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彭兴琪 中国语言文学系2015级本科生
9月22日，艺术家蔡国强的个人纪录片《天梯：蔡国强的艺术人生》在国内上映。一个月后，我在电影院里看见白日焰火，和攀升的阶梯。
蔡国强，一个“放烟花的人”——从书画到装置艺术，从以火药作画到室外大型爆破计划，焰火的巨响和光芒里，他摇摆于个人艺术和“官方”表演之间。
“看不见的世界”
——“You are happy here?”
——“Yeah.”
荧幕上，蔡国强向下俯瞰着泉州这座城市，很开心地点着头。这里是他的故乡。
宋朝时的泉州古城形似鲤鱼，但不远处的永春桃城却像一张大渔网，兜头朝鲤鱼盖下。为了刺破这困住泉州的渔网一样的地形，泉州开元寺里曾经建起东西双塔，以补风水上的缺失。泉州这座城市相信看不见的力量，而蔡国强正是从这里出发，携带着故乡中那个看不见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鬼有神，有害怕和畏惧，也有只要行得正，就会得到神的支持的安心。
蔡国强有很多“迷信”的习惯：他每次登机前，都要去停机坪用感觉“扫描”一下他要乘坐的飞机，以确认接下来的航程会不会出问题；每住进一个新地方，只需一个晚上，他就可以感受到这个房子是否适合自己。这些神秘的感觉构筑了他独特的仪式。
“人一旦建立起自己的系统，这个系统便会使得一个人在行走于陌生国度的时候，在人生上上下下地起伏的时候，都能感到自己仿佛有一个扶手可以依靠。”蔡国强说，“那种感觉是，不管在任何陌生的地方，自己其实都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头经营自己的空间，这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使人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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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国强作品《有一个月全蚀：为人类作的计划第二号》
泉州城区以钟楼为中心，主要分成东街、西街、南街、北街四条街。童年时，蔡国强的父亲在南街的书店工作，蔡国强就常常在那里读书，一个板凳、一本书，就构成了一个下午。后来女朋友的家也在南街，于是南街顺理成章地成为他跑得最多的地方。
蔡国强家住东街，院子里有一口井，还养着鸡和猪。从家里出去，就是一条环城河。他晨跑时，母亲在河的这一边洗衣服，河那一岸的油菜花田上弥漫着一层紫紫的雾气，在阳光逐渐强烈后又慢慢褪开。那时他感觉到，自己会离开这里，很久很久。
在蔡国强的家庭里，爸爸是一个从来不会把钱拿回家的人，但是他为子女留下了很多书。他说，那是他留给孩子们的财富。蔡国强受到了父亲很大的影响，不止是从小接触的书画艺术，还有性格上的谨慎和一板一眼。
在他的生命里，奶奶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她一直折返于渔村和城市，靠贩卖渔货来补贴家用。蔡国强常常骑着自行车载她回家。奶奶说：“你长大会了不得，要好好报答那个教你的老师。”
后来，蔡国强尝试着把画布铺在院子里，洒上火药，再点燃它。奶奶一看到火烧起来，赶紧拿起麻袋把火盖灭。然而误打误撞中，蔡国强发现了火药与烟花的艺术。
地上艺术家
1995年，蔡国强移居美国。在那里，他凭借着火药这一传统材料惊动了西方艺术世界。
他在作品里融合了传统的书画元素，这些元素伴随着灼目的亮光、震耳的巨响、笼罩天空的蘑菇云，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于恐怖主义、中美关系等当代问题的思考，又让他的作品独树一帜。
他开始被西方艺术评论者称作“蔡国强旋风”，被认为是最有潜力、最独特的当代艺术家。
但是故乡始终隐隐在他的内心深处复活和生长：每次看场地时，他都会问合作者东南西北的朝向。无论身处展厅内外，他总会先在脑海里构建起“我们泉州”的布局，以之为参照，来确定场地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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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国强作品《向日葵速写》
2001年，蔡国强与上海政府合作筹备APEC会议开幕式的表演。他提出“天梯”项目，灵感来自他90年代初的项目《外星人计划》。蔡国强希望可以借由这件作品“连接地球与宇宙”：外星人在宇宙中会怎么看我们这个地球？
这个计划曾在英格兰实施过，却因天气恶劣而惨遭失败。这一次他设想从地面向空中升起一座爆炸的梯子，这正好也与改革开放后黄浦江对面大片横空出世的摩天大厦相呼应。然而因为“9·11”恐怖袭击的影响，计划被迫取消。天梯项目第二次失败了——第三次失败发生在洛杉矶：由于存在野火风险，计划终究未成行。
但以这次2001年上海APEC的焰火表演为序幕，蔡国强重新回到国内视野。随后他与政府合作筹备了2008年奥运开幕式项目，震惊世界的“奥运大脚印”为他迅速聚集了焦点和闪光灯，也为中国打造了自信而富有创造力的国家形象。
2012年APEC开幕式上，蔡国强和政府再次合作。这一回他对他的作品有三个希望：要环保，要在烟火里生成影像，要以“开一个玩笑”般的故事讲述来取代人山人海、敲锣打鼓。然而这一计划由于种种原因，仍然以“节节败退”告终。“整个就变成了一个烟火晚会。”蔡国强在APEC前夕，不禁如是慨叹。
