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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工艺美术的文化特质

【编者按】尚刚教授《大而能化,含蓄典雅——中国古代工艺美术的文化特质》一文,发表于《装饰》2015年05期,征引请参照原文。 



大而能化,含蓄典雅

——中国古代工艺美术的文化特质


文/尚刚



       中国是唯一拥有连续文化传统的国度,在漫长的发展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化传统。我的工作是中国工艺美术史的教学与研究,因此,下面主要以唐宋时代的工艺美术品为例,说说中国文化传统的两个重要特质,一个是大而能化,再一个是含蓄典雅。

 

一、大而能化


       在这里,大而能化指因为自己丰富博大,所以善于学习吸收,能够改造消化,让外来文明转变为营养,滋补自己的发展。对于中国文明,大而能化的最好例证是禅宗。汉代,佛教传入中国,到了七百年后的唐代,融汇中国的哲学思想,形成了不同于印度佛教的流派——禅宗,它很快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并深深影响了朝鲜半岛和日本。


       最晚在公元前四五世纪的战国时代,中国就同其他国家和地区开展了文化交流,工艺美术品往往是文化交流的主要物质载体。交流一定是双向的。一方面,中国的文明传播到域外;另一方面,域外文明也传入中国。浅层的交流是单纯的文明输入、输出,这不重要,深层的交流是输出的文明在输入国引出学习借鉴,这才富有意义。


       和古代中国联系较多的域外文明大国都地处西方,特别在6 世纪中叶至8 世纪中叶的北朝后期到唐代前期,西亚的萨珊波斯(主要在今伊朗)以及深受其影响的中亚粟特地区和中国进行了深入广泛的交流,影响很大。对于工艺美术,西方的影响主要表现在金银器的造型和丝绸的装饰。


       金银器可以分成器皿和饰物两类。唐代以前,中国的金银器皿数量不多,进入唐代,风云突变,数量激增。除去北方草原的影响之外,这应当还和西方人热衷金银器皿的风气传入中国有关。


       8 世纪中叶以前,许多唐代金银器都有浓郁的西方风情,但西方影响不表现于装饰,而主要反映在胡瓶、把杯、高足杯(图1)和八曲长杯(图2)等造型,在现存实物中,高足杯及把杯数量较多。虽然这些器物的造型洋气十足,但装饰却充满了中国风情,题材是中国的,做法也主要是中国传统的錾刻(在器物表面用锐利的工具刻出纤细的花纹),而不是西方常见的捶揲(从器物背面向正面敲打出浅浮雕的图案)。这就是前辈学者已经指出的西方造型、中国装饰。



图1  狩猎纹银高足杯



图2  花鸟纹银八曲长杯


       最晚在8 世纪中叶,金银器造型的中国化就已经启动。上述几种洋气十足的造型,也常常不同于它西方的楷模,甚至会以西方的传统造型作为中国式器物的一部分。如738 年的偃师李景由墓中的鎏金錾花银勺,勺头虽形如八曲长杯,但长柄曲线优美,柄端还做成凫头形。


      此后,金银器造型的华夏特点日益明确,如胡瓶之类已经很难有确凿的实例,由此可以判断,当年的数量起码不多。若说唐人对外来文化的改造消融,高足杯和多曲长杯造型的演变是更好的例子。从756 年开始的唐代后期,它们仍一再出现,但形象已大大改观。高足杯的造型不再挺拔,器物的空间变化减少,造型线圆润柔和(图3)。尽管长杯的曲弧数目仍以八居多,但也有四曲(图4)及十二曲的,杯身大多加高,有些杯足的下端还会高低起伏,做荷叶状。陶瓷器的造型常常受到金银器皿的影响,唐代晚期出现了许多器物造型仿效金银器,碗盘等不少陶瓷杯皿造型吸取花卉等植物因素。这样的器物北方烧,南方也烧,有白釉的,还有青釉的。当然,还应该注意到,陶瓷烧造会变形,仿生的植物造型不是纯粹的圆形,能够减轻视觉的不周正感,这与制作中几乎不会变形的金银器等大不相同。


图3  素面银高足杯


图4  团花纹金四曲长杯


       在从6 世纪中叶到7 世纪后期的150 年里,中国最重要的装饰现象是联珠圈纹的组合,这指联珠圈纹与其所环绕的图案主题。在丝绸上,它起源于萨珊波斯,经过中亚,传入中国,并且风靡天下。那时,中国的代表性丝绸是绫锦,绫锦上,联珠圈纹的组合也出现最多。


