄浦斯期就像是一道随时会崩溃的大坝，时刻威胁着孩子通向发展的路径。

关于男性的恋母情结的分析早已连篇累牍，我更有兴趣从女性的发展角度谈一谈。

俄狄浦斯奠定了一个女孩走向性别身份认同的基础。“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人们这样说。在一个四岁小女孩儿的眼中，她的父亲是万能而强大的，他可以打败怪兽，赶走害虫，还能把她举高高，还可以带她玩空中飞车，还偷偷带她吃妈妈不许她多吃的冰淇淋和蛋糕。这样一个男性，对女儿来说，与妈妈大有不同，父亲代表了世界的另一个侧面：新鲜、刺激、有力量。那是一个新的世界，吸引着小女孩儿从妈妈的怀抱中走出来，开始接触另一个世界，一个有规则的游戏世界。

这是女孩子所面临的第一次身份认同的改变。父亲在这个阶段扮演了不可替代的角色，在这个父亲形象的带领下，女孩子开始上幼儿园，学习探索家庭外的社会，认识了男生和女生，知道了老师和学校。

父亲在小女孩的眼里，是个了不起的人，那么高大、孔武有力。无论这个父亲在现实的成人世界里多么矮小，在女儿眼里，他都是高大威武的，他必须是高大威武的，如果不是，那就在幻想里是。

如果小女孩儿停留在对父亲的崇拜和幻想阶段，等她再长大一些，她对于父亲的幻想和崇拜将会吸引着她去寻找成熟而强大的男性作为伴侣，经济能力上的强大、外表的强大、性格的强势、年龄上的成熟等等。她会更愿意寻找“比她强”的男性而非“更匹配”的男性，对方被假定可以保护她、照顾她，与此同时，她小鸟依人地享受这种照顾和安排，并不担心个人的发展。或者她会一而再地爱上有妇之夫，不停地追逐抢夺伴侣的“成功”而又迟迟不能。在她的内心世界里，男性只有一种：像父亲一样的万能和强大。假如一个小女孩儿没有了父亲的保护，她将陷入彻底的恐惧深渊。

若是碰上一个自恋亟待拯救的男人，欣然接受一个无知女子的崇拜和期待，如此甚好，两人恰好可以配戏，此后相爱相杀，相互纠缠。

一个渴望理想化父亲的女子，找到的通常都是渴望理想化母亲的小男孩，因为只有他们可以彼此理解、相互配合，小男孩急需证明自己不够强大的强大，小女孩急需满足自己对安全感的渴求。

她一面是对男性的过度期待和幻想，另一面是对女性群体的普遍疏离和愤怒，以及隐隐的嫉妒和竞争。她的世界势必分裂成两个部分：一个是需要她万分讨好取悦的男性，一个是需要她时刻警惕和隐含敌意的女性。所有的女人都潜在地是她竞争和敌对的对象，她无法真正地享受闺蜜的陪伴，无法拥有真正的同伴友谊，时刻都在争抢着来自异性的关注。世界于她而言，只有一个方向，通向一个无所不能的男人。结果是，她既无法真正地拥有男性，也无法真正得到来自同性的接纳，这是一个真正孤独的荒地。

问题是，她所寻找的强大的父亲般的男人，从来都是一个四岁小女孩儿的幻想。以一个四岁孩子幻想的万能标准去套用现实中的男人，其结果是无穷的对男人的失望和抱怨。孩子处理失望的唯一途径就是抱怨或哭闹。由于无法放弃对理想化男性形象的渴求，她会在现实中“找到”许多看似强大的男人，然后将自己对完美男性的幻想投注其上，制造一个个偶像和男神，全然不顾现实，更无法顾及这样的幻想强加在他人身上会对他人造成多大的负担和压力。

当正常的男人不能满足过度的幻想时，所有的爱恋和崇拜就变成了抱怨和声讨，毕竟，除了如此，再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够保护自己。而对他人无休止的抱怨又会加剧自身的无力感，恶性循环。抱怨意味着此人的内心世界匮乏到了只能用口腔施虐的方式去控制他人，在退行的路上一发不可收拾。这是怨妇的原型。每一个现实怨妇的内心都有一个完全无能为力的小婴儿。

所幸的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发现真相。当这样一个女孩儿不满于抱怨而又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时，机会之门也会为她打开。

失望可能会导致不能承受的压力，然而失望也同时可以推动一个人不断地前进，发现自己。这便走向了第二次身份认同的转折，也是女性发展史上最重要的里程碑。

每个女性都有机会，在寻找父亲的不归路上，重新找到母亲，发现自己原本就奔腾在基因血脉里的祝福和力量。

她会发现，母亲的命运正被自己以各种无形的方式继承着。而母亲，是每一个女儿幸福的最原始基础，一个被父亲爱着的母亲，正是女儿将来被爱和幸福的最重要保证。如果母亲是痛苦的、备受煎熬的，这痛苦和煎熬会以心理基因的方式深深烙印在女儿心中，并持续地影响着她对自我身份的认同。母女本是一个人，她会重新去理解自己的母亲，看到之前作为一个孩子所看不到的有关母亲的真相，她会看到母亲作为女儿的处境，作为妻子的处境以及作为母亲的处境。此刻，她才看到了母亲的全部，只有在此刻，她才真正认识了母亲。

