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每个元旦的红楼，都有一场新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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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1985年版。夜书房图片。

1986年1月10日，我人在北京。

今天晚上脑子无论如何用力，我都想不起36年前的1月10日前后，我为什么会在北京。不可能是出差采访：我供职的《衡水日报》根本没有去北京采访的机会。我们都是往县里跑——衡、冀、枣、武、深、武、饶、安、故、景、阜，11个县（现在有好几个改叫“市”了）；再不然就是往某个县的乡镇跑。北京的消息，都是报社院内最后那排平房靠东那间屋里的收电稿机器收来的，哪里用得着我们跑北京？

此刻我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1986年1月10日，我确实人在北京。当时我的月工资也就五十元左右，但是那天我在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花10.25元买了一套上中下三册的《红楼梦》。

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那个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初版是1982年3月，我买的是1985年8月的二印。版权页显示初版印了40000套，二印加印了50000套，这是只有1980年代才会有的印数。是插图版，画家是刘旦宅。我太喜欢这套《红楼梦》的插图了，多年后专门买了刘先生《红楼梦》插图画册收藏。尤其喜欢第二十三回“林黛玉把花锄且都放下，接书来瞧”那张。宝玉黛玉，池边山石，一卷《西厢》，满地落红。宝玉说，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很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辞藻警人，馀香满口，看完不算，还默默记诵。那是《红楼梦》中最美好动人的场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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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挣钱很少，买书无法很多，所以每次书店归来，都会郑重其事在新书上记下何年何月购自何处。多亏这个习惯，今天翻出这套旧版红楼重温昔日时光，思绪得以准确降落在1986年1月第十天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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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抱着这套书回到报社时，有同事颇为诧异，说《红楼梦》非稀见之书，资料室都有，想看去借即可，何必花工资的五分之一自买一套。我说资料室的书不是我的，借了还得还。同事说，难怪听说你每月领的工资都不够还借款条，看来是真的。

我必须拥有一套自己的《红楼梦》，这是老早就想好的事：自从知道母亲的“包囊子”里存藏鞋样、钱票、彩线的那本残破之书是《红楼梦》后，就开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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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自北京归来不久，我就因病需入院治疗。我简直对住院心向往之，盖因之前从无住院经历，以致倍感新鲜。我收拾了一纸箱书，将新买的《红楼梦》放在最上面，发誓要像哪部外国长篇小说里写的那样，一边住院，一边读书：病床之上，穿一身条状住院服，靠在雪白柔软的枕头上，手捧一卷书，读着读着就望着窗外沉思一会儿。窗外应该正是春天，花开正艳，鸟鸣悦耳，柳枝轻摇，一个可爱的身影窗前一闪，再也不见……。

谁知真住了院，全不是那么回事：病房里吵吵闹闹，脏兮兮的，味道也难闻得很。倒是有窗，但窗外无花无柳无鸟鸣，慢说可爱的身影，连讨厌的人影也没有。

不过，《红楼梦》还是读了的，只是环境与心情都不配合，阅读速度很慢，终于上册没读完就匆匆逃离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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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这套《红楼梦》跟着我转战南北，最终落脚深圳。后来我陆续买了很多版本的红楼梦，线装版、影印版、不同底本整理版都买。二〇〇几年起我每年元旦都以读红楼作为新年开卷仪式。我更愿意读周汝昌先生整理的前八十回本子，有时也翻翻脂批本的影印版。冯其庸、俞平伯、启功诸先生评批或点校的本子我也看，唯独1986年买的这套书却很少再翻了。

今年归置夜书房藏书，我终于可以把所有与《红楼梦》有关的书集藏在专架上，算是建起了“红楼专题”。我很享受在这架书面前停留的时刻，如果那会儿你在身边，肯定能见到我心满意足的神情。不过，偶尔也会有复杂的眼神一闪而过，估计你就很难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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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架“红楼专题”，承载的已经不是一个宝玉、一个黛玉的故事了，这里存活着许多宝玉，许多黛玉；甚至也不仅仅是宝黛，这些书也承载着我自己的故事。1986年的这套红楼不必说了。岳麓版的白文本呢？那书中难道没有吸存一些石家庄新华分社宿舍内静谧乃至冷清的空气？还有浙江富阳招商团赠送的华宝斋印线装繁体《红楼梦》，当时我刚到深圳，收到此书，何等惊喜、畅快。多年以后我认识了华宝斋创始人蒋放年先生的女儿、女婿，参加了几场他们主办的藏书论坛。每次聊天我几乎都会说起这套来自富阳的红楼。为一探华宝斋究竟，我和挚友姜威2003年曾经专程去富阳参访华宝斋造纸印刷文化村。可惜这个名动大江南北的“文化家园”早已经被置换、拆迁成了房地产项目。
嘿嘿，那本余英时先生的台湾版《红楼梦的两个世界》每次都冲我笑。它该是在笑我曾经说话不算数。那本书原是我1993年深圳荔枝节书市上我花一元钱在市图书馆门口大台阶的书摊上购得，一同事见了眼热，问我近来有什么书想要而找不到，我说，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他说他替我找，若找到就和我换那本《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几个月后，他说他找到了，可以交换了。我说我已经有了《柳如是别传》，迟了迟了，不换了不换了。他很不高兴，嘴里嘟囔半天，说无非“说话不算数”之类。我哈哈一笑，装作什么也听不见。我乐得在大观园内外两个世界穿行，哪有耳朵去听别人的埋怨，况且还是埋怨自己。

多少人，去了；多少事，化成了烟云。可是，因为有书，一切都还在。书是我们战胜遗忘的武器，是我们和时间对峙的高台，是搭载我们渡过似水年华的扁舟。有书在，所得的喜悦是确定的，唤回的记忆是有形的，因此而来的惆怅、思念与幸福，都是可感可嗅，可触可闻的。更不用说，每年元旦，打开红楼，一切又是新的：新的“此开卷第一回也”，新的“西厢记妙词通戏语”，新的发现，新的疑惑，新的泪影，新的不平……新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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