       丝绸属于有机物质,容易腐烂,难以保存,当年的中国丝绸主要出土在气候干燥的新疆、青海等西北地区。在那里发现的早期联珠圈纹锦常有浓郁的西域风。比如联珠野猪头纹(图5)、联珠天马纹等等。


       中国的装饰题材虽然丰富,但此前、此后都不见凶残狰狞的野猪头纹,唯独此时,却多次出土。原来,这是从萨珊波斯传来的纹样。萨珊王朝崇尚武功,以祆教(琐罗亚斯徳教、拜火教)为国教。祆教里,军神韦雷特拉格纳(Verethraghna)的化身之一就是野猪头。祆教在中亚也有很大势力,经过中亚,野猪头纹传入中国,并成为常见的装饰主题。阿拉伯人建立的大食信奉伊斯兰教,对猪与其象征意义观感太恶劣。随着大食先后征服萨珊波斯和中亚,那里的野猪头纹消失了。稍晚,到7世纪80 年代以后,野猪头纹也退出了中国装饰。



图5  联珠野猪头纹锦


       在中国装饰里,很早就有马纹,但唐前期的马纹往往肩生双翼(图6),唐人把这种神化的马称为“天马”。当年,联珠天马纹常见于中国,又和萨珊波斯联系。在祆教里,肩生双翼的马有崇高的宗教含义,是日神米特拉(Mithra)的化身。由于性情温良、形象神骏,天马纹被中国装饰采用的时间大大长过野猪头,在唐代后期的诗文里,还常被提起。但是,应当不再被联珠圈纹包围了。


      野猪头纹和天马纹等虽在中国大量出现,但不意味着唐人对祆教的普遍接受。除去祆教徒外,对于其他人士,只是出于他们的喜新尚奇。



图6  联珠对马纹锦


       唐代中国受西方影响的还有世俗题材。如果仍以锦纹为例,典型就是东京国立博物馆的联珠四骑猎狮纹锦(图7),它原藏奈良的法隆寺。锦面上,猎手高鼻子、深眼睛、络腮胡子,是标准的胡人形象。并且,图案中央的生命树来自西方,猎手胯下的翼马传自西方,狮子是生活在西方的动物。另有一个细节更能说明与西方的亲缘:马鞍不附脚蹬,而在这片锦织造的7 世纪中叶,中国已经使用双马镫三四百年了。其实,这个设计是在仿效萨珊波斯。萨珊4 世纪的国王沙普尔二世行猎图银盘早已这样,而唐代四骑猎狮纹锦的四分之一的构图也与那面银盘相同。



图7  联珠狩猎纹锦局部


       新疆吐鲁番墓葬的年代往往有纪年资料,从在那里的出土物看,联珠圈纹丝绸在7 世纪50 到80 年代最兴盛,此后,迅速转入衰落。在年代明确的实物中,带710 年墨书题记的联珠双龙纹绫(图8)最晚。其图案揭示了唐人对联珠纹的改造,被改造的不仅有联珠圈纹由单层变为双层,还有联珠圈内的主题纹样变为中国人喜爱的龙。



图8  黄色联珠双龙纹绫摹写图


      日本奈良正仓院珍藏的两片唐锦则透露了略晚的消息。在联珠狩猎纹锦(图9)上,双层联珠圈又改成了内层联珠,外层卷草,狩猎的对象也换成生活在中国的豹。狩猎纹样也如同中国金银器,带有场景,而不同于西方的只表现主题而省略场景。在卷草舞凤纹锦(图10)上,主题纹样完全是联珠纹锦的规模,但西方情调的联珠圈已为中国风格的卷草取代。卷草舞凤纹锦登录在756 年的《献物账》上,并且,其所有者是圣武天皇,不会使用陈年的旧物,丝绸又不坚牢,不能长久使用,因此,它应当是756 年之前不太久的产品,甚至是被734 年或754 年的遣唐使带回去的。



