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注：
梅，貪也。言穆王巧於辭令，貪好攻伐，遠征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自是後，夷狄不至，諸侯不朝，穆王乃更巧詞，周流而往説之，欲以懷來也。環，旋也。言王者當脩道德，以來四方，何爲乃周旋天下，而求索之也。歷代對“巧梅”、“環理”多有歧説，莫衷一是。愚謂諸説皆爲王逸注所牢籠，以此兩句爲順接，未得其旨。當以逆接視之，訓詁乃通。順接者，譬如問“你是賊，爲何偷盜？”逆接者，譬如問“你是富二代，爲何偷盜？”後者明顯自帶戲劇沖突，問得更有看頭，前者則無。王逸及後世絶大多數治《楚辭》者的思路都是前者。一、巧梅
“梅”，有“挴、珻、㙁、侮”等異文。王逸對“巧梅”的解釋邏輯上顛三倒四，迂曲不暢。然由其“梅，貪也”之訓可以判斷所見爲“挴”字。《方言》卷十三、《廣雅·釋詁二》並云：“挴， 貪也。”洪興祖、朱熹承繼了王逸對“挴”的理解而修正其分“巧挴”爲二事之弊，釋爲“巧於貪求”。後人更多拋開王逸注，另覓新解。如王夫之謂：“梅與枚通，馬策也。巧梅，善御也。”姜亮夫從之，坊間註譯本亦多用之。《漢語大詞典》兩存朱熹、王夫之之説。又有蔣驥、吳文英等讀爲“巧拇”訓“捷足”，聞一多讀爲“考牧”訓“考校八駿”，要皆就馬爲説。又有湯炳正讀爲“訏謨”訓“弘大的謀略”，蔣天樞讀爲“巧牧”訓“善於治理天下”，則從政治出發理解。以上諸説（見崔富章、李大明《楚辭集校集釋》，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207-1209頁）從詞形上看就不合於語境，“巧枚、巧拇、巧牧”之類更是自我作古，不足爲訓。“巧挴”“周流”“環理”“索求”皆上下一義，不可分釋。朱起鳳《辭通》的理解與衆不同，謂“巧梅”卽《荀子·臣道》“巧敏佞説，善取寵乎上”之“巧敏”，云：梅卽敏也。梅敏一聲之轉。字並从每，形亦相似。《山海經·中次七經》：“又東三十五里，曰敏山。”《續漢書·郡國志》：“密有梅山。”梅、敏皆以敏諧聲，梅山卽敏山，則巧梅卽巧敏矣。愚謂字本當作挴，梅、珻、㙁、侮皆形譌。挴卽拇。《爾雅·釋訓》：“敏，拇也。”《詩·大雅·生民》：“履帝武敏，歆。”鄭玄箋：“敏，拇也。”此敏、拇相通之證。金文“敏”字从又，居左居右不拘，義符手、又、攴古文字通用，《天問》之“挴”當卽“敏”字，並非汎汎的“一聲之轉”。“巧敏”褒義，是種優秀的素質。巧、敏連文，皆有才（材）義。《老子河上公章句·洪德》：“大巧若拙，大巧謂多才術也。”東漢王粲《七釋》：“邯鄲才女，三齊巧士。”才、巧互文。三國魏曹植《長樂觀畫贊》：“妙哉平生，才巧若神。”才、巧連文。《呂氏春秋·士容》“辭令遜敏”高誘注：“敏，材也。”《東觀漢記·章帝紀》“幼而聰達才敏”、東漢《冀州刺史王純碑》“君天資才敏”，才、敏連文。《國語·晉語二》：“款也不才，寡智不敏。”謙稱“不敏”猶言“不才”。《國語·齊語》：“昔吾先王昭王、穆王，世法文、武遠績以成名。” 《論衡·非韓》：“穆王存德，享國久長，功傳於世。”周穆王稱得上承繼先祖，才能卓著的英主，故曰“穆王巧敏”。二、周流
《左傳·昭公十二年》：“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
《潛夫論·志氏姓》：“穆王遊西海忘歸，於是徐偃作亂。”
《列子·周穆王》：“不恤國事，不樂臣妾，肆意遠遊。”
《晉書·束晳傳》：“《穆天子傳》五篇，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見帝臺、西王母。”
穆王喜巡遊，頗遭詬病。然則“穆王巧梅，夫何爲周流”可以理解爲：周穆王才能卓著，爲什麽要耽於巡遊？
但我覺得有可能戰國時屈原未必是如此顯豁地斥責。想深一層，“周流”之語用並非《呂氏春秋·情欲》“荆莊王好周遊田獵”那樣的“周遊”可比。春秋戰國，以“周流”著稱的具體人物僅兩個。
一是晉文公。
《呂氏春秋·介立》：“今晉文公出亡，周流天下，窮矣賤矣，而介子推不去。”
《新序·節士》：“晉文公反國，酌士大夫酒……介子推奉觴而起曰：'有龍矯矯，將失其所；有蛇從之，周流天下。龍旣入深淵，得其安所；蛇脂盡乾，獨不得甘雨。此何謂也？’”
《説苑·復恩》：“晉文公出亡，周流天下，舟之僑去虞而從焉。”
