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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儒语孔下篇

孔门教学,设为四个科目,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习惯上叫“四科”;代表人物有十个人,通常称为“十哲”,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唐开元八年,定祭孔之礼,就是以十哲配享(《旧唐书·礼仪志四》)。后世品评人物,也多以四科作为判定标准。

“德行”突出的是个人修养,孔子最重这一科,主要标志是安贫乐道。颜渊(颜回)、闵子骞(闵损)、冉伯牛(冉耕)、仲弓(冉雍),为此科的代表人物。四人都是苦出身,都不擅长言谈,但都勤学好问、埋头苦干,而且多半也都是孝子。

四个排次,颜渊年纪最小(比孔子小三十岁),但排第一,他应是孔子外婆家的人。除了少说实干,他还特能琢磨老师的想法,因此最得孔子心疼和喜欢;第二是闵子骞(比孔子小十五岁),是有名的大孝子,不爱说话,但“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先进》),孔子很欣赏他;三是冉伯牛(比孔子小七岁),具体有什么美德,不很清楚,《论语》只提到他的一件事,说他身患恶疾,临死前孔子去看他,拉着他的手,惋惜得不得了(《雍也》);仲弓排最后(比孔子小二十九岁),孔子夸他,“雍也可使南面”(《雍也》)。其所擅长的本应入政事科,但他有一大美德,曰“不佞”(《公冶长》),也是一位不爱说话的人。

孔子认为道德好,学问也好的人应该做官,但四人之中只有仲弓接替子路,做过季氏宰(《子路》)。孔子曾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泰伯》),但那个时代,在孔子眼里是绝对无道的,自己的学生该如何自处?是躲家里喝凉水度日,还是管它干净不干净的找个官当,孔子对此很矛盾。安贫乐道的躲起来,道德肯定最高,但高尚的结果,是无所作为,他并不乐意。

孔子虽然喜欢老实巴交的学生,“讷于言而敏于行”(《里仁》),“刚、毅、木、讷,近仁”(《子路》),但春秋晚期,人处乱世,老实可以说是无用的别名。他只能把老实的学生搁家里,感动身边的人;不太老实的学生则撒去外头,用以说服外边的人。不老实、言语多者,口才好,也善于主持仪式,会处理场面上的事,政治、外交才能俱佳。孔子即便不太喜欢这样能说会道的人,但诸子游说,全凭一张嘴,笨嘴拙舌行不通。何况周游列国,游说的风气正是孔子兴起来的。微生亩曾问孔子,说你为啥非得这样忙忙碌碌到处跑,这不是卖弄口舌吗?孔子解释说,不是我爱卖弄口舌,而是他们太顽固(《宪问》)。

言语科的代表,是宰我(宰予)和子贡(端沐赐),都是能说会道之人。宰我比颜渊大两岁,性子倔,他昼寝时(白天睡大觉),孔子大骂,“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公冶长》)。孔子讲三年之丧,他又抬杠说,时间这么长,礼必坏,乐必崩,没必要。孔子于是说,宰予不仁(《阳货》)。

子贡又比颜渊小一岁,不仅有政治、外交方面的才能,还特会做买卖,对孔子也是忠心耿耿。三桓之一的叔孙武叔说,子贡比他的老师还高明(《子张》)。颜渊、子路死后,孔门弟子中就属他地位最高,但孔子对他的评价并不怎么样。说跟颜渊比,差远了,子贡有本事,顶多是个器,瑚琏之器(《公冶长》);与人攀比,也是坏毛病(《宪问》)。瑚琏,是古代盛饭的家伙什,离不开,但格不够。

政事,是管理才能。冉有(冉求)、季路(仲由,即子路),两人都当过季氏宰。“宰”是那时贵族雇佣的大管家,古人叫“陪臣”,是孔门弟子主要的求职方向。季氏宰,子路最早做过,时间也最短,其次是仲弓,冉有最晚也最长。《论语》中,称子的有三人,有子、曾子,还有一个就是冉子(冉有)。冉有和宰我同岁,最大的特长是理财,而且是“损不足而奉有余”(《老子》),重点为劫贫济富。他帮季氏管家,季氏比周公阔,他还可劲为其搜刮,于是孔子叫学生“鸣鼓而攻之”(《先进》)。孔子死后,继续当官的冉有几乎与师门不再来往,干什么不得而知。

季路则不同,冉有能治一城,他能治一国,不仅志气大,本事也大(《先进》)。季路比孔子小九岁,对老师特别忠诚,心里待门里的事总高于门外的事,一直是鞍前马后替孔子张罗。

文学科,是对方术而言,属古代的人文学术(六艺、诸子、诗赋)。孔子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这里所谓的“学文”,就是文学。相较口头传授,是实实在在写在简帛上的东西。此科特点,是好读书,长于经艺;经是经书,艺是礼乐。这方面本事最大的,是子夏(比孔子小四十四岁)和子游(比孔子小四十五岁)。在十哲中,俩人是最小的一辈儿,但纯粹两种风格,一个重小,一个重大。子夏热衷于追求细节,孔子说他,“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子张》),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古代取仕,大体就是这四科。能说会道是“言语”,理财管人是“政事”,知书达理是“文学”,都比“德行”低一截儿。但四科当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不是德行、言语,也不是政事,反而是文学。传世靠书本,孔子死后,有七个学生最有名(七大弟子),他们是宰予(宰我)、端沐赐(子贡)、有若(子有)、卜商(子夏)、言偃(子游)、曾参(子舆)、颛孙师(子张)。其中有四人属孔门十哲,额外三人,即有若、曾参、颛孙师。这七个人,后世有书的只有曾参。有书没书,完全不一样。