图9  联珠狩猎纹锦局部



图10  卷草舞凤纹锦


       关于卷草纹的启用,当然是因为8 世纪中国装饰的花卉化大潮流。在唐代锦纹主题中,出现最早的花卉纹样是变体宝相花(图11),它与联珠圈纹锦上的辅助花纹联系很多,结构都是十字形,形象也颇多相似,早期的变体宝相花锦上还有联珠形象。



图11  变体宝相花纹锦四种


       唐代工艺美术历来备受推崇,在其富丽华美风貌的形成中,吸收外来的文明因素,并且逐步消化改造,起到了关键作用。

 

二、含蓄典雅


       以上说的是中国工艺美术受到西方的强烈影响,并逐步改造消化,孕育出唐代工艺美术的新气象。接着谈谈中国工艺美术在自己的传统中渐渐走向含蓄典雅的情况。有趣的是,举例的时代是唐和宋,它们仅仅间隔五代十国的50 多年。


       在这里,含蓄指表达委婉曲折,虽然含义明确,但有话不直说,用来形容艺术的表现手法。典雅指融入古代元素,风格优美,气象高雅。


       只有在高度文明的时代、修养深厚的人群,文化艺术才能够实现典雅。蒙昧的时代、智慧初开的人群无法创造典雅。比如在崇信巫术、膜拜鬼神的殷商时代,青铜器作为艺术的代表,也在全力营造诡异神秘的气氛。中华文明的最大特色就是典雅,典雅在960-1279 年的宋代逐渐成为时代风貌,并导引了以后的发展。


       由于北宋之初就推行修文抑武的国家政策,这造就了文明程度最高的古代社会,又导致了国家的西方和北方始终有强大的敌国,阻隔了中国和西方的联系。因而,宋代的典雅基本是靠中国文明自身的发展实现的,看不到明显的外来影响。


    含蓄是中国文学艺术最有代表性的表现手法。诗歌永远是文化艺术的精华,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是《诗经》,早在公元前8 世纪之前,古人就把《诗经》的表现手法归结为赋、比、兴。赋,就是平铺直叙,有话直说。比,大致相当于比喻,就是用更鲜活、更浅近的事物指代要歌咏的事物。兴,就是先说其他事物,再说主题,两者之间当然要有含义或形象的关联。在中国诗歌里,比兴的手法运用最多,庙堂诗章如此,文人诗词如此,民间歌谣也如此。所以中国古代的爱情诗虽然很多,但从来没有类似“我爱你”、“我疯狂地爱你”这样浅薄刻露的语句。中国古代常有歌咏香草美人的诗篇,但它们大都是在赞美有风骨、有品行的人物,而不是赞美香草美人。和其他国家一样,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也常常满怀忧患意识,总有很多愁思,这也反复成为中国古代的诗歌主题。不过,他们常以歌咏秋天的萧索来隐喻愁思,总用登高、登楼的意象去暗指愁思。


       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是辛弃疾的词《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是12 世纪的伟大诗人,这首词特别清楚地说明了登楼、愁、秋之间曲折却又直接的关联。


       工艺美术与文学毕竟两样,造作主要为着不同人群的实用,造作中,还受到材料与技术的限制,当然不能像诗歌那样得心应手地运用含蓄的手法,尽管如此,依然有相当充分的表现。特别从两宋开始,含蓄成了中国工艺美术的典型艺术手法。代表性作品虽然精工细作,但绝不炫耀技巧,而在全力追求清新自然。它们渴望宁静幽远,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息。


       在两宋,含蓄典雅的楷模是陶瓷,两宋陶瓷还是中国陶瓷,乃至中国工艺美术最光辉的艺术典范。下面说的几个瓷窑都和两宋宫廷有关,或是其产品入贡,或由政府设置。从它们受宠爱的先后,可以看到宋人用含蓄的手法追求典雅的进程。它所展现的艺术风格到两宋之交已经成熟,和前述的“大而能化”的从大力吸收到完成改造相近,也是用了大约150 年的时间。