毫无疑问，他是最受“官方”欢迎的当代艺术家，似乎也打破了中国当代艺术一直以来身份不明的地下和半地下状态，让艺术获得了强有力的支持与极高的曝光度。但蔡国强坦言，他虽然可能是某些规则的影响者乃至破坏者，却很难成为规则的重新制定者。
从中国到美国，再到中国，蔡国强身为个人艺术家，却频频参与国家表演，这让他的位置显得暧昧不明。
摇摆中的力量
“人们也会批评我：你走出国门，就在古根海姆办了回顾展，说的是人类艺术的标准和价值的那一套；进了北京，就在天安门放和平鸽，画那些山水，烧那些火药画；到费城，就表现老馆长的命运……哪一个是真正的你啊？”
其实这些都是他——蔡国强。
东方与西方，个人作品与国家表演，矛盾真切地存在着，而蔡国强始终不去掩饰这些冲突。这几年，不断有评论者将他的国家级表演和个人作品进行对比，试图分析他的诉求与主题，质疑他是否成为了宣传机器的一部分，或怀疑他成为了两边都要、两边讨好的投机者。
而蔡国强说：“也许‘两边都要’也是人的真实。我两边都有责任，两边都有感动，或者两边都有痛苦——这些也都是真实的……这种真实假如是真实的，那就是有力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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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国强在黄浦江上的表演《白日焰火》
蔡国强在与记者王寅的访谈中，多次提及钟摆这一“意象”。对于蔡国强而言，钟摆的意义，在于每一次摆动都是努力的逼近，和尽情的反弹。
他以自由的个人艺术家身份参与奥运开幕式，随后便坦言要“回到世界人民的怀抱”；在参与完成官方的焰火表演之后，旋即筹办聚焦农民发明的展览。
每一次“背转面向”时，他都追求全身心浸泡的感觉，同时也对下一次的“逃离”满怀期待。他不断追求真实，并不断让自己扩大边界和容纳更多。在不断摇摆中，他从未放弃这种追求与扩张——这成为矛盾里动人的部分。
名气与质疑相伴而来。对于这样一位成功的当代艺术家来说，资金、平台、技术支持唾手可得。但一个艺术家几乎可以为所欲为、畅通无阻的时刻，也是最危险的时刻。
挑战在哪里？如何去逼近自我的边界？
艺术家刘小东坦言：“我觉得任何一个艺术家做到一定程度，做到一定年龄，他的名气到足够大的时候，都会面临这个问题——他的初衷在哪里？”
对此，蔡国强说：“我想为我自己、为我的家人，做这个‘天梯’。”
天梯
2015年，蔡国强第四次重启“天梯”计划。
这一次，他把天梯计划的地点定在了福建惠屿岛——据他说，那是一个有神秘感的、像“小时候奶奶家”的渔村。
但在2015年，奶奶家的渔村已经因为被开发而失去了神秘感，奶奶也已经100岁了。
蔡国强心里一直牵挂着他父亲不断恶化的病情，以及他在这件事上对奶奶的瞒骗。他一直在躲、在拖，对奶奶说父亲马上回来，又一直为隐瞒而感到愧疚。他明白奶奶作为母亲理应知道儿子的病情，却又害怕奶奶知道真相后受到打击。
后来，蔡国强给父亲看奶奶的视频，问他，要不要让奶奶来看他？
很久很久之后，他的父亲摇了摇头——父亲不想让自己的母亲看见自己躺在病床上、靠着一根管子呼吸的模样。
双重选择之间是无尽的摇摆与犹豫，矛盾像漂浮在海面上无法逾越的冰山，但很多东西却已经超越了理性上“应不应该”的对立，更多地落在人性里最柔软的部分。
家人之间的感情，远比想象中深刻复杂：“艺术远比你想象的复杂，不是越搞越简单。人生也不是越活越感到简单清楚，不是越来越不惑，而是越来越困惑。”
蔡国强经常梦见大量关于奶奶的场景：黑白色，在老家的院子里。每一次做噩梦，他都要把梦讲给妻子听——据说这样，它就不会应验。但这也在提醒他：每回一次家，回家的机会就少一次；每见到一次奶奶，见面的机会就少一次。
2015年，新的天梯计划在福建开启。这次，蔡国强坚决拒绝了媒体采访和航空拍摄。他发动了很多当地群众来帮助他，耗费了大量资金，只为了放烟花给奶奶看。
当晚，两簇灼亮的火线在墨蓝色的海面上向前奔跑，一架天梯在暗夜里笔直地伸展着，向天际攀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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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梯》
“阿嬷，你有看到没？”蔡国强拿着手机和奶奶视频聊天，“你孙子厉不厉害？”
在全世界都没有做成的事情，在家乡，他终于做成了。
时光好像回到奶奶说“你以后会了不得”的时候，回到奶奶盖灭燃烧的画布的时候。在两个时空奇异的对话里，蔡国强在泉州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都复活了。艺术在这里摆脱了政治的外衣和在摇摆里辩白的紧张，单纯为了家人而绽放出的焰火光芒，因为创作者那颗朴素单纯的心而更有力量。
天梯底端，人群的欢呼渐渐散去，妻子靠着柱子抹着眼泪，蔡国强抚摸着她的头发。他们两个人并立在一起，望着亮起来的天上——那里有一架已经熄灭的天梯。
参考资料
《天梯：蔡国强的艺术》 凯文·麦克唐纳（导演）
《蔡国强：我是这样想的》，杨照 李维菁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异想天开：蔡国强与农民达芬奇》王寅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蔡国强 当国家庆典成为艺术》 季艺《人物》微信平台11月1日推送
《跨界：当代艺术的领域实践者及其思考》 王静 崔君霞主编 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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