古人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传》),是所谓“三不朽”。颜回道德高,但德散得最快,一没事迹,二没著作,只剩空名,没法学;仲由本事大,有事迹,当时能记得,但没著作,死后被遗忘得也快,没法学;端沐赐,孔子死后,地位最高,还是没书,同样没法学。孔门七十子,成书的仅有《子思》、《曾子》、《漆雕子》(漆雕启后的书)和《宓子》(宓不齐的书),但流传下来只有曾参的东西。于是,唐以来,曾子名气上升;宋以后,宋儒突出曾子,孔门七十子,全都不讲(没法讲),光突出他一个。Why?就是因为他有书。

历代祭孔,有各种配享从祀的制度,从汉代到清代,主要就是祭这十三人。今天可见的孔庙,多为清代遗迹,孔子坐当间,弟子在两边,所谓“四配十二哲”。“四配”是四个二等圣人:颜回是复圣、曾参是宗圣、孔伋(子思)是述圣、孟轲是亚圣。“十二哲”是十哲去颜回(已升四配),加颛孙师、有若和朱熹。除去七十子之外的孔伋、孟轲、朱熹,正好是十三人,就是常说的十三贤。

但这样的排列和当初不一样,汉代的文翁学宫、鸿都学宫,有壁画,上面有很多人物,不仅孔子和七十子,还有汉代的名儒,但具体如何不知道了。魏正始五年(244年)以来,是以颜渊配享(《魏书·齐王芳纪》)。东魏兴和三年(541年),有十哲配享的立像,儒冠,青襟青领(李仲璇《修孔子庙碑》)。

唐代,开元八年(720年)以前,只有颜回称亚圣,为塑像,立侍,在孔子旁,十哲是画像,刊于两壁。是年,李元瓘奏,把颜回像改为坐像,十哲像改为塑像,十哲缺颜回(升孔子旁),补进曾参,在庙堂的东西两侧,也是坐像,七十子和何休、范甯等二十二贤则画于两壁(《旧唐书·礼仪志四》)。

南宋,端平二年(1235年),升曾参配孔子,孔子有了左膀右臂。十哲的空位由孔伋补上(《宋史·理宗本纪》)。咸淳三年(1267 年),又升孔伋配孔子,加上孟轲,与颜回、曾参,构成“四配”,十哲的空位由颛孙师补上(《宋史·度宗本纪》)。四配,孔子传曾参,曾参传子思,子思传孟子,就是宋儒树立的道统,有如佛教的传灯。宋代的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就是对应于四配。

元代,至顺元年(1330年),封颜回为复圣公,曾参为宗圣公,孔伋为述圣公,孟轲为亚圣公(《元史·文宗本纪》),都带“圣”字。不过,他们算是二等圣人,地位在十哲之上。

明代,有人说了,孔子和神佛不同,不应立像,且塑像的彩画容易剥落,反而不敬,于是在嘉靖九年(1530年),孔庙改制,毁塑像,用木主(牌位)替代(《明史·礼志四》)。

清朝,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升朱熹为第十一哲,乾隆三年(1738年),升有若为第十二哲(《清史稿·礼志三》),从此形成“四配十二哲”。加起来,一共十六人,多出子思、孟子和朱熹,但他们仨根本不是孔子的“学生”。于是,孔颜之道变成孔孟之道,孔孟之道再变为孔朱之道。

宋以后,讲道统。道统是对治统而言,治统是政治合法性,道统是思想正统性。宋儒所谓道统,是四科独尊德行,七十子独尊曾子。他们从孟子上溯子思,从子思上溯曾子,从曾子上溯孔子,说孔子是一脉单传。如此不仅是以偏概全,也是凭空虚构,更是儒学传统的最大断裂和对研究孔子的巨大破坏。何况子思、孟子的派别只是儒家八派的两派(《韩非子·显学》),孔、曾、思、孟的《论》、《孟》、《学》、《庸》,也根本代表不了儒家全貌。

孔子爱学习,年轻时,以好学知礼而出名,国内、国外都很有名,三十岁上下,那时在家里读古书,习古礼,应该很幸福,也很快乐,发愁还比较少;三十岁以后,除了适周适齐,短暂出游,他一直待在鲁国,教书育人做学问,达二十年。读书是自娱自乐,教书是助人为乐,也还行。

孔子的苦恼,是五十岁以后,主要是因政治而起。他的处世之道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泰伯》)。然而,他做不到。特别是学易注易强化了“天命”之后,虽然知道身处无道的烂政治时代,还是忍不住往里掺和。掺和的结果,所有努力都归于失败,当然不愉快。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阳货》),心情最坏的时候,他气得连话都不想说。

公元前480年岁末,蒯聩自戚入卫,高柴逃跑,仲由死于难,被人剁成了肉泥。孔悝立蒯聩为卫庄公,卫出公逃往鲁国。二君废立,背后是晋、鲁斗法---晋国支持蒯聩,鲁国支持卫出公。仲由之死,让孔子深受刺激。次年四月,他含泪离开了人世(《左传》哀公十五年和十六年)。

这个结尾让人感叹。读《论语》,孔子的话,充满自嘲,但不失冷静。至少,在无情的命运面前,他始终保持着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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