       按照宋人的记录,两宋宫廷宠爱的瓷器先后是定窑白瓷、汝窑青瓷、官窑青瓷。


       定窑的中心窑址在今天的河北曲阳,这里的著名品种是乳白釉瓷器。器物大多带有装饰,早期流行刻划花,以后,流行印花。11 世纪中期,定窑的碗盘类器物开始采用覆烧的工艺。覆烧的做法就是用一种组合的窑具把碗盘类器物的口朝下、底向上装烧,它的好处是能把产量提高五六倍,但是也带来了缺陷。为了防止在烧造中与窑具粘连,瓷器必定有无釉露胎的部位。以前,碗盘仰烧时,无釉处在底足,对使用影响不大,改成覆烧后,无釉处就在口沿了,对使用大有影响。于是,宋人就借用了传统的办法,用或金或银或铜的薄片包镶口沿,这就是釦。定窑器物(图12)尽管造型秀美、装饰优雅,但表面有刻划花或印花的装饰,毕竟不够纯净,而釦还在器物表面形成了材料和颜色的对比。



图12  定窑印花博古纹盘


       按宋人的说法,代替定窑白瓷入贡的是汝窑青瓷。汝窑的窑址在今天的河南宝丰,它在12 世纪初以精品入贡。入供的汝窑器釉色天青,因为用粉碎后的玛瑙作釉,所以釉质如玉。汝窑作品通常形体较小,故一般采用由唐代秘色瓷开始的支烧方法。这种装烧方法是用陶钉把器物架起来烧,无釉处只是器底的几枚陶钉痕迹,让釉尽可能多地包裹器物。汝窑器物(图13)的表面一般没有装饰,仅在釉层中有细小的开裂纹(因胎、釉的不同收缩率而在焙烧后的冷却中形成的,被称为“开片”)。而其造型经常仿古,以商周秦汉的青铜器等为楷模。



图13  汝窑樽


       在中国陶瓷史上,汝窑地位崇高,它开启了一个典范。从此,陶瓷之美可以不靠装饰,而凭借典雅的造型和如玉的釉质体现。这对中国工艺美术的发展影响极其深远,而此后,中国诗文也直接用玉来指代瓷器。对于李清照的名句“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大家都不会陌生,这里的“玉枕”指的就是瓷枕。


       汝窑风格的直接继承者是两宋的官窑。它们先后设置在北宋的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和南宋的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北宋的窑址还没有发现,南宋的窑址已经发现两处。官窑瓷器一般胎色较深,釉色多为浅绿的粉青,釉层较厚,这令瓷釉更有玉的质感。器物一般没有装饰,但普遍带疏密不一的开片。除日用器外,官窑又有大量陈设器和祭器(图14)。较小者采用支烧,较大的器物则用垫烧。造型常常仿古,仿青铜器,也仿玉石器,这有宋人好古的原因,又有宋室南渡,铜料难得,祭器往往以瓷替代的背景。



图14  官窑琮


       至此,陶瓷以至于工艺美术典雅含蓄的风貌就完全确立了。南宋浙江的龙泉窑的青瓷对此还有发展,配方的改进令瓷釉变为石灰碱釉,可以反复施釉,使肥厚的釉层柔和滋润,真如美玉。龙泉青瓷的精品通常也不带装饰,甚至舍弃了开片(图15),以纯净的表面全力体现典雅,把静穆之美推到了极致。



图15  龙泉窑凤耳瓶


       如今的中国有句流行语:“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前半句可以用来形容8 世纪中叶以前的唐代工艺美术,后半句可以用来形容12 世纪以来的宋代工艺美术。典型的宋代作品亲近平和,那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风范是具有永恒魅力的优美楷模。


       宋代陶瓷含蓄典雅的艺术追求得到后世的推崇,不仅作品常常成为元明清官府和民间陶瓷摹仿的样本,风貌还特别受到士大夫工艺美术的追随。明式家具、明清竹刻、明清紫砂等等都以不同的材质、不同的技术、不同的样式表现出同样的追求。尽管清代的宫廷工艺美术不断遭受迷恋技巧、矫揉造作的严厉批评,但许多作品依然在表达对含蓄典雅的礼敬。


      以两宋陶瓷为代表的含蓄典雅也正是中国工艺美术,乃至中国文化的基本特质,以此区别于域外文明。

 

       乾隆(1736-1795 年)以后的200 年里,中国工艺美术消沉低迷,歧路彷徨。不过,近年出现转机,借鉴吸收海外优秀文化,弘扬伟大民族传统,已经成为各方的共识,有识之士正在努力探寻契合中国传统且富有时代精神的道路,目前已见成效。对于当代的工艺美术乃至艺术设计的未来,中国的成功范例应当提供了绝好的楷模。




本文作者尚刚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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