与此同时，带着这样对母亲的全面认知，她也有能力重新认识父亲，看到作为一个孩子时所看不到的父亲，作为儿子的父亲，作为丈夫的父亲，作为父亲的父亲。此刻，她才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她的偶像——父亲的全部，她第一次真正地认识了父亲，认识了男性。

更重要的是，她会明白，所有对父亲的执着，可能都来自于对母亲认同的困难。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父母在年轻的时候为了养活家人曾经那么地拼命，而她对此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她第一次意识到，让她那么愤怒不满的父母为了这个家庭，是那么地努力和辛苦。

“这一次我并没有觉得这是我和爸爸的关系，或者是我和妈妈的关系。而是我作为一个孩子，看到他们作为父母是怎样地努力。我并没有觉得我爸爸怎么样了不起，或者我妈妈很辛苦，而是由衷地觉得，他们夫妻俩，真的不容易...... ......”一个来访者曾这么说。

这是她第一次以孩子的身份，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作为一对夫妻，是如何相互支持和奋斗，并感到他们的可敬。

这是一个第三方的视角，也是吹响的一次号角。它标志着一个孩子从固执的二元关系中脱身而出，发现了父母的关系，也发现了自己作为孩子的视角，并对父母心怀感激。

而孩子的世界其实来自两个人，父亲和母亲。任何一方的失落都相当于失去了一半的世界。

这是一个女性，脱颖而出，在心理上真正诞生的时刻。

这是一个分水岭，走出俄狄浦斯情结的女性，才会从令人窒息的二元关系内挣脱出来，真正地作为一个人开始自己的道路。二元关系尽管浓烈，却这样捆绑在一起，整个人乃至整个家庭呈萎缩式塌陷，俄狄浦斯的胜利意味着在这条单行线上画出第三个点，枯燥平面的世界立刻拉开了格局，成为丰富立体的三维世界，真实的世界，阔朗而可以呼吸的自由世界。她将发现整个的世界、友伴的世界、同类的世界、异类的世界、艺术的世界......包罗万象的世界。三角关系意味着一个活生生的鲜活世界，是爱和发展的关系。二元关系意味着封闭僵硬的闭锁世界，是死亡和萎缩的关系。

假如将女孩、女人、母亲这三种身份比作本我、自我和超我。那么自我便是调节本我和超我的根本，没有自我的功能，本我和超我将无法被调和，自体将会遭遇一连串的淹没式的打击。同样，只有一个女性的女人身份在第二次认同转折时期稳稳地落地后，才足以灵活调动起女孩和母亲这两种角色，并且持续地发挥着自我的力量，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缺乏女人的身份认同，女孩和母亲这样的关系就是黏连而虚假的。

此时的世界，已然没有了分裂，由于对母亲的深深认同消弭了同性间的敌意和竞争，代之以更大范围内的理解和同情。她感到自己的世界顿时豁然开朗，这个世界的一半，已经牢牢地团结在她周围，视她为友伴，成为支持的力量。她身份的归属感已经稳稳地落地生根，她带着真诚的善意去鼓励和支持同性别友伴的发展，她在内心知道，她们本是一个人。

闺蜜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闺蜜，来自同性别朋友的陪伴和理解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和安慰。同仇敌忾，相互扶持。她有了自己的世界，同时个人的兴趣爱好和发展大踏步地进入视野，她会带着鲜活的热爱和兴趣投入生活，投入家庭和个人的创造。爱是发展的力量，是扩大生活范围、投入情感的动力。

在爱情生活中，她将呼唤一个男性的同伴，而非保护者。此刻，父亲的使命已经完成。她不再需要对方是完美的，负责一切的，她有能力并自豪地承担自己生命的责任，当然对他人的期待便大大减小。她更能理解对方，包容对方的脆弱，支持对方的发展，因为她正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她带着父亲对自己的爱，成熟地与另一个男性相处，她需要对方是兴趣相投的同路者、探索者，与对方一起去探索和发现，面朝同一个目标。这是一个对话与平等的关系，也是一个更灵活、更有趣的关系。此刻，父亲的使命已经完成。

说到底，俄狄浦斯的发展和成熟是由一系列失望推动着的，一个人能够忍耐的挫折越多，就可以在这条路上走得越辽阔。愿你经历痛苦，经历失望，然后深深地沉下去，发现早已写进你基因里的伟大篇章。

作者：张冬晓，心理治疗师，资深文艺青年。认真但不严肃，有趣而不活泼。不包治百病，不卖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