一是孔子。
《呂氏春秋·遇合》：“孔子周流海内，再干世主，如齊至衛，所見八十餘君……以此遊僅至於魯司寇。”
《新語·本行》：“夫子……厄挫頓仆，歷説諸侯，欲匡帝王之道，反天下之政，身無其立，而世無其主，周流天下，無所合意。”
《鹽鐵論·論儒》：“孔子周流，憂百姓之禍而欲安其危也。”
《説苑·至公》：“孔子生於亂世，莫之能容也……服重歷遠，周流應聘，乃俟幸施道以子百姓，而當世諸侯莫能任用。”
《論衡·儒增》：“孔子不能容於世，周流游説七十餘國，未嘗得安。”
《論衡·知實》：“孔子自知不用，聖思閔道不行，民在塗炭之中，庶幾欲佐諸侯，行道濟民，故應聘周流，不避患恥。”
可見上古“周流”並非到處遊玩的意思，而是更接近“顛沛流離”，是困頓狼狽的遊歷。
再看屈原自己的作品的用法。
也是道阻且長，跋涉奔波。執之與“路曼曼其脩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對讀，可悟《天問》“周流”與“索求”對舉之意圖。再看《淮南子·主術》言堯“巡狩行教，勤勞天下，周流五嶽”，以“勤勞”與“周流”對舉，又設問“豈其奉養不足樂哉？”猶言：這身份這條件，忙活那幹啥？“穆王巧梅，夫何爲周流？”與之相似。只是堯所爲確實堪稱“周流”，而把穆王所熱衷的巡狩四方稱爲“周流”，就帶有明顯的反諷意味。三、環理天下
王逸讀“環”爲“旋”，釋“環理天下”爲“周旋天下”，卽指穆王周遊天下事，而於“理”字不見著落。後人有讀“理”爲“里、履、旅”諸説，殊途同歸，皆以“環理天下”卽《左傳》之“周行天下”，句意與王注無别。《漢語大詞典》釋【環理】爲“環履，周游”，卽據姜亮夫説。然而這樣的解釋直接與上句“周流”所指重複，冗贅滯澀。檢視通行的註譯本對這兩句的譯文，如姜亮夫《屈原賦今譯》（《姜亮夫全集》（七），雲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28頁）作：穆王以其工巧的鞭策，到底爲甚麽要周遊？步履繞遍了天下，他究竟尋求什麽？黃壽祺、梅桐生《楚辭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74頁）作：那周穆王善於策馬馳騁，爲什么他要把天下游歷？周穆王驅馬走遍了天下，他到底是在把什么尋覓？林家驪《楚辭（三全本）》（中華書局2015年，第101頁）作：穆王心巧善駕，他爲什麽要周遊四方？在國中四處行走，他又有什麽追求？吳廣平《屈原賦通釋》（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31頁）作：周穆王既然有宏謀，又爲什么而周遊？他環行天下，把什么尋求？愚謂“環理天下”卽“環天下”與“理天下”，皆有上古文獻之徵。“理天下”多見，如《左傳·成公二年》“先王疆理天下”、《呂氏春秋·長利》“堯理天下”、《晏子春秋·外篇不合經術者·景公謂晏子東海之中有水而赤晏子詳對》“秦繆公乘龍而理天下”。“環天下”則見於《墨子》。吳毓江《墨子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第62頁）云：“環”猶營也。《韓子·五蠹》篇曰“自環者謂之私”，《説文》引作“自營爲私”，可證。“環天下”，猶言經營天下。其説是。
“環天下”猶“營四海、營天下”。“環理”卽“營理”，經營義。“環天下、理天下、環理天下”皆言經營天下耳。《詩·大雅·江漢》有“經營四方”，《國語·楚語上》有“經營楚國”，《戰國策·楚一》《史記·項羽本紀論》有“經營天下”。《詩·大雅·江漢》“來旬來宣”鄭玄注“經營四方”“疆理衆國”，東漢馮衍《自論》“疆理九野，經營五山”，皆以“經營、疆理”對舉，“環（營）理”亦可看作兼包二者。《漢書·敘傳下》有“經略萬國”、《風俗通·過譽》有“經略千里”。“穆王巧挴”言其才能高，“環理天下”言其權柄重，合之以否定穆王四處巡遊征伐的行爲。總之，我理解的“穆王巧挴（敏），夫何爲周流？環（營）理天下，夫何索求？”可翻譯爲：周穆王啊，你才華超卓，爲什麽卻顛沛奔波？你天下在手，還有啥要汲汲以求？2022年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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